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纤夫的日子
2019-11-17莫云
文>>>莫云
初中毕业的第二年,我16岁,在生产队挣工分。大队重建小学校舍,把公差勤务等项都加在生产队头上。我所在的生产队有木船,负责去十几里外的柳山运石头。队里派出三个人——两个中年人与一个我这个刚毕业的“新兵”。分工很明确,其中一位是我的族姑父,任务是扯篷掌舵,我与另外一位老表责无旁贷地成了纤夫。
沉甸甸的石头放到船上后,我们将纤绳的那一端系在桅杆顶上,这一端穿在纤板上,再把纤板斜挎在胸前,一步一个脚印地拉……
一块块沉重的石头睡在船舱里、船板上,你不拉船就不走。迎面吹来的风是我们的劲敌,掀起的一个个浪花,前赴后继地扑打着船头,让我们额上与背上沁出汗珠。船儿沉重,脚步也沉重,加上头顶上炎炎的烈日,脚下有时还须趟水,一个月下来,运石任务完成时,我的脸黑了许多,臂上与腿上也蜕了一层皮。
柳山运石仅是我纤夫生涯的开始。
家乡的洪泽湖烟波浩渺,湖面上白帆点点,沿着古淮河故道漂向远方。上世纪50年代,地方政府发动民工在湖边修筑了高高的防洪大堤,堤身依西溧河而筑,又几次修复加固,并在堤两侧植上杂树,从高空中俯瞰,绵延数百里的长堤,宛若一条郁郁苍苍的长龙。
洪泽湖也是天然的烧草供应站。湖边有一望无际的芦苇,湖滩上还生长着茂密的水里红与荻柴、鹿角等杂草。春夏,我们为生产队到湖中去割牛草,秋天砍苇子,冬天为自家捞烧草。草运回家需要船,有了船就得拉纤。沿着弯弯曲曲的湖边大堤把草运回家,一趟要拉好几十里路的纤,无论是在烈日下,还是在风雪中。
大堤外为防浪保堤而栽的一片片柳树林,此时成了来来往往的纤夫的克星。高高的柳树枝常常绕住纤绳,我们只能改从柳林外面的河边浅水中拉纤。夏天还可以,冬天在水中拉纤就不是滋味了。冰冷彻骨的湖水将我们的腿脚冻得像烧熟的虾一样红,还有一阵阵钻心的痛。有时,稍不留心,蚌壳还会把脚划得鲜血淋漓。为了生活,无奈,只有一次次地拉、拉、拉。
一个冬日,我和父亲运烧草回家。在湖边吃过早饭,我们开始赶路,父亲带着病体掌舵,我只身拉纤,任汗水湿透了内衣。中途受了点周折,船上的草装歪了,只好卸下来重装,一叉叉地拆下,又一叉叉地装上船。时已过午,我们饥肠辘辘,累得精疲力竭。晚上在湖边熟悉的张培林医生家吃饭,女主人石大英殷勤地一碗碗盛面条,我低下头狼吞虎咽地吃,把所有的礼节都忘到了脑后。我一连吃了5碗,肚子还没有饱,猛抬头发现,他们一家人都瞪起眼睛看着我吃饭,锅里的面条已所剩不多。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唐突,忙放下筷子说了声:吃饱了。心里非常不好意思。每当我想起这件往事,眼前总抖动着那一根连接着饥饿与希望的纤绳。
事隔多年,我在李双江雄浑的《川江号子》歌声中看到了纤夫跋涉的身影,又在男低音歌唱家夏里亚宾的《伏尔加船夫曲》中一睹纤夫的风采。又有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欣赏到了列宾的名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画面上是炎热的夏天,河边的沙滩上行进着11个衣衫褴褛的纤夫,他们有愁有悲,有愤有怒,各具情态。
拉纤的日子很苦,但也有乐趣。感谢大自然的馈赠与人类的唱和,洪泽湖母亲般地哺育着我,她教会了我撑船、拉纤、拉苇串与砍大刀,也教会了我摘菱、采莲与品味渔歌。
记得有次割牛草,行舟穿过一片莲塘,我停下手中的篙,让小船儿短暂逗留。湖边浅滩上生长着芦苇、菱角、莲藕与多种水草,一对对鱼鸥在其中穿梭飞翔。忽然,不远处传来撩人的歌声:
妹打莲蓬 (那个)哥采荷,
哥是湖水那么妹是波。
风儿呀有心你就(那个)吹哟,
湖水(呀)无波(那个)太呀寂寞。
歌声在湖面上荡漾,蘸着清粼粼的湖水,听起来格外悦耳,直把我们几颗年轻的心儿唱得扑腾难耐,魂不守舍。起身寻找,原来是几位穿花布褂扎长辫子的姑娘在采莲,见我们争相寻望,她们羞得把头伏到翠绿的莲叶下面去了,只见莲叶,不见面孔。
一个豌豆花开的季节,我们从湖边一路拉纤归来。堤顶上有三四个农家大嫂,她们似乎无视于我们这些陌生的拉纤人,边打猪草,边轻轻唱起一首名叫《豌豆花》的洪泽湖沿岸情歌:
大豌豆(那个)开花(呀)一片(哟)白,
小豌豆(那个)开花(呀)一片(哟)蓝。
(哎咳哟)奴的哥哥,
一年三百六十天(那个)走(呀),
总也(那个)走不出妹的心(呀)尖尖。
春阳送暖,东风拂面,堤内盛开着一大片一大片豌豆花,朵朵花儿被歌声染得格外的白、格外的蓝。歌声是自喉咙间挤出来的,虽然充满了压抑感,但由于堤上堤下距离相近,我们却听得真真切切。歌声中,我们背上的纤绳也显得轻松了许多。那是个民歌禁锢的年代,人们被禁锢住了手脚,但没有被禁锢住心灵。歌声甜甜的,听歌人的心里也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