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 外
2019-11-20湖南吴昕孺
湖南◎吴昕孺
1 我有意关了空调,那是我能控制得比较精准的不多的键之一。我至今不能独立打开家里的电视。凉气像海水般退潮,仅留下凉意,让我的躯体仿佛一段寂寞而荒凉的海滩。
也就三十来秒时间,寒武纪一掠而过。由温而热,无数爬虫、鸟雀皆从刚才那突然降临的静谧中孕育而生。我也是其中一个婴儿:皮肤如水,小小胸腔里藏着巨大的啼哭。
蚯蚓纷纷从这啼哭的沃土中钻出,它们以最慢的速度,奔向系在烈日丝线下贪婪的钓钩。还有难以忍耐的蚂蚁,你无法单独见到一只。这个永不分割的群体,用疾如闪电的移动,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即使趴在窗户上的那只金黄的老虎,张开血盆大口,吓得我几欲逃命,也不会从跷跷板上掉下来。
我必须享受这种恐怖,否则就会真的被吞噬。
2 世界更远了。从窗口看过去,空无一人。
我仿佛成了一类被灭绝动物的最后一只,觉得未来的日子过于漫长,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命运的收拾。
窗外,蝉鸣急促如雨。这些声音喧嚣却身形缥缈的幽灵,依附在树干上,隐藏在枝叶间,匪夷所思地唱着同样腔调的歌。
那是另一个世界。
忽然,一棵苦楝树以特写形式占领我迷蒙的视野,我窥探到那歌声的源头,它像一座袖珍城堡——宽阔背脊上披挂的黑色铠甲,酷似神父的披风——它以永不停歇的方式,躲在对某种战事或某一教义的沉湎里,它沉湎于不可见底的空洞中,但牢牢抓住了树干。
我全身浸满苦汁,并长出小小的、圆圆的、有毒的果实。哦,生命所必需的苦与毒素让我复活。
再次望向窗外,依然空无一人,眼里却蓄满万物。
3 一片效仿鸟的树叶,必然坠落。
舞蹈和沉默都是树叶的本分,飞翔不是。但每一片树叶都死于飞翔,或者死于对飞翔的渴望。
飞翔需要翅膀,树叶没有。它们唯一的办法,是将自己单薄的身躯当作翅膀,这也注定它们只能享受一次飞翔。那是致命的,却又是重生。
当看到那片位于樟树顶端、仍十分翠绿的叶子,奋不顾身地跃下枝头时,我震撼于它的决绝。它穿过很多层枝叶,没有谁能够挽留它,也没有谁挽留它。整个树的其余部分都对它庄重地行注目礼,因为从此,它将是独立而自由的,它成为了一只鸟,它可以飞了——虽然是飞向枯萎和死亡,但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避免这样的结局。
它在树上,看到了全部天空。而现在,它拥有全部的大地。内心藏着一只鸟的树叶,你永远能听到它们翠绿的叫声。
4 雨水是无法熄灭的果实,是没有火焰的灯,它的光芒让夏天的腹部剧烈疼痛。夏天是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巨人。
太阳仅此一招,他的热敷可以令万物燃烧,却又散发薄荷的清凉。天地是最大的制药厂。茴香、车前草、路边荆、野菊、蒲公英……均以其特有的毒在拯救世界。突然耸立的山峰,像被闪电的鞭子驱赶的马匹,它们迅速消失于马群。
雨水撑起一把晦暗的保护伞,但它有着最莹洁透明的颗粒;它令一切膨胀,却将自己粉碎成无穷小。
那是箭簇围护的古老村落,云雾构成的曼妙炊烟,从窗口俯视那汪我每天晚上花20分钟环绕一圈的湖泊,恰似无数针线在缝补着的一个小补丁。我把这个补丁移到自己身上,觉得穿上了一件无比华美的袍子,并举起让夏天腹痛的水杯一饮而尽。
雨水的果实在夏天的腹痛里长成了一棵树。我就坐在这棵树密集的枝叶里,没有谁能看见。
5 阳光泼在树叶上,把树叶淋得透湿。这个意象只适用于晴朗的清晨。光线和水气,以及树叶刚刚醒来的状态,构成这幅如梦如幻的画面。
这样的画面赐予日常物事某种神奇,渐渐形成生活中最大的悖论:日常的就是神奇的,或者说,神奇其实是一种日常。鸟飞过天空的痕迹,蝴蝶扇动翅膀的波纹,一条鱼跃出水面的优美弧线和发出的清脆声响,都会赋予这个世界别样的神采和意义。然而,它们悉数被纳入日常的范畴,被一双双眼睛熟视无睹。
美,常常是被看没的。
不看,它反而在那里。
我们什么时候去细心体会过一粒灰尘中那辽阔恢宏的宇宙、一枚鸟语中那囊括所有音质的华丽宫殿?
当阳光像漆一般泼向树叶,给那密集的绿色镀上一层灼目的金黄时,我亲眼看到神迹的消隐。然而它的轮廓,永远在对面的荆棘丛中晃动,仿佛一束你无法看到,却能感受到的火。
6 每一片叶子都像嘴唇,能发出声音,能唱歌。几片或更多的叶子,则可以形成一部部交响乐。
风,就是叶子的歌声传到远方。
当风从远方回来,叶子认不出这曾是它们的歌声了。它们默然相对,互不接纳。叶子关上了自己的门,像紧紧抿住的嘴唇,甚至像一页守住自己锋刃的薄薄的刀片。找不到家的风,越来越急,越来越猛,它们紧紧揪住每一片叶子,不断地摇晃和推搡着它们。
很多叶子从树上掉下来。满地散落的音符,满地乌青的嘴唇。叶子在临终之前,小心卷起自己的刀锋,并悄悄割下风的一抹衣袂。
它在那抹衣袂里认出了自己的歌声。一道奇异的柔和之光,从它哀婉的眼神里一闪而过。
所有歌声都具有魔性和神性。歌声是上帝的吟咏、魔鬼的叹息。它用最轻的声音告诉自己,然后安稳得就像劳动后的一次休憩。
7 平日听到的都是群蝉的鸣响,如裂帛,甚至如电锯,激烈时仿佛外面有一场大战,震耳欲聋。
平日听到群蝉的鸣响,都来自窗外的山林,我坐在四楼,声音基本上在我腰际以下,顶多与耳额齐平。
而今天中午,仅听到一只蝉在叫,声音明显在我头顶上很高的地方。我拉开玻璃窗,探头出去,正如我早已知道的,那是半空,除了更远的山和更高的云,一无所有。但这个声音,依然明显在高处,并不曾停歇。我能看到的,只有雀鸟偶尔飞过的痕迹。
我纳闷,那无所依傍的虚空中何以生出蝉鸣?它又为何如此孤独而强劲?是孤独铸就了它的强劲,还是强劲催生了它的孤独?
我呆呆地望着天空,眼无余物,耳廓里却塞满了它的声音。在这单纯与静穆之中,唯独一只蝉的叫声,一只蝉发出的孤独的叫声,让世界变得崇高而辽阔。
蝉鸣蓦地止息,明亮的中午陡然晦暗几分,像一个巨人弯下身子,万物都笼罩在他的阴影里。门外楼道间,同事们的脚步声、开门声、互相打招呼的声音,像蜂群般,竞相嘈杂起来。
8 我静静地坐着,不是发呆那种,而是纯然的静坐,就像对面山中那座红顶城堡,它永远不会发呆——
这栋问世不算太久的违规建筑,有着与其他房屋相似的 “人生”和完全不同的 “命运”。它美好的姿容,因为某种与生俱来的卑贱,而显得更加决绝。
它一直倾听着阳光像污水般泼下来的声音,一直享受着树林宛如刀枪剑戟的簇拥,一直等待着有一天来自神的判决。它像一个自瞎的诗人,将自己隔绝于可能见到的一切尘俗之外。它默默地书写着,一部属于自己的史诗:没有任何其他同类的参与;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没有歌颂,也没有诅咒;没有回忆,也没有期望……
我每次偏过头,或者转过身子望着它,都会被它源源不断地、均匀涌起于自身内部的美所震撼。
它那坦然接受自己命运、放弃一切抵抗的雍容娴静之姿,不期然显示出令人惊叹的卓绝气质和高贵灵魂。它毫无保留地交出自己所有颜色,与周围的湖光山影融为一体,它不可思议地将敌视、排斥、疏离乃至不可避免的被拆毁的命运,全部转化成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和谐与安宁。
这个违规的造物,同时也是造物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