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左岸的文化地标:莎士比亚书店百岁了
2019-11-19郑周明
郑周明
也许全世界没有哪一家书店会像莎士比亚书店那样出名,成为了巴黎左岸的文化地标。
而它的文化精神从1919年开张之后,流淌到今天,正好100岁了。
说精神而非实体,是因为今天的莎士比亚书店还有一个“前任”,最初书店是美国姑娘西尔维亚·毕奇1919年开张在巴黎左岸剧院街12号,作为巴黎当时第一家严肃的英语书籍书店,它迅速吸引了巴黎文艺圈的注意,许多知名作家出入其中,庞德、乔伊斯、海明威、斯坦因、菲茨杰拉德等等,而在1922年西尔维亚·毕奇率先决定出版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这一举动几乎完全成就了这家书店在文学史上的传奇和不朽。
然而在“二战”期间,因为躲避危险,书店被迫关门,直到60年代,美国人乔治·惠特曼获得了西尔维亚·毕奇的授权,将他开在左岸的英文书店易名为了“莎士比亚书店”,一直到今天再无变化。
惠特曼先生显然是莎士比亚书店的铁粉,店内布局尽量复原了当初的样子:泛黄的灯光照亮着从地面顶到天花板的原木书架;书架密密麻麻占满书店,即使那些放不下书架的地方,比如楼梯下的空间,也塞满书籍。本就拥挤局促的空间,加上往来不断的游客,几乎难以从容看书。
二楼,依然摆放着上世纪的桌椅沙发,沙发己陈旧到扶手一侧露出了棉絮,可是背后许多旧版名著又能够让到访者丝毫不嫌弃这里的老旧,相反有身临历史情景的效果。二楼的另一个房间里,依然有小床提供暂住,许多写作者都曾来此寄住,惠特曼先生称他们是“风滚草”,这里面曾出现过杰克·凯鲁亚克、艾伦·金斯堡和亨利·米勒等作家。可想而知,如今这张小床上总是会有文艺青年躺在那看书小憩。
这样一家背负着经典遗产的书店,并非没有创新或惊喜,只不过它改变得较为缓慢而已。
如今的店主是惠特曼先生的女儿西尔维亚·惠特曼,从名字里可以感受到对开创者的纪念之情。她定期组织读书活动,建立書店网站,甚至还增设了网络购书业务。2003年,她又发起了名为“Festivalandco”的文学节,用音乐、戏剧等形式来联合文学。更让游客高兴的是,近几年她还新开了咖啡店,紧贴着书店铺面。相比书店拥挤不堪的体验,在咖啡店里看书,欣赏对面西岱岛上的巴黎圣母院,或许是更放松的体验。
只不过,今年到访莎士比亚书店的游客心情会更为复杂,这边是100年的文化地标,而对面的巴黎圣母院却遭受了大火被圈围起来开始修缮。
这家书店的模样,丝毫与今天流行的各种复合式文化阅读空间不搭边,许多写作者依然会在这里创作交流,还有许多新的文学故事因为它产生,闪烁在社交网络里,也许这就是它的幸运之处。但别忘了,这一切的基因都应该归功于创始者西尔维亚·毕奇,她写下的回忆录《莎士比亚书店》,为我们打开了书店传奇背后的日常细节。
今夜夜读,走近莎士比亚书店。
选读《莎士比亚书店》
一九六四年,海明威的回忆录《流动的盛宴》出版,回忆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巴黎文艺圈。书中对许多在巴黎活动的作家颇有不逊之词,但有一段描写却充满了赞扬:
“西尔维亚有一张生动的,如同雕塑般轮廓清晰的脸,她褐色的眼睛如同小动物般充满活力,又如同小女孩般充满快乐。她的波浪般的褐色头发往后梳,露出她漂亮的前额,在耳朵下剪短,与她褐色的天鹅绒外套的衣领相平。她的两条腿很漂亮,她善良,愉快,非常有趣。她很喜欢开玩笑,也喜欢八卦,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没有人比她对我更好。”
被描写的是西尔维亚·毕奇,《流动的盛宴》出版时,毕奇己去世两年。在毕奇之前几年出版的回忆录《莎士比亚书店》中,她对海明威也有许多同样温馨的回忆和由衷的赞扬。一九一九年到一九四一年间,毕奇的莎士比亚书店是大洋两岸英语法语作家的聚集地,这里既是书店,也是图书馆,一批又一批的作家到这里来买书、借书、会朋友、聊天、喝咖啡、谈心事。庞德、乔伊斯、海明威、斯坦因、菲茨杰拉德、拉尔博、罗伯特·麦卡蒙、多斯·帕索斯、桑顿·怀尔德、曼·雷、茱娜·伯恩斯、尚松、普雷沃斯特、麦克利什、莱昂一保尔·法尔格、纪德、布莱荷、保尔·瓦莱里、乔治·安太尔、亨利·米勒、托马斯·伍尔夫等等。莎士比亚书店是自我流放的作家们在巴黎的家,是他们收取信件的稳定的通讯地址,是他们的“左岸银行”和“邮政总局”。
毕奇是一位古怪的书商兼图书管理员。她的图书馆毫无系统,她要出售的书上从无价码,她更没有任何营销活动。而且,她与她要卖出的每一本书都难舍难分。但她是位好书商,因为她知道不同的读者需要不同的书,她曾形容她的工作,说向读者推荐书,就像是鞋店老板为顾客找鞋子一样,非得合脚才行。一九九一年出版的《莎士比亚书店》新版中,有美国诗人、出版家詹姆斯?拉何林(JamesLaughlin)写的序言,其中一段描写了毕奇的书店:
和现在的许多书商不同的是,西尔维亚鼓励顾客们在书店里随便读书。对她来说,莎士比亚书店不只是一个生意,它更是一个事业,是为最好的文学作品服务的事业。她自己在年轻的时候就博览群书,阅读极广,她想和大家一起分享她的文学品位。为了鼓励大家随意阅读,她还特地到跳蚤市场上去买了好几把巨大古老的扶手椅回来,我还能记得,这些椅子坐上去非常舒服。所有的书架都是靠墙摆着的,书店的中间部分是开放式的,就像一间起居室一样,明亮的光线能通过窗子照进来。
你一走进商店,目光马上就会被两面墙的书架之上挂着的作家们的照片吸引住,最重要的位置上挂着惠特曼、爱伦?坡和王尔德(还有两张非常精美的布莱克的素描),其他还有当时所有一流作家的照片一一乔伊斯,庞德,劳伦斯,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等等。书店里的一个支架上,摆放着当时最出色的评论杂志:《小评论》《扫帚》《日晷》《这一区》《千册诗评》《自我主义者》《新英文评论》,当然还有尤金?约拉斯和他的同仁们“语言革命”的阵地《变迁》。一九三六年,我的新方向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年鉴就是题献给“语言革命”的。
因为冬天没有暖气,所以,在书店中还有一个炉子。在旁边有一个小房间,需要时,西尔维亚或哪位没有地方住的作家可以在那里过夜。
毕奇一九一七年到巴黎定居,两年后创立莎士比亚书店,她在巴黎一直住到七十五岁去世,巴黎是她的第二故乡。二战前在巴黎有两个著名的美国女人,一个是毕奇,另一个是斯坦因。斯坦因曾说: “美国是我的祖国,但巴黎是我的家”,此话也许形容毕奇更确切,因为斯坦因毕竟只是巴黎的一位过客。毕奇的法语比斯坦因的要好很多,瓦莱里曾说自己最喜欢毕奇能“以完全美国的方式说出最有把握的法国成语”,这让“她作出的每一句评论都有警句和寓言的深度与力量”。
毕奇是谦卑的,这让那些自傲的作家们感觉到舒服安全。毕奇也是以谦卑恭敬的态度对待巴黎。我喜欢英国女作家布莱荷所描述的毕奇: “她热爱法国,她让我们觉得住在巴黎是一种特权,但她没犯那种常见的错误,她从未试图与这个异域土地有太亲近的认同,因为她毕竟没有在这里的童年記忆。她能将伟人和俗人混在一起,她能让大家密切相连的纽带是因为我们都是艺术家、探索者。我们会改变,城市也会变化,但是,在离开这个城市一段时间后再回来,我们总能看到西尔维亚在等着我们,怀里捧满了新书,在她身边的角落里,往往还站着一位我们正想要见到的作家。”
当然,让莎士比亚书店不朽的,是因它曾是《尤利西斯》的出版商。一九二O年夏天,毕奇与乔伊斯在朋友家相遇,乔伊斯一家刚刚搬到巴黎。毕奇崇拜乔伊斯。乔伊斯抱怨没人出版《尤利西斯》,毕奇毛遂自荐,担当起出版此书的重任。毕奇在回忆录中将出版《尤利西斯>的前前后后交待得非常详细:第戎的印刷厂,希腊蓝的封面,催促乔伊斯完成修改稿,发动在巴黎的作家们兜售《尤利西斯>预订单,走私进入美国等等。后来有不少人批评毕奇不够专业,说她出版的《尤利西斯》中错误百出。确实,乔伊斯的手书难以辨认,而且他又对原稿不停修改,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内容是后来添加的,而且初版时,因为要赶时间,共有二十六位压根就不懂英文的排字工人对此书进行排版,所以,第一版《尤利西斯》中大约有两千多个错误。以后的各个版本中,错误依然很多,修改了前版的错误,又增加了新的错误。最近,在伦敦“名作展”中一位善本书商处,见到一本当年售价一百五十法郎的纸印本《尤利西斯》,蓝色封面大开本雍容大方,书商的要价将近三十万英镑。
二战开始,巴黎被德军占领,许多人劝毕奇离开,她没有,她的书店仍然照常营业。但在一九四一年,一位德国军官走进她的书店,看到一本陈列在橱窗里的《芬尼根守灵夜》,想要购买,被毕奇拒绝。军官恐吓毕奇说要把她店中的东西全部没收。于是,毕奇就和朋友们一起,仅仅用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将店中的所有东西搬到了楼上的一间公寓里,并将店名粉刷得无影无踪。就这样,毕奇的莎士比亚书店消失了。
一九六四年,为了对毕奇表示敬意,美国人乔治·惠特曼将他开在巴黎圣母院旁塞纳河左岸的英文书店易名为“莎士比亚书店”,至今,这家书店仍是巴黎的文学地标之一,是许多文学青年和游客要去朝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