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就去唱山歌
2019-11-17林丽华
在平山居住的大多是外地人,后来,他们成了平山人。居住在平山的平山人,语言复杂,不但有客家人、闽南人,还有广府人、惠州人、平海人等。相当部分平山人喜欢唱歌,他们用自己的方言唱歌,客家歌、闽南歌、渔歌、疍歌,包括哼歌谣、说歌谣、说四句等,都彰显当年的多姿多彩。其中,客家山歌是最流行的一种。
我小时候居住的那条小巷——平山镇田梓里,是当时最繁华的街市。从圆角楼往下走一直通杉厂、二渡头,不到300米的小街设有邮电局、供销社、收购站、当店、房管所等,还有木匠铺、打铁铺、打白铁、打锡、织席、阉鸡、补锅、剃头、衣车等小手工艺行当。这儿的居民大多是搬运工、担水工、泥水工、洗衣服的、手工艺人。每当夜幕降临,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各自聚在一起,各自唱自己方言的歌,以泛解疲劳。
我的家里,就讲3种语言:爷爷奶奶他们讲闽南话,母亲讲客家话,二婶讲本地话。小时候,母亲经常唱客家话童谣逗我们笑:“教你歌,教你歌,教你上山掌(客家话放)哎(客家话音)鹅,哎鹅拉墩屎,你妈埃(客家话生气)到死,哎鹅拉墩尿,你妈埃(客家话生气)到叫(哭)。”奶奶用闽南话,也来一段子童谣:“埃啰哎,埃啰哎,埃米埃谷饬阉鸡,饬(喂)大阉鸡昂(老公)爱吃,某(老婆)爱卖,两人相打跌落溪;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王江,王江水深深,阿娘仔来饰金,饰吾够,来我平山吃下到(吃下午饭),下到烧,下到冷,上树摘龙眼。 ”那年月,生活贫困,饭也吃不饱,歌也唱不响,逗孩子也是一种自在的乐趣享受。
在离我家不远的第二石坎头,住着一位孤寡老人。他是长辈,但我从来不知他姓甚名谁,只知道大家背地叫他“癍棔(客家话音)”。据说,他是梅县人,年轻时非常帅气,相中一个漂亮姑娘。那姑娘身材高挑、脸色白皙红润,两家人也非常满意,俩人海誓山盟,但有缘无分,到谈婚论嫁时,那姑娘竟然跟一个军官跑到外省去了。当时这一带女子都喜欢嫁大军(解放军),他万分难受,怎么也接受不了已成事实的事实。后来“癍棔”也相了几个,他都以前女友来做比较衡量,可谁也比不上他的前女友。他年纪越来越大,父母的无休催婚,使他在原地呆不下去了;他曾听说过“平山亚妹好插花,多祝亚妹好夹沙”的歌谣,听说平山姑娘长得漂亮,于是就来到了平山。果然,平山姑娘令他眼花缭乱,他在平山买了房,干起了理发,也不断地相姑娘,但始终不合心意,都没成。光阴似箭,他这一挑、一晃,一辈子就过去了。人老了,腿也瘸了,他的爱、他的情索性都埋在心里,种进脑中,唯有唱歌才能解他心头之闷。晚上,别人吃饱饭坐在门坎闲扯或教孩子唱童谣,他夜深人静唱山歌。今天回想起那时候他唱的山歌,其实就是《花笺》啊!当时我们都听不懂,就是感到那声音好怪好凄凉。
另类哼歌的人是未出嫁的小姑娘。她们大都没读书,长到十二三岁便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学唱“行嫁歌”。平山风俗,姑娘出嫁要唱“行嫁歌”,在学“行嫁歌”时体现姑娘的聪明和蠢笨,每个姑娘都清楚将来自己出嫁时如不会唱“行嫁歌”会被人笑话。“行嫁歌”的歌词大都是与父母道别、骂媒人婆的内容;在姑娘出嫁的前一天晚上,众姐妹及其他人会来听出嫁女唱“行嫁歌”。
田梓里老街也叫广和街、石坎头。现在它依然躺在岁月的怀抱里,躺在我的记忆中。田梓里的歌,是我记忆中的生活,记忆中的贫困,记忆中的亲人,记忆中的文化;是难以忘怀的岁月,是难以忘怀的乡愁,更是一首难以忘怀的歌。
1965年,国务院批准成立惠东县,惠阳县析出惠东县,平山成为县城。那时起,平山开始大展拳脚,平山开始走向辉煌。
接着,惠阳县山歌剧团迁到平山,成为惠东县山歌剧团。这些年轻漂亮的男女演员一到平山,就为古老的平山增添一道亮丽的风景。她们苗条的身段、艳丽而时髦的穿着,更是平山人、特别是平山年轻姑娘追捧的目标;他们演唱的山歌,传遍平山每个角落。他们排演的山歌剧,如《社长的女儿》《南山七姐妹》《三月三》等剧目,很受平山人的喜爱和传唱。就是那时候,他们把客家山歌提高到一个档次,让更多人喜欢唱客家山歌。剧团在平山挑选演员,许多身材高挑、长相好、爱好唱歌的,都被挑选进山歌剧团当演员。我们一班学生妹当时才十二三岁,没资格做候选,可都羡慕死他们了。每次看完他们演出,我们一帮姑娘就用剧团演出的“五句板”的音乐来填词。我小时候就爱好这一手,我的头脑藏着小学语文课本的许多诗歌,我挑选了一首《黄河》便唱起来,众姐妹也跟着我唱起来:“我的名字叫黄河,万水千山都经过,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 ”
1978年9月,剧团排演了山歌剧《刘三姐》,用唱山歌对歌的形式展现刘三姐正直善良的故事,山歌剧演出后轰动全场,收获了平山各界毫不吝啬的掌声和叫好声。惠东县山歌剧团是惠东文化艺术土壤中生长起来的一棵老树、一朵奇葩,它为惠东的文艺工作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为平山人唱山歌创出一条新路。
平山人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天。人们温饱问题逐渐得到解决,生活开始好起来,越来越多的平山人追求高雅的文化氛围,如开展体育运动、老年人唱歌比赛等等。最明显的是,在平山黄牛山老剧院门口附近,每天下午都聚集着许多退休职工、干部、居民等老年人,他们在那里下棋、聊天、唱山歌逗乐。
平山人唱客家山歌,最常见的形式也是山歌对唱。他们在劳动时,比如男女上山割草这种劳动,倦了累了便坐下来歇息,一歇息就想唱山歌取乐。他们把道具即竹板装在挎包里,带到劳动工地,休息时就拿出来呱的两下;返工时也会唱一唱山歌,“竹板一打闹洋洋,俺(这么)齐大家聽分详,唱槪(个)山歌奔(给)仪(你)听啰,捱兜(我们)大家去返工啰。”
过去,平山人都是成群结队到山上捡柴割草的,他们一路走一路唱;休息时,山歌就会响起来。男人最喜欢挑逗和搞笑:“听讲阿妹去割草,隔夜磨镰做便朝(做好了早饭)。去到山上冇面见(见不到人),十二条肠断九条;仪(你)爱唱歌一面来,门前搭便(好)山歌台,唱得赢系大嫂,唱吾赢系老婆。”歌声一落,人大家都笑得前俯后仰。小姐妹不甘被嘲笑,就放开喉咙嚎起来:“想妹想到发癫狂,神龛捞过(以为)妹眠床;揽等(抱着)观音斟下咀(亲下嘴),一厅佛祖笑断肠”,歌声一落,大家笑的满地滚。诸如此类的山歌一经唱出,人们都笑得前俯后仰。客家人不管是开心还是悲哀,他们都喜欢用唱山歌的形式来表达他们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如《四季望夫歌》《童养媳苦歌》《爱情生死歌》等等。
惠东南湖公园自1993年1月建成开放后,这个总面积1081亩、绿化用地840亩、营地草坪6万平方米的现代化公园,草绿、竹翠、树木茂密,成了县城的一个天然氧吧,每天都吸引着众多市民和游客前来健身、休闲和观光,也成了客家山歌的“舞台”。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不但喜欢在这里做运动,更喜欢在这里唱山歌。客家山歌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平山,还居住着一部分来自惠东高潭、宝口、多祝、安墩、白盆珠等客家镇的客家人,他们都是厉害的“歌手”,他们来到平山,也把客家山歌带到平山。
每天,南湖公园内、大片树荫下,三五成群在闲聊、唱山歌。如是节假日,更是处处人满、处处歌声。他们大多是唱客家山歌,最常见的形式是对唱、独唱。特别是午休后最为热闹,从下午两点多钟开始,公园的那一大片树林底下,坐满了来唱山歌的和听山歌的人。他们形成一群群的“山歌队”,人多时有十几群,人少时也有七八群,每群约有十几个人,以各群各自为“阵”。她们唱歌的形式,一是随口出,看谁的脑筋好使;二是靠“撩”,撩逗得对方心火起就会前来“斗”歌了。“撩”的内容大部分是男女之间的玩笑话,在场的人都会大笑。
说起平山唱山歌的男人,大家都会想到毛锦堂。那天我采访毛锦堂,毛锦堂邀我来到南湖公园。公园里唱山歌的人看见毛锦堂先来便轰动起来,我笑着说他,大家捧你是明星啊!毛锦堂立即弹琴唱歌表示回敬:“今年2019年,捱唱山歌送吉言,祝福大家行好运,一年四季好运连,每日赚钱转家园……”
毛锦堂,长得风流倜傥,他读书很少,十几岁就在鞋厂做工,后来自己开鞋厂。2013年,他把鞋厂交给儿子打理,自己认真钻研山歌。他天生与客家山歌有缘,因为他一出生就听父母唱山歌,在客家山歌的氛围中长大。从七八岁开始,他跟大人上山捡柴割草,就跟掌牛仔对山歌。他说,唱山歌是一种快乐开心的事,所以他离不开山歌。他还会创作歌词,自己写自己唱;他拿了一叠厚厚的歌词给我看,我随手一翻,居然有百首之多。我问他“这都是你写的?”他说“是啊!”哇!太厉害了。我想,这就是天分,无师自通,每句歌词都是美句,即兴歌唱的高手,且唱的大多是孝顺歌。如“人生百岁念爷娘,做人子女爱贤良,在生父母爱孝顺,父母年老爱供养,孝顺父母理应当。”一曲唱完,顿时掌声如雷,把在坐的老年人听的如醉如痴,他们说毛锦堂唱到他们的心坎里去了,因为儿女孝顺正是他们最深的期盼。毛锦堂还自创了许多山歌歌词,有祝福歌、情歌等,都是群众喜欢的歌曲,许多人家里有好事、婚嫁、庆生、做寿、落新屋、宴客等,都来请他唱歌助兴。
李渊琼祖籍马鞍,在惠东县供电局退休;谢如意是梅县人。她俩唱了几十年山歌,李渊琼唱歌还获过奖。她们退休后,就来南湖公园唱歌;她们说,唱山歌找到了人生的意義和乐趣。花开花落几十年,她们每天在南湖公园,或练歌或对歌或排练。她们不但当了业余歌唱演员,还被请去老干局当老师,时常参加惠东、惠州的一些大型演出。她们说,虽然我们已经退休过清闲日子,但人要活的有意义,有尊严,这就是我们后半生要过的日子。
从高潭老区来的谢添娣,今年62岁。唱山歌已经有50多年,她说,现在家里生活好了,衣食住行、医保样样无优,闲心多多,唱歌就是享福;以前我打麻将,现在我唱歌;如不唱歌取乐,我干什么呢?我来这里唱歌,也不光为自己,这小家伙也得培养点兴趣呀。原来,她每天下午3点都会带着小孙子来到南湖公园,小孙子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仰头看众多的老奶奶唱歌,双眼露出天真的光芒。谢添娣拿起话筒就唱起来:“心想唱歌就唱歌,心想抓鱼就下河,哥拿竹篙捱拿网,随你撑到那条河。”
刘思梅不到50岁,唱山歌却有40年。她们没有歌谱,山歌随口出:“山歌系捱芥命筋,一日冇唱晓头昏,三日冇去练歌仔,头昏眼花冇精神;唱歌吾怕别人知,唱歌吾系偷东西,山歌随口唱出来,吾会唱到抹面皮。”她们你一句我一句,也不用看歌词,都是一个歌调。又如:“今日风流来唱歌,捱唱山歌来开心,人家讲捱爱风流,拿条麻绳吊颈死。客家山歌特出名,条条都有阿妹名,条条都有阿妹份,一条冇妹唱吾成。”我问刘思梅,你们都不用看歌词啊!她笑着说,歌词都装在心里了。男女对唱的情歌也很有意思:(男)“妹子拿条花手巾,早晨洗面夜洗身,手巾写有七个字,永久千年不断情。”(女):“你好久不见今日见,好久吾逢今日逢,今日又逢又有缘,有吉多(很多)欢喜在心中,只有山歌从口出。男:落水又话落水天,天晴又话日头籁,一年三百六十天,哪有嗳多乌阴天;坏心肝坏心肝,约了捱来门不开,三更半月爬墙过,衣服扯烂甘仪陪。”接下来便是开怀大笑!
刘思梅不但善唱山歌,她还有一个专门唱山歌的微信群,群里有男有女,全部都是在公园里会唱山歌的人。她经常对着微信“按住说话”唱,唱后又放出来让群里的人听,也在群里与他们对山歌。
“竹板一打闹洋洋,七老八老来唱歌,胸膛唔挺背晓驼,山歌吾唱人晓老。”就这样,南湖公园的上空每天飘着歌声,老人们成群结队,席地而坐,唱着内容有趣的山歌,唱着永远也唱不完的心中的歌。
作者简介:
林丽华,笔名梨花,惠东县平山镇人。惠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惠州市、惠城区“非遗”专家评审委员会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