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风浩荡
2019-11-20安徽许泽夫
安徽◎许泽夫
打招呼
出门前,来到村头,和娘打声招呼。
远远的一个人影正好遮住了初升的太阳,那太阳也正好挡住她的脸,凭那块地的方位,凭衣着。凭神形,我认准那是娘。
站在村头的一块高坎上,我喊一声:
“娘……”
连喊两声,娘听见了,她直起腰,向这边张望;
我接着喊:“我走了,门锁上了,钥匙放在老地方。”
逆风,娘的声音小,说了什么我听不清,只见她挥挥手。
全村人都听到我的话。
全村人都知道我又要出远门了,钥匙放在老地方。
全村人都知道,老地方是什么地方。
村里人出门习惯锁门,锁门是为防猪羊之类牲畜误入家门。
村里人习惯把钥匙放在老地方。
老地方,就是用手可以摸到良心的地方。
夏 夜
那些个夏夜,我们光着膀子,在山野上奔跑,把萤火虫连同它提着的小灯,全部装进瓶子里。
缘于老师在课堂上的一节励志课。
捉不完的萤火虫,挤在小小空间,头抵着头,翅抵触着翅,灯挤着灯,厚厚的玻璃成了它们的牢笼;
古典欺骗了老师,老师误导了我们,即使把瓶子塞满,即使把夜幕下的萤火虫捉尽,也抵不上一盏油灯。
我们捡了更大瓶子,捉了更多的萤火虫,依然照不明茅屋里的课本。
多年之后,回忆起那一小堆发光的尸骸,我仍心存愧意……
甜
父亲从集市一路跑回,气喘吁吁,灰头灰脸,汗珠从他裸露的黝黑脊背上晶莹地流落,他舀一大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个底朝天;
父亲天没亮就出门了,挎了一篮子鸡蛋,翻山越岭去赶集。
他从竹篮里取出折叠的衬衣,一层一层打开,他吃惊不小,篮底只躺着几页花花绿绿的薄纸和几根细细的竹棍;
舔着糖纸,那是带着父亲味道的甜。那是铭心的甜,甜得舌头转不过弯,甜得想在院子里翻几个空心跟头;
我把糖纸夹在教科书的第一页,每天打开课本,我就想起父亲的甜……
孤 月
我从来没觉得月亮可怜,无论阴晴圆缺,它都皎洁而明媚;
而我现在开始同情月亮了。
黄昏后,它早早地蹲在柳梢头,向曾经的家乡探望。
小河流着流着,消失了;
小路弯着弯着,消失了;
无意之间渐渐消失的还有:鸡飞、狗跳、牛哞……
然后村小的娃儿消失了,旗杆的顶端站着梳理羽毛的几只家雀。
然后村子一夜之间消失了,推土机、挖掘机、打桩机轮番上阵,把家乡改建成乡愁。
在外打工的游子寄到老家的包裹被原封退回。
唯有月亮还惦记着这个地方。
这不,它又躲在柳梢,忧伤地扯一把云巾……
迁 坟
所谓尸骨早已化成一抷青灰,盛在一只瓦罐里。
担心铁器伤着他的肌体,她跪下来,双手扒动黑土。
土质潮湿,那是她几十年泪水的积累。
她的身后,挖掘机垂长臂,似在默哀。
双手被砂石伤害,鲜血淋淋,她顾不得痛,或许压根没感觉到痛,不遗余力地扒动。
在儿孙的叩拜中,她小心翼翼地把他从坑里捧出,紧紧抱在怀里,如搂着当年那个牛一样健壮的少年。
她干瘪的乳房分明感到他的任性、他的气息。她搂得更紧了。
忽然,她掉过头,快速返回原处,再次跪下,用衣襟兜起潮湿的黑土,连同那个盛满记忆的瓷盒,一小步一小步挪动,唯恐惊醒他熟睡的梦。
她坚信,黑土里有他愁苦的脸,有他的牵挂,有他的魂……
风 水
其实仅仅是村东南的一块杂草丛生的乱石岗。
我从未照面的曾祖父曾祖母长眠于此。
七个儿子九房儿媳(续弦两房)在他周围绕膝。
许家嘴上千口人中,我家这一房人丁兴旺,蒸蒸日上。
村里盛传这块土地风水好。
老牛倌走后,老牛倌的儿子哀求将父亲葬在我家祖坟,沾沾福气,福荫后人。
家族反对。
须发皆白的父亲站出来说话,允了,只因60年前闹饥荒,老牛倌塞给他半个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