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商业报纸何以成为“技术新知”?
2019-11-17
引言:“反哺”的活字印刷术与“舶来”的商业报纸
印刷术是中国古代的重要发明之一。中国早在宋朝就已出现了胶泥活字,但技术上仍不够成熟。直至德国工匠谷登堡对印刷油墨、铸字材料及压印方法的创新,才使活字印刷术获得了实用性,掀起了人类文明史中的“谷登堡革命”。铅活字技术在近代由传教士带入中国,之后的几十年间,“西洋印刷术反哺中国,雕版印刷逐渐衰亡”,近代中国印刷业的活字革命由此展开。
近代报刊从西方传入中国,其带来的西方科技与文化,在当时闭塞的中国是一种“新知”。报刊充当传播新知识的媒介角色。另一方面,黄旦在研究中国现代报刊起源时指出,报刊能起到“新知”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它本身就是一种“新知”,属于东渐的“西学”。西方商业报刊不仅是一种传播工具,而且是具有多种面向的复合体。如果从技术的维度考虑,西方商业报纸作为带有先进印刷技术的外来之物,本身也可谓之“洋务”。那么,作为“新知”的商业报纸,其“知识因素”除了存在于政治和文化层面,自然还有技术的层面,将附着商业报纸独特属性的技术要素也一并带入。
在商业报纸的运营中,新闻产品需要高频率、定期化生产,商业报纸的逐利性使其需要批量印刷来实现规模经济效应,而其企业化乃至产业化的运作逻辑,也呼唤着标准化与生产效率。为了在激烈的新闻报纸竞争中胜出,中国近代商业报纸需要尽力地提高印刷速度与质量,为身处动荡时局中的国人提供及时的新闻信息。在我国近代商业报刊中,《申报》《新闻报》可谓翘楚,因此在中国近代活字印刷革命中,传承西方商业报纸特征的二者理应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
然而,与历史和产业推理不同的是,我国近代商业报纸在印刷出版史的研究中一直处于比较边缘的地位。芮哲非称:“在上海,商务印书馆是中外企业中推动20世纪中国西式印刷技术发展最重要的公司。中国的大型综合性书籍出版商的印刷技术远比报馆和其他印刷厂更为先进。”这一评价显然没有对以《申报》《新闻报》为首的近代商业报纸在技术方面的贡献给予足够的肯定。范军通过对出版史文献的梳理最后总结道,作为一种出版活动的中国近现代报刊,其出版史视角的研究虽偶有涉及,但总体上仍处于“缺席”的状态,而印刷技术正是出版活动的关键环节之一。
因此,本文基于商业报纸的经济特征,以及由此产生的独特技术需求,以代表性的《申报》《新闻报》为切入点,管窥具有“反哺”属性的活字革命是如何在“舶来”的商业报纸中发生的,以及在推动中国近代活字印刷技术进步的过程中,商业报纸在技术层面扮演着怎样的“新知”角色。
“规模效应”与“收益循环”:商业报纸的生长逻辑
作为商业报纸,《申报》《新闻报》的主要目的即赢利。报业作为大众传媒,需要较高的“初始拷贝”成本。随着发行量的增加,这些成本会随着“规模效应”的出现而逐渐下降,呈现边际成本递减的趋势。即,在建造报馆伊始,需要租建报馆、购买印刷机器、雇佣员工等。而待“初始拷贝”完成之后,进行“复制”的费用则相对低廉。
另外,传媒行业还存在“收益循环”的经济规律:如果内容受欢迎、售价低廉,就会获得更大的发行量,亦能招徕更多的广告,那么在获得丰厚的资金回流后,便可继续扩大再生产,使媒介产品更加物美价廉,从而进入收益的“良性循环”;反之,将会陷入“恶性循环”。因此,商业报纸的这种收益循环特征,需要有较大的初始投资,以及之后视发行量与竞争对手情况不断追加投资,方能稳固市场地位。
1872年美查等人集资创办《申报》时共计投入1600两白银。相较而言,图书业的初始投入则要小一些。一方面图书印刷在很长一段时期以成本较低廉的雕版与石印技术为主,无论是机器还是纸张都相对便宜,而且省去了购买铅字字模的一大笔开支;另一方面,图书在当年也常用“预约订购”的方式来营销,即先刊登布告对将要出版的图书进行征订,用“先集资付费,再印刷出版”的类似如今“众筹”的方式来减少书商的前期投资。这与必须完成所有前期投资、生产出成品报纸才能开始售卖的报业完全不同。
“申、新”对活字印刷设备的采用与更新
除了前述的高初始投入之外,报业后续追加投入也非常庞大。“申、新”两报发行量在1920年起的10年内从3—5万份上涨至14—15万份。在容量方面,二者也展开了“厚报大战”,分别从1917年的4至4.5大张,逐步发展到1931年最多时的10至12大张,因此报馆不断投资新设备来满足发行量增长的技术需求。
印刷技术决定了印刷速度,而印刷速度一方面关联到的报纸的“时效性”,速度越快,截稿时间便可越迟;一方面也关系到报纸的“容量”,速度越快,意味着单位时间内可印报纸的页数越多。当年的《申报》,为了获取最新的新闻,将截稿日期尽可能推迟。1928年添置美国最新司各脱(Scott)直线式轮转机一台,每小时可印四张一份的报纸3.6万份。“上午二时以前所得之消息,均可见之于当日报纸。”1934年又购置同式印机一台,“上午四时以前所得之消息,亦可从容披露与六时前出版之报纸”。这样虽然机器投入翻倍,但从凌晨两点截稿推迟至凌晨四点,就可以为读者提供更加及时的新闻内容。
长期以来,由于印刷与出版史研究多聚焦于书业,因此对于西方印刷技术的引进,将功劳多归于以商务印书馆为首的书商。芮哲非在研究中提到,在16种印刷机器中,有6种由商务印书馆首次使用。的确,在印刷技术的试验和采用中,商务印书馆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历史地位,其主要创办者夏瑞芳和鲍氏兄弟本身就是印刷技工出身。而作为资本家的商业报纸创办人则更倾向于直接购进先进设备,快速提升印力。于是在购置先进活字印刷机方面,商业报馆体现了更为超前的意识。
具体来看,芮哲非所提的6种由商务印书馆率先使用的印刷机中,其实有3种为非活字技术的石印印刷机,而另外3种更加先进的滚筒和轮转活字印刷机的采用,都落在了“申、新”二报的后面。比如在滚筒铅字印刷机上,《申报》在1872年即开始采用夏儿意印刷机(Harrild&Sons)。在更加先进的轮转铅字印刷机方面,有1914年《新闻报》采用的巴德印刷机(Baensch-Drugulin)和1916年《申报》的大阪朝日(Osaka-Asahi)马里诺尼印刷机(Marinoni)。其中,《新闻报》1914年对轮转印刷机的引进,也被众多史料认定为国内首次。在先进活字印刷机的采用与更新方面,“申、新”为代表的上海商业报纸作出了不亚于传统书商的历史贡献。
“申、新”对活字印刷设备的中介与扩散
(一)作为活字印刷机的“二手中介”
由于商业报纸的初始和追加投资较大,利润的压力迫使其在各个环节精打细算,《申报》《新闻报》等报馆采用“买旧卖旧”的方式来尽可能地降低设备成本。
国内的新型印刷机多源自技术领先的欧美。“一战”前后,欧洲新闻事业得到空前发展,各大报馆在战争结束时积累了颇多财富,因此纷纷更新设备。而淘汰下来的二手机器,则通过上海的洋行流向了国内出版商。如洋行买办傅筱庵就曾向《申报》兜售一部九成新的三层轮转印报机,其技术水平在当时的国内属尖端之列。
另一方面,上海的印刷设备又领先于国内其他地区。引进国外机器的“申、新”二报,又转身向国内其他报馆输出设备。天津新记《大公报》由于发行量提升至1.2万份,而馆内的印刷机产能难以跟上需求,遂于1929年从《新闻报》买来了一架二手轮转机,以提升印力。就在这样的“买卖”中,先进的西式机器流入上海,又进一步流入其他城市,设备的更替活动逐渐在国内扩散。
实际上,中国近代开埠之后,舶来的知识与观念、技术与设备,都经历着从沿海向内地扩散的过程。大变局下的近代中国,剧烈社会变动引致的丰富信息和民众“减少环境不确定性”的新闻消费冲动,从上海这样的中西文化交汇前沿逐渐走向其他城市。《申报》在1872年创刊两月后就已在15个城市设立了分销处,最西已达武昌。上海西式商业报纸在外埠发行体系的建立,不仅仅带去了新闻信息,同时也将商业报纸的商业模式传入内地。普通民众逐渐向大众传媒受众或消费者转变,受众对报纸的需求,又进一步推动内地报馆在技术上向《申报》《新闻报》看齐。在这一过程中,新技术以二手机器为载体,上海商业报纸又成为二手机器的载体,扮演着技术扩散的重要“中介”。
(二)充当商业代理与广告媒介
作为“技术新知”的商业报纸,除了在技术和设备方面以“实体中介”形式进行示范和扩散之外,它本身更是一种“信息中介”,在活字印刷技术设备的普及推广方面起到了传统书业难以实现的重要功能。
申报馆在创办不久就开始成为伦敦印字机器行“夏儿意”在上海的代理商。1873年10月24日,《申报》头版刊登社论《铅字印书宜用机器论》,非常直接地鼓动江南书商购买新式印刷机。
同时,《申报》自身也充当广告媒介,刊登大量有关印刷机器的市场信息。其中,以美查名义发布的《发卖印书各器》最频,该广告鼓励各类机构对机器进行更新。经笔者统计,该广告在1874年至1877年间共刊发了534次。同时,《申报》还为其他广告主刊发了大量新旧印刷设备售卖的广告。《新闻报》方面亦然,在1894年至1949年间,共有483篇有关“铅字”的广告。在当时,与“申、新”齐名的《时报》《字林沪报》,以及《春江花月报》《游戏报》《晶报》这样的商业“小报”,都有大量的广告与铅字机器相关。可见,商业报纸已经普遍成为印刷厂商和书商扩散印刷技术的重要媒介。
报馆订单对本土印刷机修造业的驱动
(一)维修业务促进本土印刷机修造工业的发展
科学技术的“西学东渐”往往伴随着模仿与创新的过程。从最开始的直接购买,到后来本土工匠参与维护和修理,进而在熟悉内部构造之后模仿制造,最后才能实现自主化生产乃至技术创新。以上海为前沿的中国印刷机修造业,在《马关条约》之后的10年间完成了从维修机械到生产机械的跨越。
印刷机在当时构造复杂且造价昂贵,报馆在采购之前需要大笔投资,而在采购之后则最看重后续的维护服务。然而,由于印刷机大多漂洋过海而来,甚至不少为二手印机,欧美机器制造商的后期维修服务很难满足报馆的本地化需求,这就给了本土技术工人留下了空间。
及至1929年,以上海为前沿的印刷机修造工业已相当发达,满足了国内的基本需求。上海5家印刷和造纸机器厂生产了大量的印刷机器,种类齐全,价格低廉,“中国制造的印刷机每架约二三千元,外货则要翻倍,凡销数不多的报纸,国产印刷机已足够用”。
(二)《新闻报》维修订单与明精机器厂的崛起
在这些本土印刷机制造厂中,明精机器厂堪称领先者,其生产的小报印刷机和全张报纸印刷机均属国内首次。
明精机器厂的创办者章锦林15岁就在印刷机器厂做学徒,后来成为机修工人。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新闻报馆的维修订单中掘到了第一桶金,从此发迹。彼时,《新闻报》有一台进口轮转印刷机由于外国工程师安装后没有检查,导致无法使用。章锦林听说后便进行反复研究,终于解决了问题,得到了新闻报馆的信任,新闻报馆遂将机器所有的修理业务都交由其负责。
明精机器厂在1915年创办时,资本只有500元,但新闻报馆每年为其支付的印刷机维修护理的费用非常可观,仅仅是月费一项,每年就高达3600元,这在当时是不小的一笔数目。另一方面,章锦林对学徒工人十分苛刻,新闻报馆大额订单和廉价劳工之间的差额,是明精机器厂完成创业之初资本积累的关键。
明精机器厂在章锦林的掌舵下迅速发展起来。1915年时只有10名工人,而到了1922年时,面积已扩至3000平方公尺,全厂员工逐渐发展到140多名,俨然大型现代制造企业的规模。后来明精机器厂还通过维修进口机器逐渐摸清了印刷机的内部构造,完成了“由修到造”的跨越,开始仿制西式印刷机。在1916至1921年间,明精机器厂每年制造72台机器,不但供货给国内的报馆和书馆等,还向日本销售,促使印刷机“国货”走出国门。
如果从技术扩散的角度来看,也正因为《新闻报》当时购买了领先于行业、难以轻松解决技术故障的先进印刷机,才给了热衷技术钻研的章锦林以契机,由“维修”到“制造”的技能跨越,在日后方能在明精机器厂中实现。
结语
在以往的印刷史研究中,印刷机作为一种技术对社会变迁的推动作用常被人津津乐道,爱森斯坦的《作为变革动因的印刷机》就是代表。“一种新媒介的产生,会改变人们日常存在方式及其社会关系,任何媒介的出现,都会构成一种新的网络。”的确,印刷机通过印刷产业和印刷品,改变了受众的文化消费行为,提供了更快捷和丰富的信息,进而对社会变革带来影响。但另一方面,社会的变迁对印刷技术的发展具有同样的推动作用,已经形成新闻消费习惯的市民对更及时和廉价的新闻产品的需求,敦促报业不断地更新设备、提升技术。或者可以说,印刷技术与社会变迁的互动关系,构成了铅字印刷术从西方“反哺”的历史底色,而以“申、新”为主体的商业报纸则充当着重要的“媒介”角色。
于是,正如前文所展示的,在当时作为“新媒介经济”的报业,具有赢利性、规模化、产业化的经营诉求,以及定期化出版、高频率更新、售价低廉的产品特性。这些特性塑造了商业报纸独特的技术“偏向”,使其化身为与传统书商所不同的“技术的新知”。这一“新知”,一边通过效率的竞争与示范逐渐推动了企业和产业技术水平的提高,一边作为二手设备的中介和印刷商业信息的媒介,促进了活字印刷技术的普及。同时,报馆的维修业务也滋养了当时处于萌芽状态的本土印刷机修造业,助力产业链上游企业的发展。
1455年从欧洲掀起的“谷登堡革命”,以中国近代商业报纸为代表的出版商为媒,逐步完成了在中国的“在地化”过程。在西方印刷术“东渐”的过程中,缘于与书业所不同的特殊技术需求,《申报》《新闻报》等商业报纸作为“技术新知”,成为推动我国近代活字印刷术革新的重要先驱。“反哺”的印刷术与“舶来”的商业报纸,在这一过程中彼此成就。中国印刷的现代化进程,也肇始于此,直至20世纪下半叶激光印刷技术的出现,才告别“铅与火”,走向另一个崭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