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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两岸

2019-11-19周水欣

中国铁路文艺 2019年10期
关键词:秦淮河南京阿姨

周水欣

1

我是在祖国的西北边陲新疆出生长大的。一直熟悉的是豪爽大漠与窜天的白杨树。我家周围有一条沟渠,叫做“和平渠”,渠里每隔几米种一棵杨树,瘦而高,仿佛只长个子不太长腰身。每到春夏会专门从上游水库放水,水流蜿蜒流过白杨树,也算一种灌溉。小孩则可以穿着凉鞋在小渠道里面踩水,水漫小腿肚的时候是水大的时候。大人一点不用担心有什么危险。甚至不担心会把衣裤打湿。因为天气干燥,就算湿了水,很快就会干。我的城市没有天然的河或者湖或者池或者塘。水,是金贵的。可是父亲对我说:“在我的老家南京,有一条著名的秦淮河哦。它非常宽而大,绕着南京城。我小时候出门就到河边了,可以在秦淮河上泛舟,夏天还捞鱼捉虾……”父亲一脸回味,我被带入那种想象世界,一脸憧憬。

我还记得第一次跟随父亲回老家过暑假,是20世纪80年代,那时的我是十来岁的北方小姑娘,黑瘦高,也似白杨。由爸爸带着,乘坐了三夜四天火车,来到南京。火车过长江大桥的时候,爸爸早早就搂着我趴在车窗边,用手指指点点地告诉我:“看,这就是课本上的南京长江大桥。这条江就是长江哦。”爸爸比第一次见到这些的我还要激动。即便支边的时间已经远远长于他在故乡南京的时间,南京对他来说,永远是乡愁。

我们住在父亲家的老宅子里,现在是叔叔的家,叫做柳叶街。蜿蜿蜒蜒的石板路铺就的小巷,两边是剥落了红漆的古旧木门,木门很高,门后是迷宫般的深宅大院。那时看过一部香港片子,叫做《七十二家房客》,就是这些宅子里面的真实写照。推开双开木门,里面别有洞天。一个天井,有光屁股的小孩在玩耍,几位年纪大点的姨伯在择菜。看到风尘仆仆的我们,纷纷用南京话打着招呼。穿堂风呼呼地吹,一点不显得挤逼。老房子大多是木制的。高高的门板,高高的、磨得亮亮的石阶,小孩要费点劲儿才能跨过去。外观看上去都破败了,然而里面的人家都过得生龙活虎。老街坊老邻居的,吃饭时,摆张桌子出来,左边的李家和右边的王家,伸个筷子就吃到对方的菜式了。小孩子不分彼此,隔灶饭香。院落里一口老井,据说是南宋时期的。周围是绿油油厚实极了的青苔。不明就里的我曾经踩上去,摔了一大跤,才知道青苔的厉害。

我好奇极了。南方的一切都与我的新疆完全不同。他们说着糯糯的方言,男人女人都穿着裤头背心。女孩子都长得雪白粉嫩,丰满小巧,笑起来甜津津的样子,更衬得我黑瘦和高。整个宅子里大概住了十来户人家,简直可以捉迷藏。婶婶扬声叫与我年纪相仿的堂姐妹:“姗姗,带水欣去河边走走,等会回来吃饭。”姗姗清脆地“哎”答应一声,给我一双木拖鞋,示意我换下球鞋,笑嘻嘻地说:“我们出去晃晃。”

沿着石板路一路曲里拐弯前行,老街巷里有一股味道,混合着老式木头房子、浓油酱赤的食物、密集人气儿、老青苔,巨大香樟树与梧桐以及经年累积的湿气……但是一点不龌龊,是一种有滋有味的居家过日子的气息。

姗姗带头在前面走。这个與我有四分之一血缘关系的堂姊妹,与我完全不同。典型的南方姑娘。小小年纪已有丰盈的身材,一条泡泡纱连衣裙将美好身段得体显露,青春逼人。雪白银盘鹅蛋脸,淡淡的俏皮雀斑,粉红嘴唇说出一串音乐一般流畅却完全不按照拼音发音的南京话,她在前面一扭一扭地走着,不时回头对我展颜微笑,提醒我注意脚下石板路滑。我立刻想到的字眼是“巧笑倩兮”。她又娇滴滴地跟我介绍着这些街巷的名字:仙鹤街、张都堂巷、箍桶巷……巷子里有点闷热,不一会我就一身汗了。姗姗回头看看我,抿嘴笑说:“快了快了,马上就到河边了,那里凉快。”话音刚落,巷子尽头,是一座古老的石桥,一条长长的河流,出现在我面前。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在爸爸心里一直流淌着的秦淮河,以及著名的长干桥。

2

后来我查阅资料,知道当年的集庆路与长乐路连接的大片仙鹤街、柳叶街、张都堂巷、长干里及周边一带,正是老城南非常有代表性的街巷框架。那里纵横交错的很多条街巷,是秦淮河河谷地区,是最早开发南京的先民们的聚居地,也是南京建城最早的越城旧址,至今有2500余年。跨越外秦淮河的长干桥,桥长100米,桥名是解放后第一任市长刘伯承元帅的题字。这里的古“长干里”,李白曾就它写过的一首著名的“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六朝时代的许多大人物,都住长干里及其附近,东吴名臣张昭,西晋大文豪陆机、陆云兄弟,都是这里的住户。而距离长干里不远的乌衣巷,在东晋更是高门士族的聚居区。刘禹锡曾写“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这座朱雀古桥,就在长干里的北口。而朱雀古桥下流淌的,是内秦淮河,也是现在好多人认为的“秦淮河”,是古时多少文人艺妓摇着画舫在夜夜笙歌的那个“秦淮河”。

外秦淮河是相对于内秦淮河而言的。内秦淮河就是指城内(古城墙之内)之河,即通常说的从东水关到西水关的“十里秦淮”,外秦淮河指的是“城外之河”,一条贯穿南京溧水区、江宁区、秦淮区、建邺区、鼓楼区的重要城市河道。是真正意义上的“秦淮河”。

蜿蜒百里的秦淮河是南京城的母亲河。发源于句容和溧水的秦淮河在江宁方山处合二为一,经明代外郭城门之一的上方门流入南京城内,在明代都城东水关处又分为两支,其中一支沿着明城墙的东南、南部和西南部绕行,从三汊河口入长江,这就是南京的外秦淮河道。在外秦淮河两岸,自明朝以来形成的手工业作坊群落以及以这些手工业作坊命名的街巷“十八坊”散布其间。著名的“秦淮三坊”:糟坊、油坊、玉壶坊就临靠在秦淮河畔。明初朱元璋在南京建都,都城47万人,手工业工人就20万余人,大都居于城南秦淮河两岸。清朝南京的纺织业发达,清末民初文化名人陈作霖的《金陵琐志九种》书,“乾嘉间,通城织机以三万计。”他的故居就在安品街。聚宝门一带是云锦织户的集中地,秦淮河两岸就有多个染厂,今天的雨花路扫帚巷附近就是“漂丝码头”的旧址。为了保障漂丝流域不被侵占,清朝咸丰、同治年间两次在长干桥沿河立碑,标志漂丝地起止处。国学大师夏仁虎故居在颜料坊,油坊巷还有一名为德庆巷的德庆庵、翔鸾坊。我婶婶工作的服装厂花露岗旁边有个小而精致“古瓦官寺”,靠着九十九间半的甘熙故居。大报恩寺遗址、古越城遗址也在河沿岸。沿着外秦淮河两岸的建筑,构成了南京古城中最具历史特色和江南庭院式的居民格局。在外秦淮河边还流传着郑和下西洋、牧童遥指杏花村、大明十六楼等具有地域文化特色的历史或传说。沿途还保留着石头城遗址、明城墙、宝船遗址、渡江胜利纪念馆、七巧瓮等重要的历史遗迹。明清时期,金陵四十八景中有十三处历史人文景观分布在外秦淮河两岸。外秦淮河,贯穿古城人文历史遗迹,就是一部南京的“水上通史”啊,也是十朝古都的交通大动脉。

3

整个暑假我在古都南京。我和堂姐妹及周围邻居小孩经常在夏夜吃完晚饭,拿了蒲扇,撒着拖鞋,穿过石板小路,挤挤挨挨地走到长干桥桥头上来放风凉。两岸有很多小房子临水而建,乘凉的人让夏夜热闹极了,摆摊的小贩当街将西瓜切成一牙一牙卖,晒得黑泥鳅一般的小孩在河里打闹嬉戏。人们搬出竹椅竹床搭在河边,聊天、吃饭、打牌。这些曲曲弯弯好长的街巷,这边绕到那边的,都能绕到河边去。叔叔经常去河边钓龙虾回来。各个膀大腰圆、辣红肥美。我们姐妹俩搬了小板凳坐在天井里,我学着姗姗的样子,用细剪刀剪掉蓄须,拉出尾巴里的肠子,再用牙刷刷刷大钳子与白肚子。活蹦乱跳的龙虾就被婶婶下了锅,浓油酱赤地烧了一大碗。我第一次吃龙虾,也是由姗姗教我,如何掰下头,嘬,再拉尾巴,用筷子捅出肚子肉。唔。好吃到飞起。

那时一个家里的老朋友苏阿姨家,在长干里剪子巷与箍桶巷的附近。走过曲曲弯弯好长的街巷,这边绕到那边,闻到秦淮河的水腥气,就到了。苏阿姨家是个大宅院。两扇巨大的雕花木门,门闩是黄铜狮子衔着俩铜环,油亮油亮的,扣起来咔咔咔清脆地响。进得门来黑咕隆咚的,院里一棵参天老香樟。夏夜散发浓香。院子很大,两边厢房都黑黢黢的,只尽头亮着盏黄灯。苏阿姨笑吟吟地在堂屋里摆好了瓜子糖切片等零食。苏阿姨的爷爷辈及以上都是书香门第,据说做过举人,当过文官。在南京置办下这么一处老宅子。到苏阿姨这里,她和她丈夫都是工人,两个与我和姗姗同龄的女儿也没考上大学。苏阿姨觉得有点对不起祖宗。然而她的女儿则不以为然。大女在当年夫子庙著名的状元楼做前台,认识了一个台湾水手。那人第一次到苏阿姨家就呆住了。对那宅院啧啧称赞,那老树,老井,那老木头雕花的门楣,那高高的全部靠榫接的人字形木头房梁,那老式红木的大饭桌(被吃饭吃得有点油渍嘛唔),一下就镇住了这个有点倨傲的台湾小海员。以后,他每次来南京,不再住在状元楼,而是住进苏阿姨家,对这老宅子膜拜不已。苏阿姨越发得意,把家里收藏的一些老字画拿出来献宝,并请台湾人帮着看看什么价格,也算做女儿的嫁妆。那几年,台湾人隔三岔五来,也不避讳苏家“书香门第”规矩,陪我们说话的时候,把大女直接抱在腿上,给她买漂亮的羊毛套裙。春节的时候,我们去拜年,那女孩一边摆弄一头长发,一边闲闲地说:“想辞了职,休息一段时间。”准备嫁到台湾去了呢。苏阿姨也喜滋滋地说:“算命的说她是金命,嫁得好。”而我和姗全无对象,不免讪讪……然事情很曲折,故事有后续。次年苏阿姨自己来拜年,跟大人叽叽咕咕说了好多私语。黯然离去。原来,台湾海员在拿走了几幅老字画之后,消失不见踪影。什么信息都无,给的地址电话都查无此人。苏阿姨的丈夫气得只骂老婆虚荣。那个金命的女孩倒很勇敢,若无其事继续在状元楼打拼,随后与一同单位男孩结婚生子,很快就剪短辫子,踏实过日子了。

4

大学毕业后定居南京,开始了我的南京人生活。南京,真的是一座温柔友好的古城。人们性格平和,口头禅是“多大事儿呀”,街头巷尾都在忙着吃吃喝喝,每个女孩都声音嘤嘤的,雪白丰盈,会相约着“去新街口,买裙子啊。”对古韵古音的南京,我也在慢慢适应。那遮天蔽日的老梧桐,一到春天就毛絮纷飞。老宅子井台边的苔藓让我生畏,蚊子是我的天敌。绵绵黄梅雨季,夏日湿热焖烧的空气……那随时可以游荡到的秦淮河两岸,成了我排遣寂寞不适与想念新疆的一个“避风港”。不知为何,那靜静流动的河水,随风泛起腥味的水气,总给我一种淡淡的抚慰。每当我徜徉河畔,或者在长干桥上趴在石栏上发呆的时候,看着缓缓流淌碧绿的河面,总能感受到一股安宁的力量。

然后,这座城市也开始大幅度地搞起新的建设。各种改造工程启动。我们家那片老宅子,在长干里改造工程拆迁后消失不见。我们住的老街巷也拆迁征地建起片片新楼、新商圈。叔叔家住进高楼,是充满喜悦的。因为老房子看着古色古香,但潮湿、挤逼、发霉,居住体验并不好。新房子一家一户,更加私密体面。眼见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街道扩容,地铁线路一条一条涌出,古城以摧枯拉朽之势旧貌换新颜。

随着现代城市空间不断扩展,外秦淮河早已囊括进城市内部。不知何时开始,秦淮河的水,开始发出难以名状的味道,并且泛出一种深不见底的绿色,似乎河里长满了入侵者。两岸违建林立,沿河地区用地混乱,河道堵塞变得窄小,各种垃圾废物废水令水质污染严重,环境变得脏乱差。叔叔们早已不去河边捉鱼摸虾,我们也很少去那附近散步了,而隔着老远,就会闻到腐臭的气味。秦淮河,作为南京的母亲河的形象,受到了严重破坏。

2002年1月,南京大学的有识之士王颖院士等十一位专家、教授联名上书南京市政府,指出秦淮河“藏污纳垢不出流,满河污水祸四周。”建议实施秦淮河治理工程。市政府非常重视。2002年4月,决定开展“秦淮河环境综合治理工程”,拉开了让秦淮河重新焕发美丽的攻坚战。而这场整治,不是“让河水重新变清”那么简单,而是一场综合治理:要将秦淮河,建设成一条“流动的河、美丽的河、繁华的河”。

然后,一年又一年,眼见着我们的秦淮河两岸,绽放了新的华彩。

爱跑步的我,首先发现沿河两岸修葺了木栈道,而且一直延伸下去。整个外秦淮河像一个翻过来的“几”,栈道连绵十几公里。可以沿着河岸两边,跑个半程马拉松,其间一路欣赏相依相伴的明城墙风光,经过老东门、老西门、大报恩寺遗址、夫子庙景区、雨花台景区、石头城遗址,一路往北,过莫愁湖、清凉山、古林公园、郑和宝船遗址、狮子山风景区,一直到三汊河入江口,秦淮河汇入大江之后,你还可以在长江边新建的绿道上继续奔跑,感受长江的澎湃。这一路,河道宽阔,水质清澈。空气里是两岸树木混合着水汽的新鲜味道。可以随时停下来,站在景观台前欣赏碧波荡漾、杨柳依依、草木葱茏的沿岸美景。古城墙一路相随,不同区段有不同的历史遗迹,蕴含丰富文化内涵:长干故里的故事,报恩寺塔的传说,雨花说法、天界招提,莫愁烟雨、石城霁雪,清凉寺的钟声狮子山来回应……一路看遍古城南京的前世今生。

这场整治,是南京城建史上的典范。也是南京第一个“公益性项目市场化运作”的市政工程。2008年,南京市政府以“秦淮河环境综合整治改善人居环境成果”为主题,获得了联合国人居署颁发的年度“联合国人居奖特别荣誉奖”。

我们的秦淮河又回来了,既熟悉又陌生。内外秦淮河已经融会贯通。那个“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继续在夜晚闪闪发光,夜航画舫可看尽两岸繁华。那个韵味十足的古水道在白天展现古城的沧桑巨变。文德桥上的秦淮半边月,还在乌衣巷边照白雪,千百年来,守望着这座古城,看尽人间星移斗转。

上一次经过长干桥,是参加2018南京马拉松。我们沿着奥体新城,经虹悦城,从雨花台鱼贯而出,大报恩寺敲响晨钟为来自全国的马拉松选手祝福。我们跑上长干古桥,桥下是秦淮河潺潺流水欢声相伴,抬头,中华门古城堡开门欢迎跑者们欣赏南京风采。从越国大夫范蠡筑城到现在,有着2500年历史的古城南京,历经风雨,仍旧巍然屹立。奔跑在这样的古都,我的心里充满了油然而生的自豪感。

时间到了2019年。姗姗与我仍旧会相携着漫步秦淮河两岸。春天去赏花、秋天看落叶;夏天闻蝉声,冬天等飘雪。秦淮河从未让我们厌倦,永远给予我们内心的安宁与慰藉。

绵绵秦淮河环绕着南京城,见证了古都无数故事、给予南京城无限风情、护佑着南京的前世今生。河与城互相依托、互相成全。因为秦淮河永远蜿蜒流淌,南京永远是那座可以追溯回忆的十朝古都。彼时的古水道,流经千年,此刻依旧源远流长。历史与文脉,国家与百姓,世间有什么东西可以永恒?那是守护与传承。用李白的诗来演绎,就是“至今秦淮间,礼乐秀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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