陌路青铜
2019-11-22晓秋
晓 秋
那时我还是个中学生,整天炸着冲天的短发,根本不知道怎么打理才算得上有型。走路左摇右摆,书包随意地往肩上一搭,一眼望去,就是个还没有进入青春期的少年。好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当年同学们叫我“假小子”真的是嘴下留情,好歹这样的称呼有点小可爱,若是换成“男人婆”或其他生硬粗俗的绰号,或许我一辈子心里就留下阴影了。
所以那会儿,我根本欣赏不来丽的美,那种风情万种的极致妖娆在我眼里等同于风骚。对的,虽然我在父母眼里还在叛逆期,但我骨子里其实延续着父辈人的审美观,我空有着外表与别人的格格不入和个性十足,实际观念是传统的,传统得不像是个正叛逆的青春期少女。
丽的美是我成长以后才慢慢体味到的,她的杨柳细腰,那时被我暗下判定为水蛇腰——好像跟“蛇”沾了边,那样的婀娜就有了“妖”气,“妖”起来的人有邪气。后来看王祖贤电影版的《白蛇传》,王祖贤把白蛇的妖娆风情演绎得简直完美,那种撩人的妖媚一点都不叫人心生厌恶或者恨之入骨。每每看到王祖贤演的白蛇,我就忍不住想到丽。丽当然也是媚的,但她媚不过王祖贤,丽也是风情万种的,但也依然风情不过王祖贤。丽是清纯里不自觉透出来的妖和媚,那是天生的,自然的。我之所以不太喜欢丽,大概是那时年少,并不懂得女人身上的柔媚与风情,故而很多年我都以短发示人,胸脯扁平也从未觉得自己缺少什么。
其实,说不喜欢丽也不对,我跟丽虽是邻居,但我们并无交集。她家在我家屋前。丽兄弟姐妹多,她和我一样,是家里的老小。在一家能生一大堆孩子的家庭,老小通常比较受父母宠溺,无论男女,大概是父母这时有时间和精力,养了一大串孩子,忙忙乱乱那么些年,开始懂得享受育儿艰辛之外,为父为母的快乐和幸福了。虽是屋前屋后的邻居,我却并不太认识丽。都是自家盖的房子,原不是来自一处,我家在农场,她们家是粮食局的——父母、兄长、姐姐,那时一家人挤在一个单位是很正常的,多是内招,还有接班,再加上利用职务之便的私下操作。粮食局当时还是非常火热的单位,民以食为天,除非不吃不喝,否则谁离得开粮食。所以一家人挤在一个单位,不是无奈,而是某种能量和权力的象征。那样衣食无忧的样子,是令人艳羡的,自然这家人也会不自觉流露出某种优越感。
丽有没有优越感我不知道,我们并不往来——我们两家当邻居的时候,我刚上初中,丽高中毕业已工作,我们互不相识。或许是因了能量的衰退,丽没能直接进到粮食局,她去了粮管所,还是没有脱离粮食部门。粮管所是企业,除了收粮,还有粮食加工的业务。丽的工作性质是什么样的,我不太清楚,只知道左邻右舍有什么需求,跟丽说一声,丽从来不推托。我家也一样,当时家里养着猪,差不多半个月就要买一次米糠,早个一两天跟丽打声招呼,丽上班就去帮着把票开了,把米糠订好,等人过去只交钱取米糠就行,免了排队——不知道是不是因了那时养猪的人家多,粮管所的米糠还挺抢手,多是要排队。若是哪天买米糠的人多了,就是排队也还不一定能买上,再加上有时候停电,中途机器停了没法继续机米,所以经常有排了半天队,还没到跟前就被告知已经没有米糠了。丽提前把票开出来,跟机米的打过招呼,当天米糠一出来,就装好了在一旁放着,也或者前一天就给预留了出来。这就是有熟人的好处。当然,不仅仅限于米糠,既然有这个人情在,多数人都是不肯浪费的。丽年龄不是很大,却是热心的人,她还不太会拒绝别人,跟她招呼的事总是满口应承,若是有时候应承过的事情因了繁忙而忘记,她一副特别歉疚的样子,专门上人家里说一声。其实,她就是不做解释,也不会有人抱怨什么,求人的事么,哪里会因了一次的疏忽就心有不适呢。丽的懂事和诚恳,让大家都很满意,毕竟多是寻常人家,求人不用低三下四,还被这般尊重,是不多得的感觉。所以丽的口碑在我们左邻右舍间是很好的。
我上高中那年,丽结婚了,老公是粮管所所长的儿子,也是粮管所的职工——还是一家人窝在一个单位,小城里,避不开的,那时大家并没有什么风险意识,能有份工作就不错,拿上所谓的铁饭碗更是件幸福的事。丽的老公家同样是我们的邻居,与我家只隔了几幢房子。她老公个子不高,方脸,大眼,厚唇,相貌普通了些,不太爱说话,样子很敦厚,看人时却很冷漠,带了些倨傲的距离感。据说脾气不是很好,动不动操起棍棒要跟人干架的那种,当然,我是从来没见过丽的老公暴脾气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结婚后他从了良,板了正,操棍弄棒的事被埋进了历史。小城再小,也是县城。虽然在城外买地盖房,虽然也见缝插针地拓地种菜,养猪买鸡,勤勉地开垦着养家糊口的各色行当,明明一身与农民无疑的气息,骨子里却依然秉持着来自县城的优越感和对乡下的不屑。所以城里人对婚姻很讲究,要么郎才女貌,要么门当户对。丽的婚姻显然是门当户对的。
丽结婚之后,我们才开始熟悉起来,可能是上高中以后,我身上的顽劣之气慢慢消褪,变得越来越细腻之时,对于丽的成熟已懂得接纳和认同了。成长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原本一段不可触及的距离,因为成长的速度不同,而变得伸手可及,我认为自己能看到丽青春里的花团锦簇,是饱满的、丰富的;能嗅到她的每一丝花香,是浓烈的、惊艳的。而我,则是路边正迎风微微颤抖的小野花,若有若无的花香,过目即忘的花色,虽然拼命地绽放也依然不曾有四溢的芳香。起初,我以为这样的距离只是时间问题,但几年后,我到达丽当时饱满多汁的年龄时,发现并非所有差距都可以动用时间这个理由来诠释和化解,虽然时间在每个阶段确实是抚平一切的最好借口。我不记得和丽,是谁先表现出柔软来的——也许丽并不知道我们之间曾经因了几岁的年龄差距似隔着几重山水,我以一个初成长的少女的眼光打量她,其实心里是沦陷于她光芒里的紧张,还有期盼,可偏偏表现出来的是身不由己的暗自诋毁与不屑。这般自相矛盾或许也是我隐晦的青春期里的秘不可宣。所思非所为,也是人间常态。
丽一如既往,她的温和延续着既有的途径,婚姻并没有改变她过多的东西。她目光温和,看到我时并不主动招呼,但会一惯地绽出笑容,我若拧过头假装忽视,她的笑在余光中并不凋落,是送出去了便不肯再收回的宽阔坦然——如此想来,最先变得柔软的人应该是我了,因为丽一直都是柔软的,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竖起过刺,坚锐地碰触我。不过是我自己竖起的一堵墙,隔出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从而她行在她的光芒里,我固守我的灰暗——当灰暗自成一个天地时,我便不觉得自己是黯淡的。
某一日,我行走在丽的身后。丽连背影都是柔软的,她的衣衫貌似并不很合体,紧绷在身上。凸显的丰臀细腰左右摇摆,幅度很大。我不知道丽的摇摆步是天然形成还是故意如此,她卷曲微黄的长发披散着,弹簧一样上下跳动。我第一次觉得细软的腰肢果然好看,像山野里成片的茅草,在风的拨弄下有种邪恶又斑斓的招摇,可又魅惑得恰到好处。当我不再抗拒丽的时候,她的柔美倏忽间对我产生了某种诱惑。我承认那是同性除了脸蛋外,以另外的形式对我构成的引诱。我对自己的干瘪、粗粝和坚硬有了自卑感。只是那时的审美观并未完全形成,那瞬间的诱惑使我迅速对自己的感觉感到羞愧,好像一不小心踏进了泥坑,踩出一脚洗不净的污泥。在丽的身影越摇越远之后,我对同性身躯摇曳婀娜的欣赏瞬时又消失,那种轻视和鄙夷如同风沙击打之后坚强挺立起来的树枝,摇落一身尘沙重新桀骜地生枝长叶,再次繁茂葳蕤。我觉得那丰满的身体摇曳得过于轻佻,带着赤裸裸挑逗的张狂。一个美丽的已婚女人,就像一个盛开着鲜花的陷阱,让人毫无防备;再辅以浓香烈焰,连我这样年少未成的少女都容易想入非非,对成年男子,也许更充满着致命的诱惑了。
丽真实的生活,我们外人总是不好过多打听和窥探,一个家庭是个独立的球体,里面所有的形式、风格和色彩都无法原封不动地展露出来,旁人能看到和体味到的,不过是缝隙中漏出的一点光而已。我们看到的丽,生活是惬意的,老公对她宠爱有加——那个动不动就操起棍棒的男人,或许真的只是个传说。传说有时候是空穴来风,有时候仅仅是捕风捉影,听过就可以,不用放在心上。不仅是老公,公公婆婆都很疼爱丽,从没让她做过一顿饭,洗过一次衣服,连地都不叫她扫——当然,这些事,都是做婆婆的在与旁人闲聊时顺带说的,丽是从不跟人说些什么的。至于是不是真相,或者真相的概率多少,依旧不是我们所关注的。我们只知道,丽像个公主,被婆家人集体宠着。总听人说,人是被宠坏的。丽好像并没有被宠坏,她的形貌没什么变化,性情也没什么变化,好像一切的好或者不好,通通都被压着,在她身上,根本就发不了芽更开不了花。就这样过了两年,丽的孩子两岁了,是个女孩。丽的老公兄妹三个,大妹比丽小两三岁,高中没毕业,竟也结婚,生子,有点赌气似的。后来听人说,是嫌父母对丽太好而忽视了她,所以高三上学期,偷拿了家里户口本,糊里糊涂地跟人领了结婚证,生米煮成了熟饭,只能退学。在父母的操持下,进了不知哪个单位,却也并不见很领情,除了逢年过节,极少回家,可见心性是极高的,若是真的针对着丽,那也是真的是恨之入骨了。
男人家自然希望丽能生个男孩,毕竟儿子只有一个,有孙子就能继承香火——那时比不得如今,对生男生女没那么看重,反正不管男孩女孩,养老防老都没那么可靠。那时重男轻女的思想不分城乡,女儿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这种观念还是很盛行的,唯有儿子,才是一个家庭的固本之源。丽生了女儿,公公婆婆虽说有点失望,到底是公家人,倒也没表现得太明显,把希望寄托在二胎上,毕竟生儿生女,不是女人掌控得了。女孩长得像丽,好看,乖巧,很惹人喜爱,一家人真的很欢喜,不知道怎样来爱了,正应了那句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公公婆婆对孙女的呵护与对丽的宠溺是不一样的,不用对外宣扬,我们都能看得到,这是一束没有任何遮掩的光,任着它毫无保留地宣泄。丽的地位似乎并不受女儿出生的影响,她还是一副单纯妖娆的模样,爱打扮,爱出去玩,走路摇来摆去,风吹杨柳般,极尽风情。丽爱玩是一惯的,她的舞跳得好,当时很流行交谊舞、迪斯科、太空舞、霹雳舞,据说丽只要看过,不用人指教,上去就能跳。会跳舞的女人本来就引人注目,何况丽还是个长得漂亮、眉眼间自带风情的女人。那时陌生人之间的搭讪虽然直接,但直接中多少还有些保留,羞羞答答,半遮半掩,不像现在,再长的距离也能借着暂不谋面的掩护变得没有距离,谈情、挑拨、说价,直至其他,貌似的遮挡,实际一览无余。
我只能依赖于小说里的描绘完成丽被许多男人追捧的场面,因为我实在没有足够的经验想象和描绘出更多的细节与画面——唯一的经历是在高考前夕,小城正是霹雳舞流行的巅峰时期,我偷偷去了舞场。说是舞场,我并不清楚里面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反正不用买票,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是个厅,围了一圈人,厅中心是好几个人在斗舞。我踮着脚从前面的人头缝往里瞅,依然看不清那些舞者的面貌。我没经历过全场呼啸的场面,置身其中,竟有种莫名的兴奋,好像自己已是舞场中的一员,抛却了平时的谨小慎微,和他们一样尽情释放被禁锢的天性。我的血液随着众人的呼叫(而不是场中的舞蹈)而沸腾。即使这样,我还是很收敛,只是偶尔惊呼一声,没有狂热地喊叫,虽然我也是很想跟着人群跺脚呐喊,跟着咆哮。尽管我在父母眼里叛逆、顽劣,但来自传统家庭的教育,使我依然没法跳脱早被框定的行为模式。热血还在沸腾中,我直觉自己会在某个时刻像身边的人一样,冲破樊笼,冲破内心的桎梏,撕裂嗓子,燃烧起来,飞翔起来。情绪是需要渲染和带动的,就在我快要进入到忘我的境地时,旁边伸过来一只胳膊,一下子搂住我肩膀,把我从人缝里扯了过去,说,兄弟,这边来。一个陌生男人自以为的好心顿时破坏了我独自沉浸在欢腾里的快乐,我慌乱地挣脱他胳膊的同时,心里泛起一丝厌恶。我没有理会他的好心,或许是发现我的短发并不是他可以以“兄弟”称呼并熟络地搂过去的理由。惊吓之余,我迅速窜出人群,逃离了还没完全融入的喧嚣与沸腾,一个人行走在昏暗的街道,我惊觉自己依然是那个紧紧地收住自己,并不能向陌生环境、陌生人打开的那个外热内冷的少女。而且这种羞怯、惶恐一直伴在我的性格里很多年。只是,很少有人发现,曾经顽劣、大咧、随性和开朗的我,其实敏感而卑怯。
所以,我无法领略丽的风采。内心里从来不曾释放的那头兽,长期的禁囿已使它失去野性,温顺地低伏在越来越狭小的岁月之野,直至最终衰老与消弭。我仅仅能感受的,是与她外表不一致的高亢与桀骜,被温吞生活埋没的激烈与渴望以井喷的方式爆发。
这时的丽越发光彩照人。她的神态里,并无为人母的那种慈爱光芒,倒像是成长过快的中学生。我很少看到她与孩子一起,偶尔遇到,大都是她兀自在前面走着,孩子略显蹒跚地跟在身后,像萎缩的影子。反而是她老公,时常抱着孩子东游西荡,见识着能传递给孩子的一切人情事物,也坐实了他们对丽全方位的“宠溺”,似乎正应了多年后在网络上流行的一句话: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
如花的丽确实令人羡慕,她的花容月貌、婀娜身姿,生活的惬意和悠然,该是很多女人向往憧憬的模式。
大约在丽的女儿四岁那年,关于丽的很多风言风语传出来了。这时国家对粮食的管控已经放开,几个街角出现了小小的私人粮店,不见得比国营粮店的东西便宜,但种类繁多,并不仅仅限于米面粮油,而且还可以略做些讨价还价,不只是方便,也符合小城居民日常的精打细算。那些小粮店的粮食来源多是外地,并非是从粮管所批发的。这大概就是国营单位的尴尬了,他们习惯了国家对粮食的统筹,习惯了一成不变的价格优势,还不能灵活地对市场做出应变。粮管所的效益日落西山。丽像很多人一样,被动地开启轮班的模式,一夜风雨大厦将倾,她从忙碌中忽然变得无所事事。原以为,隔三差五才上一天班的丽会把更多的时间放在家庭,相夫教子是女人的美德——一直以来,我们受着这样的教育。当小城的跳舞热慢慢冷却下来,丽不再去几个舞厅奔忙。一开始她的家人并不欣喜她天生的舞感,这种在某种场合自带光芒的技能,对已婚的女人却更像是一个陷阱,掉进去轻而易举,爬上来则大费周章。在小城的人看来,无论哪种舞蹈都是一种纯粹的、肢体的欢娱,无关追求,更无关艺术。这种意识在上世纪80年代末的小城非常普遍,虽然那时候的意识形态领域已被各种外来的思潮浸淫和占领,但那是和风细雨的入侵,并非急风骤雨式的直接改头换面。时代的潮流与传统的观念在最初的相逢中有些尴尬,泾渭分明的路数,却偏要彼此携手与融合。丽该是用了很大力气才摆脱各种羁绊吧,她想不到舞出来的华丽像夜空绽放的焰火,辉煌的瞬间也注定了沉寂;亦如盛开过头的玫瑰,花瓣枯落,花蕊凋零,唯余香,若有若无。但后来,那余香也没有了,或者被她存储在心底也未可知。丽萎缩了,看起来再无飞扬,曾经那一世无忧的样子,消失在云端。她神情里的恍惚越来越厚,以至她与生俱来的那种明媚妖艳都附上我们一眼可辨的阴翕。我们再逢对面时,我多了几分主动,她却是到跟前快擦肩而过时,才惊觉,脸上来不及溢开其他表情,一副还没从呆愣中拔出来的模样,等她慌张地回应时,我们已错开了身。
我不再是那个内心被锈住的女孩,娇矜、佯装都完全属于了过去。丽迟钝的回应仍像水滴般润泽,我怕辜负,回头再次向她微笑、招手。原来这一来一往,竟是几个春秋寒暑。此时我已成长,在谈婚论嫁;她未凋零,依旧鲜亮娇艳,却不复明朗。人的变化是日积月累的,丽又积累了多少不欢,她明艳的外表下,有着怎样不肯与人言的忧虑与愁绪?
我妈退休早,与一帮没事可做的女人集结在一起,打打牌,聊聊天什么的。女人嘛,闲下来照顾自己的家庭,也对家庭以外的人和事倾以热情,很多时候把自己置于他人的事务之中,明明诸事都管不了,却偏偏诸事都要带些个人好恶或者情绪评头论足一番,本无风雨的事在一些人的口中就是风雨大作了。有关丽的话题,自然成了热点,妈把听来的原封不动地传播给我们。丽并不仅仅是工作发生了变化,还跟一个男人打得火热。那个男人是个老师呢。妈说时,一脸的神秘,还带着些不可思议,不知道是对老师这个职业的兴趣还是对男人为人师表的质疑。丽的老公听到风声之后,逼问过丽。丽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对一些捕风捉影的谣传坚决否认,她哭得死去活来,让老公举起的手放了下来。他抛下对丽的怒气,跑到学校去找那个被丽的眼泪浸泡过的男人。谁知却被那个男人推得一干二净,丽一心执守的情感只不过是云烟。丽傻眼了,她去找男人确认,男人避而不见,他的老婆却应声而出,凶悍地跃马上前,跟丽交了一场婚姻保卫的恶战。丽的舞步自信,交战却不懂防御,灰溜溜落败,身上带着数道抓痕绝望而去。丽只是外表像个“王者”,骨子里却依旧是个“青铜”。
那个男人,不仅仅是丽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早年的上海知青,大女儿跟丽的年龄一般大小。老师因了注重健身,体格还显灵活强壮,没有很多那个年龄的男人该有的暮气。可我无法理解,一个脸色黧黑,样貌毫无可圈点之处,再过几年,或许便是一副暮色苍茫的男人,怎么会让丽心动、投怀?当我的审美已经成长到能够接纳和欣赏丽身上所具有的各种风貌与形态,却发现她对情感的判断与审视的缺憾——我总是慢一步释放对丽全面的好感,换句话说,我总是不能够完全接纳丽。
丽的婚姻在动荡之中。当我妈很惋惜地再说起丽时,总是丽与她丈夫又经历着一次战争,并带着无可避免的战后创伤出现在大众面前。丽还是不太会说自己生活的丽,但她的安静善良也掩盖不了那些新旧伤痕,它们比语言更有力地击穿了她曾经的幸福,也证实了她丈夫沉淀下来的特性,那些被时间掩饰的传言,终于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并逐渐显露狰狞的本色。一个幸福的模板断裂了,我不知道被粉碎的是女人的向往,还是男人的希望!
丽不肯继续委屈下去。一心投入的爱情失去她想象的模样,婚姻不复大众眼里的光彩,她便不想再维系门户的当对,也不愿迁就父母的颜面。当婚姻的概念在她心中逐渐淡化,她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真正享有过爱情,她和她老公,不过是在做着所谓的门当户对、符合大众口味的各种粉饰,然后把粉饰过的生活呈现出来,熨帖着周围不断投来的审视、打量和艳羡的目光。只是大家都用力过度,透支了气力,未免最终疲惫,露出里面的破败之相。就好像没有了灯光的舞台,一群人在暗黑里,无人探视到他们的神态与动作时,表情会松动,动作也未免懈怠。
那段时间,我常在某个街角看到丽,她倚在一面墙上,无所事事的样子,望着远处发呆。眼前的人来车往都不能把她从那种呆愣迷离的状态中拉扯出来。我刻意从她面前过去,微笑着,像数年前她从不吝惜给我的笑容一样。丽的眼神无力地飘过我,如同掌心不经意间拂过的发丝,重又飘回远处——她不是对我迎向她的笑毫无反应,她根本没有认出我。我心里忍不住泛起酸涩,这个女子曾经多么明艳、娇媚、性感,那些附着在她身上的美好或许依然存在,但看在一干无关的众人眼里,却像肥皂泡般,带着虚妄的色彩,砰然散裂。
据丽的婆婆说,她天天在挽留丽,给儿子做工作别纠结丽已经过去的错误,年轻人谁没有犯过错误呢?她让丽看在孩子的份上留下。婆婆能说,也会说,她即使是对丽有几分抱怨,也不肯明枪实剑地说,而是先扬后抑的办法,口气里也是带着几分疼爱,最后要说丽还需要再成长。听到大家的耳里,是八分恳切,两分希冀,越发增加了丽在婆家的分量。丽的公公毕竟做过企业的领导,在外人跟前,总是一副不苟言笑、严肃端庄的样子,我们很少看到他放松地与人聊家常,说笑话,虽也不和丽说什么,却总在儿子和儿媳起争端时,暴喝儿子,甚至随手捞起身边的物件,凳子、椅子,桌上的碗、杯子直接抛扔过去。婆婆的说法像是证明一家人的诚意,大凡女人出轨,很多时候最不能接受的应该是公婆,现在连公婆都能原谅对家庭背叛的行为,可见对丽是真心不舍的。但公公的怒气似乎也从遗传的角度印证了丽丈夫性格的暴戾。
作为旁观者,这个时候没有人愿为丽说些什么。一直收获好感和赞扬的丽,被群体默契地收回好感,在这场风波里,她独自在漩涡里挣扎,那些看似要伸出去握一把的手,实际并没有伸出太长,是防备着快要被丽不由自主抓住时能自如闪躲的姿势。小城人的观念还传统保守,没那么开放的意识,使大家不约而同地站在了丽的对立面,不愿赋予同情,即使知道丽本质善良、安宁,并非她妖娆的外表所表现出来的轻薄、肤浅。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不为人所知的东西,但没有人愿意在无关自己的时候表现出与群体不合的善意。
丽失去了四面八方的倚仗,她不强势,还没想好失去一切之后的生活。父母的劝导,婆婆的挽留,孩子的哭声,老公收起拳头的痛哭与哀求,丽茫然后终于不再坚持,既然是自己毁了安宁的家,那就继续用承受来接受走错路、做错事的惩罚吧。
丽偃旗息鼓。我不知道她是因为孩子还是其他不能割舍的东西。或者,哀莫大于心死,她的挣扎无能为力,世俗是一面高大而布满荆棘的墙,她只不过试图翻越,而已。
日子貌似回到了从前,还是那个光鲜亮丽的丽,走路依旧摇臀扭胯,只是,幅度很快少了之前的慵懒之意,她的脸上不再挂着盛开的花朵般恬静的笑,遇有人招呼,她的脸上淡淡的,回应也淡淡的,好像一夜之间被风沙夷过的平地,没有过往的繁华,只剩下连绵的静寂。很快,丽怀了二胎。
除了相遇时更为主动地展示热情外,我亦不再过多关注丽,日子过得粗疏,谁也不能一味去拿他人的生活来滋养自己,那需要更强大的力气和精神。结婚,怀孕,生孩子,与丈夫两地分居,我努力让自己在狭小的生活通道里过得不慌不忙,至少看上去不会有人觉得我草率与唐突。青春时期的叛逆和外表呈现的特立独行,让时间改变;被掩饰良好的内心深处的惶恐与卑怯,也让细微、繁杂的生活冲刷得几乎了无踪迹。我身上生长的无数微小的锐角,像营养不良的某种生物,未待成长便已夭折。
丽什么时候离的婚,我一点都不清楚。只知道她又生了个女儿,生过二女儿之后,调离了单位,具体去了哪儿,无人说起。又过了大约两三年,丽忽然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家,是跟大嫂来凑一桌麻将的。小城的人爱打麻将,人多,什么时候都可以凑成一桌,所以,任你在哪个区域出现,总可以听到敞开的门里传出的哗哗洗牌声。其实不用惊异,小城里的人会用各种方式打发多余的时间,麻将是最常态的消遣方式,适宜成年以后的各个年龄层。在丽频繁出现在我家之前,大嫂一个拐弯抹角的表哥也时不时在我家出现。表哥没有正式工作,用我妈的话说,是个二流子。但二流子偏偏长得人模狗样,抛家弃子地在外混日子,他靠什么混得风生水起,连大嫂都说不清楚。二流子表哥能说会道,巧舌如簧,丽很快被吸引住,听不进人劝。当一个人自以为有足够的精神准备去应对未来的种种时,再多的提示肯定是无用的。
数月之后,丽扔下工作跟表哥结婚,回了表哥乡下的家里。成为乡妇,是需要勇气的。丽或许以为她的低下身段,是滋养爱情的养分,她忘了有个词叫“飞蛾扑火”,她只是一只舞姿蹁跹的飞蛾,她以为扑向的是即将拥有的光芒与新的生活。但火却是邪恶的,它不过是诱惑的假象。生活的严酷就是你永远也不能想象前方等着你的是什么。丽不能适应乡村的生活,她更无法忍受来自包括新老公家人在内的村人各种异样的眼神和言语,还有老公的冷漠与禁锢。她一次次逃回自己的家,却一次次被老公连哄带骗又拖了回去。丽的小女儿已经跟着大女儿到处跑了,看到丽,大女儿远远地望着,这是个小美人,有着和丽越来越相像的容貌。小女儿不管不顾飞扑上来,抱住丽的腿喊“妈妈”,她本来就由丽带着,只是丽再婚的时候,又被前夫家带了回去。两家挨得近,没有老死不相往来的你死我活。丽该是有悔意了吧,她以为冲破了婚姻的樊笼会寻找到更为激情的生活,却不想生活又给了她一次痛击,她以为的爱情成了死穴,她的婚姻成了死穴,她无路可走。
无路可走。
等我结束两地分居的生活,从新疆回来,世上再也没有了丽。那个饱满、生动、明艳的,带着些妖媚气息的女子,结束了自己。没有人告诉过我,她是以怎样的方式,决绝地离开这个被她修饰和软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