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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辈胸怀看家风

2019-11-19付汉勇

清风 2019年8期
关键词:二伯大伯大姐

文_付汉勇

我祖上是武人。曾祖曾随左宗棠入疆平乱,有战功,后告老回到家乡武昌涵三宫。曾祖一生,给子孙留下两条戒律:一是国家有难,决不许坐视旁观;二是弟兄有难,必定要倾力相助。此戒律为后代遵守,遂形成忠义孝悌家风,历经数代而不改。

物以类聚,与我家结亲之人家,大抵三观相近。时逢近代,华夏多灾,兵连祸结,烽烟遍地,往往国事家事,纠结如麻。而我的长辈们,面临艰难困苦,生死考验,都能秉持中国人传统之道,忠于职守,扶携老幼,坚韧不拔做事,善良忠厚为人。而今大地升平,百姓安居,回忆长辈教诲,历历在目,那些口口相传的故事,今天说起来,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抗敌之家

1938 年,日寇大军压迫武汉。

我家人员,全部参加抗战工作。大伯进入部队做伙夫,二伯等几弟兄为工厂转移机器出力,五叔十几岁,报名去恩施飞机场做地勤,姑姑考上三厅抗敌演剧队,去战区为将士演出。其余老弱妇女,或者看护伤兵,或者做公益。

武汉保卫战打了几个月,终是敌强我弱,沦陷不可避免。政府号召市民,离开武汉,让敌人得到一座空城。我家全体去逃难,奶奶带队,一家十几口,怀抱婴儿,毅然离开故乡。爷爷那年已经六十八岁,独自留下守家。

日军占领武汉,无恶不作,他们在街口设下卡子,中国人从那里经过,必须给日本兵鞠躬。街上,到处是日本宪兵,还有汉奸们,耀武扬威,连涵三宫这样的小街,也不时有日本士兵窜进来,骚扰居民。有一个士兵,是个中国通,听得懂中国话,他喜欢到这条街转悠,那时街上居民大部去逃难,他看我家就一个老人,便主动找爷爷搭腔。坐下来,他必定要讲一番“大东亚共荣圈”之类的话,爷爷由他讲,也不搭理。

那天,街坊一个种花的,路上遇到一个日本军官,写了个字条,叫他把花送到城外兵营去。送花的到兵营,卫兵用日语问了两句,种花的答不上来,日本兵竟然左右开弓,将种花的打倒在地。等弄清楚他是替军官送花的,人已经伤了。日本人毫无歉意,将种花的赶出了事。爷爷听了这事,十分气恼。年轻时,爷爷也曾练就一身武功,如今老了,胸中血性未老。正在这时,那个日本兵来了,问爷爷好吗?爷爷脱口而出,不好!有你们在,怎么好得起来?那士兵立刻变了脸。爷爷说了卖花的挨打的事,质问他,你们怎么这样不讲理?那个兵听了,竟然哈哈大笑,说中国人就是该打!他说了一大通侮辱中国人的话,余怒未消,看见爷爷的布鞋在床下,便挑衅地将鞋子一脚一只,踢到门外!

那时候爷爷一声暴喝,腾地跳下床,抓住那兵的衣领,怒不可遏。

那个兵用脚去蹬爷爷,但领子上那只手叫他抬不起腿。

也就一秒钟,“嘿!”短促的一声,那日本兵捂着胸,跌跌撞撞望后倒退,“嗵”一声撞在墙上,无力地顺着墙坐下去,眼睁睁地看着爷爷,却是说不出话来。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日本兵挣扎着站起来,对爷爷伸出大拇指说:“好,好!”摇摇晃晃地走了。

街坊这才敢拢来,说:“日本人回去搬兵了。爹爹快跑!”

爷爷说:“我跑哪里去!来了就跟他们拼!”

“你拼得过啊?”街坊说,“他们有枪!”几个街坊,你一元,我五角,总共凑了二十几块钱,推着爷爷离开了家。爷爷走不多久,日本兵挺着刺刀冲进我家,把家里砸烂了。

大伯救街邻的命

北伐军攻武昌,围城四十多天,街坊们饿得奄奄一息,我们家,五叔和姑姑年纪小,饿得直哭。走投无路,我大伯豁出性命,去城外物色粮食。

两军对阵,一个城上,一个城外,中间决不许老百姓出现。大伯心里有数。城外有一处地方,是池塘菜地,两军久不开战,城外的农民,偶然也去池塘挖藕。大伯和守城军队一个连长熟悉,反复哀求,那连长动了恻隐之心,允许大伯出去,但是说了,你一下城墙,可能就被机枪打死!大伯说总是一死,看我的命吧!他把大洋缝在腰间,穿着讨来的军服,混上城墙,找到一个豁口,脱下军服,爬下去,一下去就举起双手。

城下工事里,几个枪口举起来。不能喊,怕城上听见。大伯只有不停地摇手,小心地踩着田埂,一步步向前走。还好,没有开枪!

到了那里,立刻被北伐军抓了起来,说是奸细。幸好有一个军官,是武昌人,听了大伯的诉说,看大伯一脸焦虑,知道是实情,便让两个士兵带他去农民家买米。农民见大伯为救亲人,豁出命出城,很感动,立刻帮大伯装米,还坚持不肯要高价,按城外市场价格收费。

大伯背着米回家,立刻给左邻右舍每家一碗米。这米比金子还贵!隔壁一个裁缝,小儿子已经快死了,喝了米汤,活了过来。这以后大伯又去了几次,断断续续的,家里人能喝点稀饭,邻居能喝点米汤,就都活了下来。

大伯拿命换来的米,不多收一文钱。爷爷奶奶都说做得对!

二伯和我爹逃难中救出大哥大姐

大哥大姐,是大伯的儿女。

1944 年,日本军队突然向衡阳发起进攻,逃难到这里的中国人,又开始逃难。我们家,大伯在外,大婶娘拖着大哥大姐,怀里还抱着个吃奶的孩子,跟着二伯和我爹逃难。

他们爬上一节敞篷火车厢,火车刚开动,大婶娘的身子就不住地颤抖,说头昏。将被子拿出来,给大婶娘裹上,还是没用。火车开出几十里路,慢慢停了下来。大婶娘下车解手,二伯陪她去,回来时,大婶娘好半天爬不上来!

上了车,大婶娘喘着气说:“老二,你是最行孝的。爹妈在的时候,总说傅家要靠你!我是不行了,可能熬不过今天,只拜托你一件事,我死后,你一定要把这几个孩子带到重庆。孩子是傅家后人,你要答应我!”说着眼睛就定定的。二伯安慰她:“大嫂,你莫悲观啊,我们到了重庆,找个医生给你看看就好了。”大婶娘摇摇头:“老二,你莫哄我,这车通不了。到重庆千山万水,你们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你答应我,照看好我的孩子!”二伯忍着悲痛说:“大嫂,我答应你。只要我在,孩子一定在!”

大婶娘脸上露出一丝欣慰来,安详地往后一靠,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已经没气了。

大婶娘一死,吃奶的孩子很快就死去。二伯和我爹拖着大哥大姐,到了广西河池,火车就不走了。风声很紧,日本人已经攻下宜州,很快就要来河池。他们决定带孩子步行。将三岁的大姐放在一个箩筐里面,我爹挑着,五岁的大哥跟着大人跑。

无尽的铁路线!潮水一样的难民,孩子,那样多的孩子!有背着的,抱着的,扛着的,坐箩筐的,有跌跌撞撞,在父母身后拖拉而行的。丢孩子司空见惯。不时会看见一个孩子,在人流中惶恐地四处张望,大人不见了,这孩子哭累了,便坐在地上。过往的难民没有理他,人人自顾不及,没有地方睡,没有吃的,也许就在明天天亮,也许是后天,这孩子就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死去。二伯他们在路边休息的时候,看见一个妇女背着个女孩踉跄而来,到跟前,妇女将女孩放下,大口喘着气。忽然,妇女一声不吭,径直向前走去。女孩只有四五岁光景,见母亲离去,大声喊着:“娘,娘,莫要丢下我啊!我再不敢要你背了,我自己走啊!”声音凄楚。做娘的听了,又回过来,到女儿身边,摸了摸女儿的脸,却又站起身,毅然决然地远去,一任那孩子在身后绝望地号哭。沿路都是倒毙的难民,老人和孩子死得最多。山凹里,田埂下,铁路边,总有尸体横卧在那里。有亲人的,挖坑埋一下,更多的是无人掩埋的,就那样倒卧在沟里,无声无息。

大哥的鞋子走破了,二伯将衣服撕开,用布包住大哥的脚,叫他跟着跑。大哥小小年纪,也学会了大人的坚韧,没有吵闹,一边跟着叔叔,一边忧郁地看着箩筐里的妹妹。那样羸弱的妹妹,叔叔会不会和别的人一样,哪天把她也丢了呢?逃难,最沉重的是孩子,大人没有力气了,只得狠心将孩子扔掉。有时候,二伯挑着空担子,我爹将大姐扛在肩头,一路走,一路还要找机会帮一起逃难的人挑担子,赚几个小钱,到地方好买食品吃。

先是二伯病。发烧,腿软。二伯刚好,我爹又病了。

那天早上,他一起来就没有力气。把大姐抱进箩筐,努力将担子挑在肩上,才走两步,就一歪身子,坐在地上!二伯大惊失色,跑过来问怎么了。大哥也流泪,问三爹你哪里不舒服啊?我爹摇摇头,脸色白得和纸一样。

二伯挑了担子,扶着我爹,大哥带着妹妹,四个人极其缓慢地走着。大姐小小年纪,看三爹有病,不说一句话,自己努力迈着步子。还好,没走多远,看见了一个小村子,村子里静静的,没有一个人,走进一家农舍,我爹见到床铺,就无力地躺下去,摸一模他的头,发现他烧得烫手。

二伯赶紧烧水,喂了我爹两口开水,我爹睁开眼说话了:“老二,我们弟兄只怕要在这里分手了!”粗犷的汉子,到了这样的时候,也伤感起来。又把大哥大姐叫到床前说:“孩子们,你们三爹脾气不好。你们的妈把你们托付给我们,我们想把你们带到重庆,可是只有这个能力啊!等三爹死了,你们要听二爹的话,你二爹没有力气,你们要自己走!”

大姐懵懵懂懂的,大哥流着泪说:“三爹,你会好的!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重庆!”二伯心里难过。不知道我爹得的什么病,就是知道病因,这里哪里来的医生和药品?唯一的办法是躺着。二伯趁着天没黑,出去到地里刨了几个红薯,赶紧回去。两个孩子各人坐一个小凳子,在我爹床前守着,那样乖,那样安静!

在这个没有主人的农舍里,他们足足待了半个月。终于,我爹凭着强壮的体魄,慢慢好起来。到能走路了,又挑起担子,在崎岖的山路上走着。不知道他们到底走了多少日子,一直走到贵阳,才算活了过来,从衡阳出发,到重庆,他们走了五千里,其中步行两千里以上。带着孩子啊,何其艰难!

相比成千上万遗弃在路上的孩子,大哥大姐是幸运的。

互助家风

我家有两个互助的故事。

一是我爹年轻时,和一个大官家的丫鬟恋爱,被当场抓住。那家提出,必须赔偿600元作为丫鬟“抚养费”,否则就要抓人。穷人家,哪来这么多钱?爷爷奶奶愁坏了。两个年轻人更是没有办法。关键时刻,大伯二伯挺身而出,大伯把他攒了多年准备娶媳妇的钱拿出来,二伯找老板预支好几个月的薪水,又去找朋友借。连小弟小妹都出去捡废品,卖一点钱给三哥。最后终于付了这笔钱,我爹娶了亲(后来在逃难中病故)。

二是二伯做中共地下党员,被悬赏通缉,组织指令他去东北解放区。我爹将二伯藏在我家,又卖掉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又找朋友借债,凑了三百银元,送二伯出城。二伯用这笔钱到了东北解放区,后随四野南下回来。

新中国成立后,二伯工资比一般人高,将近200 元。但是他每月固定给弟兄姐妹以帮助,或10元,或30 或50,每月总汇款超过100 元!一直汇到“文革”发生才停止。这在一般家庭,是不可想象的。

这里还要说说我的二婶娘和我舅舅。

二婶娘是老革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机关的,后在新四军服役,新中国成立后和二伯结婚。她的工资比二伯略高,可是她给老家亲戚的援助,也不低于二伯。我舅舅从小失去爹娘,带着我妈艰难度日。他有志气,坚持业余自学,考到医学文凭。抗战暴发,他只有十几岁,风餐露宿追着部队去投军,做了军医,后提拔为国军野战医院院长。新中国成立前随部队战场起义,被解放军医院留用。他自己有三个孩子,却每月给我们寄来10元钱。真是不简单!

在长辈中,我母亲的单位是最差的,可是她的脾气是最好的。叔伯家孩子来玩,哪怕住几个月,也是和颜悦色,耐心照顾。大哥大姐逃难出来后,大哥托付给四叔家,大姐托付给我家,那年她只有7 岁。母亲对大姐视同亲生,照顾得无微不至,从无一句重话,她就是大姐的母亲!

我的长辈们生在动荡年代,往往朝不保夕,却能默默承担责任,并且不忘帮助亲人朋友。他们之间地位有别,党派不同甚至政见也不尽一致,但是在“做人”上,却是高度一致!团结,有担当,善良,自我奉献。这些,得益于先祖的教诲,更得益于中国古老的文化传统——中华民族的博大胸怀,诚信品质,热情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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