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经济增长差异的再反思:历史起因与演化逻辑
2019-11-17
引言
对国家(地区)之间经济增长绩效差异的决定因素进行理论研究和实证分析一直是发展经济学的核心任务之一。改革开放后,中国经济取得了“奇迹般的成就”。然而,地区间差距扩大化的趋势已经成为理论研究者和政策制定者们关注的焦点。既有文献分别从“物”的因素和“人”的因素两个视角来分析和探讨国内不同地区的经济增长绩效。
新近的文献更加突出“人”的因素。它们认为中国的地方官员在经济发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从而试图从地方政府行为特征的差异来理解地区间经济增长绩效的差距。其中代表性的文献有“财政联邦主义”和“晋升锦标赛理论”。“财政联邦主义”和“晋升锦标赛理论”两者所隐含的假设是相互冲突的。中国作为单一制的国家,地方政府的正式制度具有高度的同质性,地方官员都面临来自中央政府相似的财政或政治激励。无论是“财政联邦主义”还是“晋升锦标赛理论”,它们都无法对中国地方经济政策长时间所存在的地区差异以及所伴随的地区经济增长绩效差异提供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本文尝试从地方干部的历史来源出发来为研究我国经济发展的地区差异问题提供一个新的理论视角。本文试图为理解改革开放前后的区域增长差异提供一个统一的视角。本文的实证结果也证实: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地方干部调遣与该地经济状况并不存在系统的相关性。
本文其余部分安排如下:第二部分以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探索社会主义建设的实践为背景,分析福建各县市之间的经济政策差异;第三部分利用福建省1952—1998年的县级数据进行实证分析;第四部分是文章的结论与讨论。
地方经济政策差异的历史探源
(一)党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道路的探索与实践
中国共产党自成立以来,为了求得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实现国家的繁荣富强和人民的共同富裕,走过了艰辛而辉煌的历程,为新的历史时期开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提供了宝贵经验、理论准备、物质基础。
党的历代中央领导都十分重视经济建设。毛泽东所提出的建立“先进的工业国”强调的是重工业优先发展。然而,重工业作为资本密集型的产业所具有的基本特征,与中国当时的经济状况相冲突,使重工业优先增长无法借助于市场机制得以实现。
针对重工业优先发展战略在实践中所面临的各种问题,为了调动一切积极因素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服务,党的第一代领导人进行了积极的探索和调整。在过去,一方面,有些中央部门对于地方工业的发展和统一安排注意得不够,以致地方工业不能够合理地发挥潜在力量;另一方面,有些地方领导机关也曾经不顾全国生产设备是否有余,不顾当地的资源条件和其他经济条件,盲目地新建和扩建一些工业,因而也造成了国家的损失。这两种偏向都必须纠正。
以邓小平同志为核心的党的第二代中央领导,作出把党和国家工作中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实行改革开放的历史性决策,深刻揭示社会主义本质,确立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基本路线,明确提出走自己的路、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科学回答了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一系列基本问题,成功开创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改革开放充分发挥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积极性、主动性和创造性。
(二)福建各县市的具体实践
具体到福建而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接收福建地方政权的主要有三支干部队伍。第一支来自三野南下干部,主体是三野十兵团军转干部,还包括华东局从上海、山东、江苏抽调南下福建的干部。由于这些华东局出身的干部与三野存在长期工作关系,本文把他们和直接从三野十兵团转入地方的干部统归为“三野南下干部”。第二支是来自太行和太岳的“长江支队干部”。长江支队组建于1949年年初,有4500余人,共编为六个大队。其中一、三、五大队干部来自太行革命根据地,二、四、六大队干部来自太岳革命根据地。第三支是福建本地游击队出身的干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分别隶属于闽浙赣边委和闽粤赣边委。
上杭县是三野南下干部接管的典型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上杭县属于闽粤赣边区所辖的闽西根据地。主政的三野南下干部在上杭县采取了“左倾”的、集权化的经济政策。同期,上杭县大办全民所有制企业,仅县属全民所有制企业就达60家。事实上,三野南下干部还能从上级争取到相当大比例的经济资源。除了福州、厦门,地处偏僻山区的龙岩、永安也得到了较多的上级投资,三明工业城建设即为明证。
东山县是长江支队接管的典型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来自太行区的长江支队五大队接管了东山县。除“文化大革命”期间改由三野南下干部主政外,长江支队及其培养的本地干部长期主政东山县。在工业领域,东山县通过自筹资金、国家划拨或华侨集资建立起了一系列集体企业和国有小企业。
晋江县是长江支队干部和游击队干部通力合作的典型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晋江县游击队力量一直较强。太行区的长江支队干部接管晋江后,闽中游击队领导人许集美仍保留晋江县长之职。现实中,晋江政府统计的“大队(村)以下工业”主要为个体或私营工业,集体性质的企业极少。晋江县政府所采取的经济政策有力地推动了本地民营经济的发展。
实证检验
本部分运用线性回归模型进行实证分析。回归模型中的主要变量包括:衡量福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以及改革开放后长期经济增长绩效的被解释变量、测度地方干部历史来源的解释变量以及代表县级特征的控制变量。
(一)实证模型和变量
本文以1998年在福建省行政区划中的县或者县级市作为统计分析的样本,共59个县(市)。为了衡量福建省各县(市)的增长绩效,我们选取了各县(市)1978—1998年的人均工农业总产值指数增长率和1952—1998年的人均工农业总产值指数增长率作为被解释变量。
本文最重要的解释变量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控制各县(市)政权的地方干部历史来源。我们确定了南下干部(包括三野干部和乙类干部)在1949年福建解放时接管县(市)政权的地理分布,并根据各县(市)的县(市)志来衡量游击队干部对当地政权的影响力。具体讲,如果一个县在解放战争时期建立了游击队武装,并且该游击队武装参与了本县1949年的解放战斗,那么就认为该县的游击队力量相对较强;反之,如果一个县在解放战争时期没有建立游击队武装,或者即使有游击队但并未参与该县1949年的解放战斗,那么就认为该县的游击队相对较弱。我们采用虚拟变量的方法来表示这种差异,如果游击队力量强则设为“1”,否则设为“0”。在县(市)层面,南下干部与地方游击队干部有所交叉。就59个样本县来说,三野所接管的11个县中,游击队力量较强的县有3个;乙类中来自太行区的干部(以下简称“太行干部”)所接管的25个县中,有12个县的游击队力量较强;乙类中来自太岳区的干部(以下简称“太岳干部”)所接管的23个县中,有10个县的游击队力量较强。(甲类为三野南下干部,乙类为长江支队干部,丙类为太行干部,丁类为太岳干部。)
无论是1952—1998年间的人均工农业总产值指数增长率,还是1978—1998年间的人均工农业总产值指数增长率,乙类干部管辖县的增长速度均优于甲类干部管辖县,而强游击队的县要好于弱游击队的县。不过,游击队所发挥的作用明显受到所在县干部历史来源的影响。在甲类干部管辖县,游击队的作用明显弱于乙类干部管辖县。
回归所用的控制变量主要包括两类:初始的经济指标和地理变量。在初始经济指标方面,我们将控制各县(市)1952年或1978年的人均工农业总产值和人口规模。关于地理因素,本文主要控制了15度以下平地面积占全县面积的比例、平均海拔、海岸线的长度,以及到福建省中心城市福州或厦门的直线距离等。15度以下平地面积比例用来衡量该县市可供开发为工业园区的土地资源比例,平均海拔用来控制山区或平原的地形因素对经济发展的影响,海岸线的长度用来控制沿海或内陆的地理位置对于经济发展的影响,到福建或厦门的直线距离主要衡量县(市)的区位优势。
本文还通过计算指数来测度地方干部历史来源。其中,地方干部历史来源指数1计算了1952—1998年甲类和乙类干部在省委常委中所占的比例,地方干部历史来源指数2计算了1952—1998年甲类、丙类和丁类干部在省委常委中所占的比例,地方干部历史来源指数3计算了1978—1998年甲类和乙类干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有共同的革命经历)在省委常委中所占的比例。
(二)实证分析结果
实证结果首先汇报了地方干部历史来源对经济增长的影响。第一组(模型1和模型2)回归区分了甲类和乙类干部两个来源,第二组(模型3和模型4)回归又将乙类干部细分为丙类和丁类干部。总体而言,乙类干部所辖县人均工农业总产值增长快于甲类干部所辖县;在乙类支队内部,丁类所辖县人均工农业总产值增长又略快于丙类干部所辖县。
在模型1中,被解释变量为1952—1998年人均工农业总产值指数增长率,测度乙类干部的虚拟变量在5%的显著性水平下显著为正。在其他因素不变的情况下,乙类干部的县市在1952—1998年的人均工农业总产值指数增长率比甲类干部的县市高0.9%。此外,1952年人均工农业总产值在1%的显著性水平下负向显著,这说明在控制了其他因素的前提下,福建各县市的经济增长存在有条件收敛的趋势。
在模型2中,乙类支队所辖县在1978—1998年的年均指数增长率比甲类干部所辖县高1.91%,这一数值高于这两类干部所辖县(市)1952—1998年年均指数增长率的差距。这表明,历史上的地方干部来源对于经济增长的影响在改革开放后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被进一步放大。
模型3和模型4区分了乙类支队内部的丙类和丁类干部。比较甲类干部、丙类干部和丁类干部的估计系数可以发现,这三类干部对于长期增长绩效的影响也并不相同。无论是按1952—1998年人均工农业总产值指数增长率,还是按1978—1998年人均工农业总产值指数增长率,结果都是一致的。这很好地支持了我们的结论:不同历史来源的地方干部对于本地经济增长的影响并不同。
上述计量分析并没有考虑地方游击队干部对本地经济增长的影响。游击队干部长期以基层为活动中心,与本地人民群众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因此,他们更有可能动员群众来执行有利于本地经济增长的政策。所以又设定第二组模型,其中模型1和模型2考察了乙类干部和游击队干部对经济增长的联合影响;模型3和模型4以甲类和丙类弱游击队、丁类弱游击队等县市为对照组,估计丙类强游击队和丁类强游击队两类地区相对于对照组的长期增长效应;模型5和模型6则进一步将样本划分为丙类强游击队(A类)、丙类弱游击队(B类)、丁类强游击队(C类)、丁类弱游击队(D类)和甲类干部所辖县等五类地区。结果显示,乙类干部和游击队干部都有利于地方经济长期增长。其中模型2中乙类干部和游击队干部的系数是模型1中系数的两倍以上,表明历史上的地方干部来源对于经济增长的影响在改革开放后得到了放大。相对于丙类干部而言,丁类干部和游击队干部的共同作用对本地长期经济增长产生了更好的结果(见模型3)。这一点在模型4和模型5的回归中也有所体现:从边际效应上看,C类县1952—1998年人均工农业总产值指数增长率比甲类干部所辖县快1.6%,高于同期A类县1.03%的估计系数。
值得注意的是,D类县的长期增长率与甲类干部所辖县并没有显著差异,而同为丁类干部主政的C类县长期增长率则高于甲类干部所辖县(模型5和模型6)。这说明即使对于同一历史来源的丁类干部而言,其所辖县的经济增长绩效也存在一定的差异。
(三)稳健性检验
值得指出的是,本研究所面临的一个潜在问题是某种特定来源的干部是否系统性地被派往某种经济特征的地区。例如,如果乙类干部所接管的县本身发展基础就优于甲类干部所接管的县,那么前者的长期增长优势可能部分源自初始条件的差异,而我们的实证结论则有可能夸大了地方干部历史来源对增长绩效的作用。为了检验这一判断是否成立,我们使用了Mutinomial模型考察南下干部来源与县(市)特征的关系,设定甲类干部作为对照组。
分析结果排除了乙类干部有选择地接管初始条件优越地区的可能性。除了平地面积比例,县(市)其他经济社会和地理特征变量与该县(市)南下干部来源并没有显著关系。更为重要的是,丁类干部接管县在回归中平地面积比例的系数为负。这意味着丁类干部更倾向于被派往自然条件恶劣的山区,而这些地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平均发展速度却高于甲类干部接管县。换而言之,这些发现表明,地方干部历史来源的影响远远比地理条件重要。
结论与讨论
本文从地方干部的历史来源入手,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福建省各县(市)的经济政策以及地区经济发展的差异进行了分析和检验。我们发现:地方干部历史来源影响了本地的经济发展。在福建的案例中,三野南下干部所辖县的国有工业占比较高;而长江支队干部和本地游击队干部所主政的地区,或者发展以“县管集体企业”和“社办”企业为主体的集体经济,或者鼓励本地民间自发经济;后者主政的地区取得了更好的长期经济增长绩效。地方干部的不同历史来源是中国长期革命历史的产物,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一分析视角也可以用来解释中国其他省份内部的地区经济发展差异。
本文进一步深化和拓展了已有的研究。中国地区之间经济增长绩效与发展模式的差异在1978年前就已经广泛存在。这种差异一直保持到了现在,并有进一步扩大的趋势。因此,理论上有必要从历史的源头来解释这种现象。更为重要的是,地方干部历史来源所产生的影响具有持续性,从现实的角度也值得进行进一步的分析和探讨。从理论的角度看,地方干部的历史来源具有较强的外生性,可以当作研究地方经济政策和区域经济差距的自然实验,故而本文的贡献之一就是为相关学术研究提供了这样一个处理经济变量内生性的历史工具变量。诚然,本文的研究只是从历史视角来探索解释增长绩效差异的初步尝试,我们呼吁和期待有更多的有志之士加入这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