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写的从前
2019-11-21张航
张航
祖父走后,祖母的生活轨迹突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她不会再像往常一样,闲着无事时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前,和其他老太太有说有笑地拉家常;她也不会在晚饭后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晃到隔壁串门;家里那台笨重的黑色收音机再也没被打开过,不知何时起已经落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祖母的生活突然安静下来。她最喜欢在夕阳西斜的黄昏,缓慢地将衰老的身体歪在吱呀作响的藤椅上,闭上寂寞黯淡的眸子,嘴角挂着笑容。岁月似乎停滞在她的嘴边,变得粘稠而又苦涩。
调皮的小孙子还没有察觉到祖母的变化,总是趴在藤椅边上一个劲地晃着祖母,嚷嚷着要听故事。
祖母迟缓地睁开眼,摸了摸小孙子的头,呆滞的眸子短暂聚焦后,眼神中的慈爱与宠溺从眼角悉数流出。
她将视线移向远方。衰老的夕阳步履蹒跚地慢慢爬下天边的阶梯,残晕染红了半边天空。祖母忽地轻叹了口气,讲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
四十年前的一天,村口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女人,准确地说,是一个从外地来要饭的女人。
女人看起来常年不洗头,黑中夹黄的头发已经大块粘连在一起,有时还会粘上两片枯叶。身上挂着半件脏到看不出颜色的棉袄,将她褐色的后背露出个大半,即使是在凛冬。
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经历过什么,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甚至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大家也懒得问,干脆直接给她新取了个名字——小龙女。
小龙女和动画片里坏女巫一样常被大人们拿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全村的人,见到小龙女都唯恐避之不及,看到她就像看到瘟神一般。
她不说话也不回应,只是面无表情,木讷地游走在村子的各个角落,在随处可见的垃圾堆里找吃的。
她觉得这里和之前路过的所有村庄一样,麻木、冷漠、恶毒。每个村民都是冷暴力的施暴者,屠戮这世界上仅存的人情味。她想要离开,就像离开之前路过的无数个村庄一样。
然而,就在准备离开的前一天,下了一场大雪。然后,小龙女遇到了老张。
寒风凛冽的清晨,老张半眯着惺忪的睡眼推开大门,拖着大扫帚扫雪,突然看见门口的皑皑白雪中蹲着一个黑影。老张连忙把扫帚扔到一旁,好奇地走上前去看个究竟,惊讶地发现雪堆里竟然有个人!那人的眼皮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霜,手脚冰凉,嘴唇被冻得发紫。老张吓得急忙弹掉她身上的雪,把自己军大衣脱下来裹在她身上,二话没说抱起人就往自己家里走。隔壁同样早起扫雪的王大爷酸溜溜地嘲讽道:“哟!光棍老张这回白捡了个媳妇儿!”
老张没空去理会别人的风言风语,急急忙忙把小龙女放到热炕上,盖好被子,转身又去忙活烧热水。他还特地带着笑脸跑去找正在坐月子的李婶借来两勺红糖,用热水冲开,一点点喂小龙女。
小龙女醒后,一睁眼看见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男人家里,本能地想要逃跑,但是全身的骨头跟泡在酒精里酥了一样,一点劲也使不上。老张是个老实人,没啥坏心眼儿但也不太会说话,看到小龙女醒了就只知道呵呵傻笑。
小龙女看老张也不像坏人,心里悬着的大石才算是落了地。
祖母说着说着,突然就笑了起来。她迟缓地闭上眼,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过,鬓角丝丝缕缕的银发像白洋淀的芦花一般,在这冬日暖阳下随风飘舞。
“那后来呢?”故事戛然而止,意犹未尽的孙子晃着祖母的胳膊,“祖母快说呀快说呀。”
祖母被晃得没办法,缓慢地睁开眼,将故事接着讲下去:
后來小龙女留了下来。
然后,平淡无奇的日子里酝酿出了日久生情,而且是那种可以跨越二十岁的年龄差距,最纯粹的爱情。
小龙女在村子里落了根,渐渐开始和邻居们熟络起来。
她闲着的时候会笑眯眯地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前,和邻居拉家常;她会在晚饭后怀揣一大把瓜子慢慢晃悠到隔壁李婶家串门,细说家长里短;她最喜欢的还是和老张一起听收音机,那台笨重的黑色收音机里流淌出咿咿呀呀的京剧唱腔,常把他俩逗得开怀大笑……
祖母的眼眶蒙上一层薄薄的水翳,深邃的眸子里蓄满了回忆的泪水。
“后来呢?”小孩子总是想着一眼就可以窥见故事的结局。
“后来啊,小龙女和老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祖母不经意间用手轻拭去眼角的泪,笑得坦然,“然后没有后来喽!好啦,现在小乖孙该上床睡觉了。”
她欠着身从藤椅上起来,吃力地抱起结实的孙子,颤颤巍巍地进了堂屋。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她却走的很慢,一步一停,仿佛怀里抱着的是熟睡的全世界。
堂屋内,白炽灯的冷光亮得直戳人的眼。
小孙子躺在祖母的怀里正睡得香甜。
恍惚间,有一滴温热的泪,晃过粘稠的岁月,滴到小孙子熟睡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