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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孝丰镇

2019-11-20潘维

诗歌月刊 2019年8期

潘维

五十之后,我开始我的前半生;

以往的年月,只是一种准备。

——题记

1

我的童年依然在溪水里汩汩流淌。

穿过大片桑树林,赤裸的脚

就可以亲吻鹅卵石上那叫不出名字的光亮。

细长的木桥像一条新鲜丝瓜,

悬挂在水面,独轮车的吱嘎声

推着它延伸到对岸。

每天都是一只不合群的白鸭,

把夏日凉爽的蛋产在草丛里。

我唯一的玩伴,邻家两姐妹,

刻章师的女儿,姓氏拥有奇怪的血统“沃”。

她们燕子般轻盈地拉起我的手,

如遗忘,迅疾地冲入雨中,

像走廊上匆匆消失的急诊护士,

她们飞出了我的通讯录。

也许,我对水的迷恋和恐惧是脚踝的铃铛,

声音小心翼翼交替着深浅、左右。

急速的水流牵引着木偶小王子,

前额的金币是正午太阳的礼物。

身后,树荫浓密:阿姨、姑姑、表姐、表妹,

还有外公的遗产:外婆,支撑着天空。

2

整座城镇,安静得毫无情欲,

牲口棚也没有骚动的微风,

只有猫尾巴试图点燃墙角的阴影。

广场上晾晒的白床单,放映着

家庭主妇粗壮的肥皂味和棉布的气息。

街道,清晨般纯净、透明,

只可容纳一辆解放牌卡车通过。

从南门开始,民居和商铺混杂,

斜对面是邮局,拱廊漆成了绿色;

近旁,酱厂的几百只大缸酿造着陈醋;

有一家烟花作坊,堆放着草纸和硫黄;

再过去,长征老干部在修整院子,

“文革”初期,为他送葬的花圈比队伍还长;

瓜子脸、丹凤眼的李阿姨总是门窗紧闭;

我妈妈青春霞明的大幅照片,

醒目地挂在照相馆的玻璃橱窗内。

随太阳落山,卫生院锁上了产房的白炽灯。

形势向东,蜿蜒上升,到红旗小学

便戛然而止,一个感叹号!

其实,高音喇叭和卖早点的烧饼铺,

才是最热闹的人民老茶馆。

3

知了的叫声填满了树叶间的空隙,

瓦片被涂上了一层金属薄膜,

突然,万籁寂静,凝固成真空。

门前的街道已被老黄历用旧,公鸡

把青石板路面啄食得坑坑洼洼,

连报晓的晨曦也没法修补平整。

我坐在门栏上,看尘埃粒子在光中跳动,

眼神青嫩,倾注着单纯;

敏感驱策我避开尖锐的东西。

我觉察到几朵云漫过膝盖,

使棉花糖的甜浸渗手臂、嘴唇,

直到妈妈两个字淹没舌头和乳牙。

从断奶起,玩泥巴的男孩们就在我的世界之外,

我多病、安静,接受自己影子的宠爱。

这时,妹妹在葡萄架下梳洗、打扮,

蜜蜂撩拨短裙,逗弄着花香;

刚提来的井水,捧起她的脸:最外层的

美丽,脱落在沁凉的液体中。

4

乡音浓重的早晨,外婆家送来了汤圆,

松木灶火散发出油脂清香,

潮湿的烟,将鱼肚白吐在屋顶上。

被星光叮咬了一夜之后,大地惺忪朦胧,

几朵玫瑰的红绊倒了地平线。

镰刀形的县城,似在收割天空的蔚蓝。

水稻,长势喜人;耕牛粗糙的力

积聚在泥塘里;戴草帽的生产队

站在打谷场眺望;远处,是肩扛铁锤的工厂。

很快,太阳苏醒,金色小号

吹奏起浙北山区绵延的丘陵,

树林,通电般郁郁葱葱;

绿叶纹路细密的呼吸形成薄雾,

半透明的真丝正弥漫性地编织腰带。

随学徒的问候,当铺和药店开门营业,

菜农放下扁担向税务官求情,

没人在意,他汗衫上的补丁,

方圆几十里都知道,他女儿鲜瓜上市,

前来提亲的媒人足够唱成两台戏。

5

小板凳在靠墙的阴影下,

连环画《看云识天气》在手上。凝想。

一会儿抬头观察,一会儿翻动书页。

堂前的午后,白色的燕巢空空荡荡,

篱笆摇曳着喇叭花黄色、白色的火。

穿背带裤的男孩表情专注,像秤砣,

他正与一条龙搏斗着。

菊花状的云垂挂下梯子,

他紧张,仿佛听见了母狮的召唤,

有时,一阵风刮掉西边金灿灿的鱼鳞,

东方又悬浮起巨大的斗笠。

他的欢喜会沁出汗珠,那是飞毯

带着餐具在旅行。当盖子般的

雷云层阴郁地亲吻地球,

他注定要被闪电抓住、淋湿、感冒;

某种隐秘的灌顶,使他鹤立鸡群,

让他获得一只从天上俯瞰人间的龙眼睛。

很快,锯板厂木屑飞溅的声音,

穿过厚重的炎热,直接把他领回现实。

随后,彩虹点燃火柴,把证据烧毁。

6

凤表姐,文学青年,模特身材,伺候我。

小皇帝不高兴就赏她一记巴掌,她哭着

飞快地逃回闺房伤感,寻求小说男主角的安慰。

粮票定量时期,她下乡做女农民,

每天,她夹一本书出门,走向广阔天地。

雪白的腿插入水田,秧苗蚂蝗般吸附她,

那颤抖,持续着,无声无息,

和性感同时消融进铺展的绿色里。

牛背上的雨,使泥泞倾斜;

风,游动着小路,

像一条追赶青春之歌的响尾蛇。

并没有牧笛把农村吹到白云间;

也没有锄头,填平城乡鸿沟,

顺带把她的处女地开垦。

在人生镀了一层土,挑回几筐番薯和花生之后;

她嫁给了银行科长,故事至此俗套。

当她还是高中女生,轻轻地,撩开我的灵魂,

埋入了一粒诗的种子:直到今天还在生长。

7

北斗星把几勺银辉浇入树林,

猫头鹰的眼光暗淡下来;叶片上,微风滑动。

家家户户都在门前屋后纳凉。

随夜色渐黑,鬼故事幽暗闪烁;

幼儿爽身粉烘托着气氛。

汗液的浸染,使竹榻床淡淡泛红,

我躺在上面,真实的赤子。星空同样一丝不挂,

钟表般嘀嗒着:一颗遭责骂的星

坠落草丛,池塘冒出气泡;

忽隐忽现的那颗,似山峦在颠簸;

我印堂上的太白金星,

亮得比太和殿的夜明珠还要值钱。

那时,我娇嫩的皮肤不认识伤口,

牙齿坚固如黄道十二宫的狮子座。

每秒都是初次和新鲜,看呀!

这么多火焰炖着广袤的锅底:一帖中药正在熬制。

我的名字,在天鹅绒高贵的配方中;

那甘苦的药引:南方朱雀。

8

安吉孝丰镇,我投胎今生的坐标点。

春夜,某个农历闰日,我听从了命的计算;

当凤凰山来的接生婆剪断脐带,

几声哭啼,使竹海这宁静的摇篮

青翠涌动;潮湿、温暖的圆月,

像家族亲戚,守护着喜悦。

穿绿军装的六十年代,石灰墙面

耀眼的白,适合涂写领袖语录。

餐桌上,没有精致的食物撒娇;

衣橱内,没有时尚在色诱;

广播站从早到晚增产革命意志;

凭票供应的糖果店,只出售不含爱情的甜。

记得贴大字报的浆糊,糯米做的,

太阳一晒,锅巴的香味就传了过来,

外婆时常从饭篓里取出一块,递给我,

那黄金般的色泽和她裹成莲花状的小脚,

属于长衫马褂、梳辫子的紫禁城时代。

9

它披着朝霞像一幅婚纱照,摄影师

流淌着:镜头仰拍的西苕溪,

随上游飘来的花瓣哼唱着一支抒情曲。

镇上的居民,谁都可以一眼看见

宝塔山顶的云鸿塔,

它朴实、挺拔的青砖气质矗立于袅袅炊烟之间,

以佛教的功能,镇住了龙脉;

五十六只风铃悬挂飞檐,改变着风水。

常常地,我用孤独注视它,

用淤积在江南体内的忧伤与它交流;

窗玻璃小心翼翼地用指纹,擦去薄雾;

明亮和白鸽子的振翅声随即涌了进来,

接着,一丛丛花香穿过绿色盘绕着房梁;

我看见,塔像一柄竹叶的剑,

刺入我尚未发育的思想;

我隐秘地看见,封藏的经文,

翻动着无人知晓的愿景:

比底座上的蚂蚁还低的客运站

终究会在途中找到本地的高度。

10

瓷盘里的水果,寂静得像世上没有嘴唇一样;

当挂钟敲响,猫伸了个懒腰,

用月光腌过的眼神扫了房间半圈,

冷漠,威严,足以杀伤酷夏的热浪,

也足以凝固口含的巧克力。

它从一把明式座椅上跳下,转瞬,

波纹状的弹性把空气激活。

它有九条命悬浮在弄堂长长的阴凉里,

当少女经过,那股紧张的骚味,

会迅速跃出缝隙,尖利地捉住吱吱叫的老鼠;

咔嚓一声,呼吸与体温分离。

作案现场,枣树像一副吃剩的鱼骨头。

在这缺乏精美习惯的小城镇,

不会有玫瑰插入烟囱;

更没有一家餐厅,每天婚戒闪亮。

只有它,浑身雪白,比探进星空的梯子还神秘,

让陈旧的夜兴奋,踩着黑瓦:

那不动声色的杀伐,那傲慢,使屋顶不断升高。

11

幽灵船驶入蛋糕店是很久以后的事。

从前,粮食短缺,发电大叔的体能明显虚弱;

每到晚上,我们就成了黑人。

外婆的膝盖是一支摇篮曲,

轻快地把我催眠到床上。

几乎整夜,我梦见大群老虎追逐自己,

街道因奔逃而使恐惧增长;

梦见身体加速瘦小,持续坠落,

可万有引力无法探测到底。

迷蒙之际,湿腻腻的感觉渗出,

捂在棉被里的头和脚,蜷缩着,像羊水浸泡的胎儿。

我的骨骼生长,一半依靠梦的隐秘训练;

另一半,来自植物拔节的光合作用。

我最早认识的动物是鬼;

我首先获取的特权是属相,龙的家族

通过梦的脐带,向我输送着命运:

那些施雨布云的前程,从孝丰镇,

从一幢散发着乳香的老宅开始,

楼梯间的脚步声使得白昼紧密相连。

12

那时候,钢琴比嫦娥遥远,

月光奏鸣曲常常浸泡着竹林,

护林员的黑套鞋,爬行着蜗牛的痕迹。

柴刀,佩挂山神腰部,像一弯新月,

花粉般减轻了城镇的重量;

锋刃,误伤过青蛇,也吞食过

黄浦江源头的阴凉;甚至,它在

核桃熟了、少女的乳房坚挺之时,

听见了八月的雷声惊醒了天目山山脉。

值得拥有的骄傲并不太多,

月亮从亏到盈,之间的变化,

只有富石水库的渔网捕捉到了微妙:

几百户人家裹着银辉,朦胧处回荡着白天的爱。

两棵枣树,鲁迅先生曾纪念过它们的前辈,

在后院,彼此呼喊着,

那未红透的椭圆形果子内含苦涩,

那伸展的细枝正把风托举在蟋蟀的缝纫里。

我的手臂,柔嫩,只够得着那面铜镜;

我的明亮与苍白,并不是因为吸血的蝙蝠。

13

这么小在当年却是那样大:

五间教室,椽子在黑瓦下裸露着杉木的节疤,

稻草和黄泥糊砌的内墙足以保暖。

当生铁敲响悬挂屋檐的钟声,

孩子们葵花籽般拥出,操场的泥地

迅速升温。没有篮球架在雨中吱嘎,

没有美女老师以弧形的腰肢

奉献她的启蒙。周围是明媚的山地,

炊烟从耕牛的悠闲里飘散,

百年香樟默默地忍受着光阴。

每天,干净的绿伸展着田埂的长度,

有一次,在中途,我被高年级学长拦住,

逼迫我承认踩踏秧苗、丢弃白馒头的罪行。

横路小学像村口拴着的绵羊,校长,

年轻的放牧人,用他那远离阶级斗争的手

抚慰并告诫了我。除了这场社会学考试,

我的书包里,似乎拿不出更深刻的记忆。

我的动植物知识来自蜜蜂和玫瑰,

我格格不入的精致表情,来自对粗糙事物的先天免疫。

14

这么多日子飞过,如平常麻雀;

留下的痕迹,转瞬就被镜子抹去。

在张贴领袖画像的办公室,班主任葛老师,

单身小伙子,从白粉笔和红墨水之间起身,

答应替妈妈照看我的星期天。

他寄宿的那户地主宅院,历史幽暗的霉味

像一包糖,已在柜子里存放很久。

曾经,少女在阁楼上绣花,鲜嫩的空气

被压抑捆绑,肉体豆芽般枯萎;

偶尔透进的烛光,是不可违抗的父母之命;

痛楚,深陷裹脚布悠长的回声。

房东老奶奶,大半生都在抚摸锅碗瓢盆,

祥和得像一只灰鹅。搁在灶台上的盐卤,

用以把液态的浆点化成豆腐,

但它的分子结构有令人恐怖的一面,

类似砒霜,反复制造出乡村悲剧。

也许,通过死亡治愈绝望是神灵隐晦的许可。

粮食把我们捏成人形,我们,

不同时空的俘虏,相聚于同一张餐桌。

她淘米,乳白色的水流,解开小鱼背脊闪亮的活结;

他推拉风箱,火焰似骑兵在冲锋;

我摘来绿葱:自然单纯的触须。

如果使用李白的计算方式,我们加上月亮和影子,

恰好是数字七。《创世纪》凝固在拿起筷子的刹那。

15

公交车经过斜坡之时,一辆永久牌

自行车从旁侧掠过,加速下滑,骑手

长发飘荡,白衬衫鼓起宽大的风,

她松开扶把,伸展双臂,如女演员在船首飞翔。

这一幕,几乎吸引了所有乘客。

小男孩从妈妈身边站起,清楚地看到

危险的自由获得了荣耀。

车内,安静得像运载着矿脉,

这时,他脱口而出:“女阿飞。”突然,

压缩饼干似的空气被针尖刺破:

沉默。轰然大笑。一种莫名的解放

使气氛活跃,人们开始相互交谈;

声音杂草拥挤,找不到明显的主线,

很快,之前那俯冲的身姿被蓝天空旷地遗忘。

也许,她那从锋刃闪现的美让我们避开了

平庸和死亡,把堕落挽救到翅膀之上;

也许,她用彩蝶在朗诵诗篇,

使敌方阵营脚步紊乱。

我感受到胶状的凝滞:发动机的震颤

使南门大桥酥软。溪水,

带着满足和失落,流向成长。

16

向日葵被太阳附体的下午,

出汗的少女沿屋檐走来,她轻微跑动,

躲避垂直的炙热,她身着

粉色衬衫、碎花长裙,

她进门,拿起茶壶仰头猛喝几口,

脸庞上的兴奋像刚从琥珀里挣脱的

蚕,那性感的活力使人恍惚。

我早已耳闻她的艳名,琴表姐同学,

无疑,她的行为举止罩着一层薄薄的光,

显露出享用秘密之后的特殊满足。

她的美丽,像野草莓,朝气蓬勃;

又像吸铁石,让我涌动鄙视的斥力。

矛盾就这样,没有气象预报就下起了雨:

当我乳臭未干,思想便把肉体弄成了一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