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的磨难与涅槃
——《爆裂鼓手》的比较神话学视野
2019-11-20张洪友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恩施445000
张洪友 (湖北民族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
一、《爆裂鼓手》
《爆裂鼓手》(Whiplash)是一部充满争议的影片,该片在对励志影片传统的继承和叛逆之间立场暧昧。影片展示了艺术家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阵痛以及他在艺术世界与日常世界之间的挣扎。在该片中,世俗的质疑与艺术家的坚持互相冲突,音乐家出于对艺术的虔诚所做出的让人无法理解的疯狂举动又混杂了难以把捉的人性。
影片展示了主角安德鲁·尼曼的精神之旅。比较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认为形式各异的世界神话都在讲述一个内容相同的故事,即展示英雄历险的元神话。[1]24探险的旅程是激发探险者潜能的过程。因为英雄是探险的个体潜在的需要被发现的侧面。[1]31当他踏上探险旅程的时刻,这一潜在的维度被唤醒。在探险的过程中,英雄要与之战斗的敌人代表自己的对立面或曾经的自己,他们是英雄必须克服的障碍。[1]105英雄只有战胜内心束缚自己的对立面(恶魔),才能在未知的神秘世界探险的过程中扩充自己的精神世界。在影片中,磨难是艺术家的探险旅程中无法回避的历练,而弗莱彻的羞辱和陷害是安德鲁成长旅途中必须克服的阻碍。为了逼迫这位挚爱演奏的学生突破自我的极限,弗莱彻用常人难以忍受的方式羞辱安德鲁。安德鲁疯狂地训练,以期达到老师的苛刻要求。
然而,这些过激的外在刺激却未获得预期的效果。安德鲁在奔赴正式比赛的途中遭遇车祸,因受伤无法完成演奏,而被老师退学。在极度绝望之下,他对弗莱彻大打出手,后者不久也被学校辞退。事业陷入低谷的师生在酒吧相遇,弗莱彻邀请曾经的学生安德鲁参加JVC音乐节的演出,却又在正式演出的时候换上安德鲁并不熟悉的乐曲,试图在音乐界大腕面前羞辱他,毁掉他的音乐生涯。不过,安德鲁最终通过磨难的历练,突破偶像崇拜的魔障,获得精神自由,走向艺术的巅峰。
艺术家如何能够突破自我的极限,走向艺术的自由?《爆裂鼓手》回答了这些问题,它展示了艺术家蜕变的精神历程。艺术家经历类似萨满的精神磨难,他们像中世纪的圣杯骑士那样在人类的精神原乡(荣格的集体无意识世界)探险,最终获得可以造福世人的创作归来。为了实现自己的音乐梦想,出生于普通家庭的大学生安德鲁,忍受并克服其成长过程中老师弗莱彻对他的辱骂和陷害,用残忍到极致的方式训练,最终走向艺术的巅峰。
二、 磨难
安德鲁在日常世界和艺术世界之间探险。父亲和女友代表充满温情的日常世界,而音乐指挥弗莱彻代表艺术世界。两个世界相互对立,两种元素冲突、交织出现,彼此质疑。在日常世界的标准看来,魔鬼老师的咒骂显得冷酷,学生的训练更加疯狂,这些让人无法理解。在艺术家眼中,创作的过程即滤去尘俗,向艺术世界升华的过程。因此,他们蔑视日常世界,宁愿沉溺在艺术世界之中。在艺术视角的关照下,安德鲁和父亲观看电影或电视的场景显得毫无生趣;安德鲁与女友的约会也仅仅是充满无聊话题和重复语词的谈话。
安德鲁在两个世界之间徘徊。为了音乐的梦想,他与女友分手。因为与弗莱彻发生矛盾,他被退学,艺术家迷失在日常世界之中。在酒吧与弗莱彻相遇,又成为他重新回归艺术世界的转折点。
弗莱彻的复杂形象模糊了日常世界与艺术世界之间的边界,增添了该片的魅力。弗莱彻是谜一般的存在。借用沃格勒的术语,弗莱彻是一位变形者,[2]该角色在导师与骗徒之间游移。他的行为未必像他自己所标榜的那样,完全为了训练出下一个音乐大师查理·帕克。他会为曾经优秀的学生逝世而伤心落泪,也会因为学生曾经在众人面前对其大打出手,甚至致其失职,而报复学生。弗莱彻在日常生活中具有亲和力的言行与音乐排练中的魔鬼教头形象形成反差;他非常虔诚甚至残忍地激发学生的潜能与他陷害学生的行为互相悖逆。
弗莱彻痴迷于用非常规手段激发学生突破极限,因而将其对艺术演奏的苛刻要求推到极致。然而,他所扮演的严师角色将其异化,吞噬他的人性。他像法官一般制定游戏规则,决定别人的命运,不容许他人质疑自己的权威。因车祸,安德鲁浑身沾满鲜血出现在表演地点,他却熟视无睹。学生因受伤不能正常发挥,他便将其退学。弗莱彻因为学生质疑自己的权威而情绪失控,随意侮辱学生,学生因为被老师退学,对老师大打出手。最终,追求艺术的完美却性格扭曲的师生跌入人生的低谷。
最终,弗莱彻的形象并没有按照导师角色应有的轨道运行,而是滑向了骗徒,他欺骗、陷害学生安德鲁。在酒吧相遇分手时,弗莱彻邀请安德鲁参加JVC音乐节的演出。可是,在乐队表演时,他却让乐队演奏安德鲁并不熟悉的新曲子,让其在音乐界的大腕面前出尽洋相,从而毁掉安德鲁的音乐生涯。因为被退学的安德鲁在众人面前对弗莱彻大打出手,让这位老师颜面尽失;在其退学之后,安德鲁又在父亲的安排下,参加导致弗莱彻离职的听证会。在音乐界大腕面前毁掉学生前途的同时,弗莱彻也向世人表明自己的无辜。
三、涅槃
弗莱彻的报复打击是艺术家安德鲁通向成功途中必须克服的阻碍。弗莱彻用伤害学生情感的方式逼其超越极限,从而造就下一个查理·帕克。下一个查理·帕克永远不会退缩,这是弗莱切的信条。查理·帕克曾经在决赛中发挥失常,乔·琼斯向他的脑袋砸了一个铜钹。他于是继续训练,并在第二年参加比赛时,演出世界最优秀的独奏,成为优秀的音乐家。在弗莱彻看来,人们最大的悲剧是安于现状、向失败屈服。因此,弗莱彻在沙弗尔音乐学院挑选乐队成员时,他选择的学生未必是当时表现最好的,而是一直在进步的学生。正是这个原因他挑选当时还是替补鼓手的安德鲁,他看重的是学生的潜质和不向失败屈服的冲劲。在安德鲁以为自己铁定成为乐队主鼓手而飘飘然的时候,弗莱彻又给他增加了一个新对手。安德鲁只能用自己的表现赢得别人的尊敬。
磨难是艺术家成长无法回避的考验。他们克服的阻碍越大,获得的成就越大,这是艺术家的成长辩证法。在猎人神话传统中,人必须经过苛刻的训练才能成为萨满。依格加卡加克(Igjugarjuk)是北美印第安部落非常著名的萨满巫师。年少时,他的梦中经常出现一些奇怪的形象。老萨满将他拉入北极冰雪覆盖的地带。在那里,老巫师为他造了一间只能容身一人盘腿而坐的小屋,让他在小屋中进行充满艰辛的斋戒和精神修炼。在长达三十五天的斋戒和寒冷考验之后,在他的梦中出现了一个终身都会成为他的保护者的女神形象。最终,经历严寒和饥饿的历练,他克服了精神危机,并获得了超越常人的精神智慧,成为萨满。[3]210-212在托马斯·曼所写的小说《浮士德》中,艺术家为了获得灵感,与魔鬼签订合约。荆棘鸟为了歌唱出最美丽的声音而将自己钉在荆棘之上。在艺术家眼中,艺术是这些为其着迷、疯癫的狂人们的宗教,而磨难便是达到完美境界所必需的献祭。
但是,艺术家让他人的咒骂成为自己前进的动力,无异于与魔鬼签约,他们在拥有巨大的创作能量的同时,却无法消除这些方式给身心带来的副作用。弗莱彻之所以选择当时表现未必出众的安德鲁,是因为他从这位学生身上看到那种不向失败屈服的内在冲动,而弗莱彻的咒骂等外在刺激都是激发该生对艺术完美境界的渴望。这类训练方式却使学生陷入恶性循环之中。在此训练模式下,安德鲁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获得老师的认可,他的自我认同完全建立在老师外在评价的基础上。因此,偶像成为安德鲁的苦难。安德鲁的父亲所说的话意味深长:
“你觉得我会允许他把我儿子置于地狱之后全身而退吗?”
此处的“地狱”便是老师用自己的评价和折磨所建立的“地狱”。安德鲁过于看重外在评价使自己陷入精神地狱之中,即萨特的那句名言:“他人是地狱。”
当人的创作依赖此类外在刺激,就会将自己推入地狱之中。如果外在刺激消失,创造力也随即消失。因此,查理·帕克功成名就后,嗜酒如命,最后不名一文。弗莱彻曾经的学生,凯西·肖恩成名后却自杀。
艺术创作不是为了获得某些人的认可,艺术超越一切外在的评价,艺术本身即为一切。因此,外在评价成为艺术家获得创作自由、达到演奏巅峰的束缚。安德鲁奢望老师成为救世主,却又被残酷的现实嘲弄。他即使被老师退学,也不怨恨,甚至又去观看老师弗莱彻的表演,接受老师的邀请,参加JVC音乐节的演奏。然而,弗莱彻会因自己优秀的学生自杀而落泪,声称不惜一切手段逼迫学生超越自己的极限,从而培养出像查理·帕克那样优秀的音乐大师,却又因私仇打击、报复学生安德鲁。
不过,恰恰是弗莱彻临时换乐谱,逼学生下台的行为,促使学生绝地反击。在众多音乐界大腕面前,安德鲁被弗莱彻赶下舞台的时刻是他的艺术世界崩塌、艺术梦想破灭的时刻。平庸甚至不敢在老师面前提起确切职业的父亲给予他绝地反击的精神支撑。当安德鲁与父亲在演奏厅门口相拥的时候,他的音乐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对立消失,奇迹出现。当他重新走上舞台的时候,他已走出导师弗莱彻的阴影,破除了偶像崇拜的幻象,获得精神的自由。
英雄的旅程是实现精神自由的探险。坎贝尔在许多著作中都提到破除偶像崇拜对英雄精神解放的重要作用。在他看来,神的形象仅仅是激发英雄潜力的象征。[1]267他在《千面英雄》中分析了一系列有缺陷的主神形象。在他看来,有缺陷的主神形象在于警告世人神话不是制造让人崇拜的偶像,众神形象仅仅是激发众人的精神潜能的媒介。在归来的英雄那里,他破除了神的形象的束缚,将曾经对立的神秘世界与日常世界融合为一,他成为两个世界的主人。[1]263坎贝尔用现代心理学分析印度瑜伽的时候,又重述了这一思想。在昆达林尼瑜伽(Kundalini Yoga)的精神修炼中,修炼者需要突破各层脉轮所代表的不同障碍,而最后一层脉轮是眉心轮,这是修炼者曾经崇拜的偶像所组成的脉轮。修炼者只有突破偶像所组成的幻象,才能获得“千顶花瓣”所代表的精神自由。[3]116因此,在坎贝尔的影响下,众多影片中充斥着大彻大悟、情节转变的情节,影片的最后关头总会上演奇迹。
《爆裂鼓手》继承了这一精神传统,影片中的自由精灵突破偶像的束缚,飞至音乐的天堂。安德鲁完成将单纯的技术训练转变为艺术演奏的过程,打破一切阻碍,走向创作的巅峰。学生通过极尽完美的表演完成自我救赎,本来相互抵牾的师生因为音乐而不可思议地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