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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士德》汉译及解读考索

2019-11-17卫茂平

社会观察 2019年10期
关键词:浮士德歌德译本

文/卫茂平

在中国,真正意识到将包括歌德在内的德国哲人引入中国之重要性的,严复当为先驱者之一。这点罕见人及。他早年留英,曾译出包括《天演论》在内的多部英语名著,成为中国系统介绍西学第一人。但有人针对“近世学者轻佻浮伪,无缜密诚实之根”,建议他“多择德人名著译之”。严复在肯定“此诚挚论”的同时,透露已凭英译读过康德、黑格尔及歌德等德人著述,对自己不谙德文感到遗憾,也对这些转译“不逮原文甚远”发出感叹:

足下慨近世学者轻佻浮伪,无缜密诚实之根,思欲补其缺愚,使引入条顿之风俗,此诚挚论。顾欲仆多择德人名著译之,以饷国民。第仆于法文已浅,于德语尤非所谙。间读汗德、黑格尔辈哲学及葛特论著、伯伦知理政治诸书,类皆英、美译本,颇闻硕学者言,谓其书不逮原文甚远。

严复所识德人著作中,恰有歌德的《浮士德》。他曾巧用此剧,对梁启超发难:

德文豪葛尔第Goethe戏曲中有鲍斯特Dr Fawst者,无学不窥,最后学符咒神秘术,一夜招地球神,而地球神至,阴森狰狞,六种震动,问欲何为,鲍大恐屈伏,然而无术退之。嗟乎!任公既已笔端搅动社会如此矣。然惜无术再使吾国社会清明,则于救亡本旨又何济耶?

以上所述,事涉《浮士德》第一幕第一场。浮士德在烦闷之际,念出符咒,召来地灵,即严复笔下的“地球神”:“他(浮士德)拿起书本,神秘地念出地灵的符咒。一道淡红的火焰闪动,地灵在火焰中显现。”严复的“阴森狰狞,六种震动”语,似有夸张,但符合他用“请神容易送神难”之话语方式讥讽任公的初衷:他以为梁启超招来共和之神,引发社会骚动,由于无法退之而陷入困厄;犹如浮士德引来精灵,因为无法脱身而造成悲剧。

以上严复对《浮士德》的引述,出自他1916年的“与熊纯如书”。约三年后,郭沫若在《时事新报·学灯》增刊上,译出《浮士德》第一部的一段开场白,标志汉译《浮士德》正式登场。

郭译《浮士德》第一部1928年在上海出版,第二部出现在上海群益出版社1947年版的郭译《浮士德》全译本中。但此前周学普的《浮士德》全译本,于1935年已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

虽然此剧原文语言古奥,寓意深邃,但自20世纪80年代以降,一直到20世纪最初10年,《浮士德》重译不断。我们所见中国大陆出版的单部重译,至少已有16种。

歌德这部寓意深奥的巨著在中国获得何种解读?以下谨借数篇译者文字作答。

钱春绮译本有一篇“题解”,介绍浮士德全剧内容,其结论是:“这个剧本通过浮士德这个人物的发展,体现出新兴资产阶级的进步的知识分子追求为人类社会谋求自由和幸福的理想的目标而努力奋斗的精神,说明只要人们肯努力实践,敢斗争,敢争取,就会克服一切矛盾和困难,不断前进,走向光明的大道……”

董问樵译本的“译序”,也把浮士德视为“资产阶级启蒙思想的代表”,并“具有不断追求,不断进取,永不满足现状的精神,正与上升和发展时期资本主义要求生产不断扩大,市场不断扩张是相适应的”。

绿原译本“前言”总结出剧本如下“深远的寓意”:“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恰在于一种自强不息的创造性的生活本身,一种不断进步的道路或过程本身。”

杨武能译本的序言,同样不忘主题归纳:“《浮士德》的重大思想意义和超越时代和国界的魅力,正在于这积极向上的、富于人类精神的人生追求,正在于这高瞻远瞩和富有现实意义的对于人类未来的预见。”

章建译本也有一篇“前言”,其总结如下:“《浮士德》是对人类的一首颂歌,它充分第肯定了人生的积极意义,赞扬了人的进取和追求精神,对人的认识力量和创造力量作了高度的评价。”

陆钰明译本则以“名家导读”起首,包含与上及几段引文类似的内容:“歌德以浮士德作为人类的代表,通过他追求奋斗的一生,总结了人类发展的历史经验,歌德和其他启蒙思想家一样,把本阶级当作人类的代表。因此,浮士德实质上是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他的奋斗经历是对文艺复兴以来资产阶级先进人物思想探索历程的艺术概括。”

潘子立译本的“译者序”,也将“自强不息”作为理解这部作品的钥匙,结论如下:“《浮士德》悲剧通过浮士德这个远非单纯和完美的传奇人物的传奇人生,形象而高度概括地、明确而富有说服力地表现出人类自强不息、追求美好未来的奋斗精神……”

由此可见,把浮士德视为“不断努力的人”,将“自强不息”看成作品主题,实为译者评介此剧的主流。

以上明显具有宏大叙事倾向和高昂亢奋基调的译者解读,似未攫住此著精髓,或有过度诠释之嫌。人们好像忘了,歌德此著书名全译该是“浮士德——一部悲剧”(Faust.Eine Tragödie),而且全剧确实多由奇异诡谲、光怪陆离的悲剧性剧情组成;主人公浮士德又是一个两次失去爱人和亲儿的悲怆角色。可是,至今所见汉译《浮士德》,几乎毫无例外地将此剧副标题放弃不译,为“表现出人类自强不息、追求美好未来的奋斗精神”这类题解,留下足够空间。

难道译者们不知《浮士德》是部悲剧?郭沫若虽然在《浮士德》书名翻译时,略去“悲剧”字样,但在“第二部译后记”中,明确言及其“悲剧”性质:“……浮士德虽然打出了中世纪的书斋,在混沌中追求光明和生活的意义,由个人的解放而到乌托邦式的填海——使多数人共同得到解放,而结果仍为封建残余实力所吹盲而倒地升天。这倒的的确确是悲剧。”

周学普也曾在其“译者序”中,谈及“格莱卿悲剧”,并在第一部的结尾处,读出剧作旨意:“如是在‘狂飚’时代的浮士德到处和人的界限冲突,在第一部中必然地陷于道德的毁灭。所以名为‘悲剧’,实在是少壮的天才诗人哥德的著作的原意”。也就是说,尽管他和郭沫若一样,未采用“悲剧”副标题,应该完全知道歌德原作的完整标题。

钱春绮的译本,封面和目录中不见“悲剧”字样,但书内有“悲剧第一部”和“悲剧第二部”的插页。书后所附“题解”的第二段即以“这部悲剧”开头,另有“歌德创作这部悲剧”“悲剧第一部”和“悲剧第二部”的提法。

董问樵“译序”第二部分开头就说“《浮士德》(Faust)悲剧是歌德毕生的代表作”,其中也有“浮士德悲剧是用多种诗体的韵文写的”这样的句子,以后甚至径直用“悲剧”称呼《浮士德》,所以有“悲剧第一部开始时”“悲剧第二部共分五幕”这样的话。显然他和钱春绮一样,也完全了解此剧全名。

樊修章的“译序”一方面称“《浮士德》是诗剧”,另一方面又说“浮士德一生经历了五个悲剧”。

绿原译本“前言”,明确指出“《浮士德》在作者笔下是以‘悲剧’的名称问世的”。他详述此书的“悲剧意义”,并将此分为“知识悲剧”“爱情悲剧”“政治悲剧”“美的悲剧”及“事业悲剧”。

杨武能的“译序”中有:“总体上讲,《浮士德》的确如作者自称的那样是一部悲剧,但不少场次又是喜剧、闹剧、寓言剧,等等。”

章建译本“前言”中也有:“《浮士德》是歌德根据流传于民间的有关浮士德的故事而写成的一部悲剧。”

潘子立的“译者序”,频繁提及“《浮士德》悲剧”,最清晰地表明译者对此剧体裁的认识。可惜,书名依旧对副标题视而不见。

严复曾论“译事三难:信、达、雅。”这几已成为译界共识。而就以上综述,可见译者大多了解《浮士德》是悲剧,何况德语原文的副标题也赫然在目。尽管如此,汉译《浮士德》的副标题《一部悲剧》几乎全部阙如,几成通例,这无疑有违“信”字。

事实表明,对于此剧隶属“悲剧”,译者基本知情。既然如此,含有“悲剧”字样的副标题,为何被众多译本不约而同地弃置?

首先,这可能与我们竭力总结的此剧主题思想有关。就前文的引述来看,善于对文学作品进行主题归纳的中国译者,大多将目光集聚在以“自强不息”为表现形式的“浮士德精神”上。潘子立“译者序”中有段话可为典范:“这就是我所理解的《浮士德》悲剧的主题思想。人类总是要在艰难曲折中、在逆境中不断探索、不断发展前进的,因而永不停息地追求真理,永远向上、永远奋进的人生理念,自强不息的精神,作为一个文学主题,也就具有了永恒性……”这种动辄从人类进步的角度出发理解一部文学作品之主题的做法,显然未给“悲剧”留下任何阐释空间。“悲剧”本质上也排斥这种理想主义的解说。

其次,摒弃德语剧名中的“悲剧”字样,似与我们对悲剧的理解有涉。何为悲剧?其定义是:“在西方戏剧史上,一般认为悲剧主要表现主人公所从事的事业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恶势力的迫害及本身的过错而致失败,甚至个人毁灭,但其精神却在毁灭中获得了肯定。”亦即悲剧带有“失败”或“毁灭”的结局。但就歌德笔下的浮士德来看,主人公虽在实现人生中频遭挫败,但最终仍获上帝青睐,获得拯救,得以升天,甚至拥有与昔日爱人重逢的前景。根据我们通常的悲剧定义,有这样结局的故事,与其说是悲剧,不如说是喜剧,因为“喜剧冲突的解决一般比较轻快,往往以代表进步力量的主人公获得胜利或如愿以偿为结局”。

或许正因为如此,即把“自强不息”视为该剧主题,并将浮士德获救视为上帝对其行为的肯定,忽略或舍弃该剧名中的“悲剧”字样,理所当然地成为译者翻译、或出版社推出这个剧本时的不二之选。

事实上,此著悲剧基调甚浓。在第一部中,浮士德先在追求知识中感到失望而乞灵地神;而后在追求爱情中导致恋人格蕾琴、其母其兄,乃至他们亲生儿的死亡。第二部开始,浮士德的从政经历以失望告终;随后恋情别移,与海伦结合生子,但孩子死去和海伦离开,让他再受失去妻儿的打击;最后他从皇帝那里获得一片海滩,想实现“围海造田”的愿望,被操心之神弄瞎双眼后,不明“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之理,误将掘墓声当成建设声,道出承认他与梅非斯特赌赛失败和意味自己死亡的终结之语。

其实,代表浮士德灵魂之另一面的魔鬼梅非斯特,其结局又何尝不是悲剧。尽管最后赌赛得胜,面对撕毁协议的上帝,他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猎获物”被抢,吞下“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苦果。此剧中,真有“幸福”结局的,其实只有那个渺远的上帝。面对他,世人只能保持沉默。

《浮士德》出版伊始,歌德就不断受人追问其寓意。在1827年5月6日与秘书爱克曼的谈话中,他就此作答:

人们还来问我在《浮士德》里要体现的是什么观念,仿佛以为我自己懂得这是什么而且说得出来![……]倘若我在《浮士德》里所描绘的那丰富多彩、变化多端的生活能够用贯串始终的观念这样一条细绳串在一起,那倒是一件绝妙的玩意儿哩!

对于读者寻找所谓高深观念的企图,他表示断然拒绝:“总之,作为诗人,我的方式并不是企图要体现某种抽象的东西。”那么,究竟该如何理解他的这部巨著?歌德曾在去世前一年,即在1831年2月13日与爱克曼谈及《浮士德》时,表示:“这种作品只有一个要点:各别部分都应该鲜明而有重要意义,而整体是不可以寻常尺度去测量的,象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永远耐人专研和寻思。”

将“自强不息”断言为剧本主题的例子,显然违背歌德“整体是不可以寻常尺度去测量的”这样的提醒。而歌德对于“各别部分”的强调,其实能打开另一扇观察《浮士德》的窗户。以下仅就剧本结尾处浮士德和梅非斯特的结局,各举一例,来呼应歌德对留意剧本细节的提示。

浮士德最后遭遇的是填海造田的悲剧。他听见海边的嘈杂声,联想起自己衷心向往的理想世界,开心道出:“铲锹的声音使我多么愉快!”以及“停一停吧,你真美丽!”倘若说,对于之前经历的几场生命悲剧,他还曾有过反思的机会,而面对最后的、由幻想和现实之间巨大差异造成的死亡,他无任何应对可能。他为何会相信听力?因为操心(一译“忧愁”)之神弄瞎了他的双眼。眼睛也许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最重要的、最具象征意义的感官。圣经故事中的亚当和夏娃原是瞎眼,偷食智慧果后眼睛即刻明亮。俄狄浦斯得知自己弑父娶母的真相,悔恨中的第一反应是自毁双眸。先让浮士德失明,是歌德绝妙伏笔,结果致命:只能依赖听力,最终受骗,输掉赌赛,亦即失去生命。

梅非斯特最后赢得赌赛,理应得到浮士德的灵魂。结果事与愿违。上帝公然违约,派遣天使,从他手中夺走浮士德。梅非斯特曾有望阻止这场抢夺。可是,面对风度翩翩的俊俏天使,他变得好色,垂涎天使迷人的身体,不能自持而耽误大事:

长个子少年,我觉得你最讨我欢喜,/[……]/你的眼光要稍许脉脉含情!/多裸露一些也还是落落大方,/有褶的长衫太规矩了一点——/他们背转身——从背后对他们注望![……]/这些小鬼真太令人垂涎!

天使趁他神魂颠倒之际,带走浮士德。梅非斯特悔恨不及:“我做了错事,在人前丢脸,/一大笔资本,可耻啊!白白挥霍;/卑鄙的情欲,荒唐的色情,竟然/害苦了老奸巨猾的恶魔。”

在以上两个场景中,我们似可感到歌德让人疑惑的俳谐或启人心智的黠慧。浮士德将铁锹的叮当声当成填海造田的建设声,以为自己夙愿已偿。严酷的、让他永远无法知道的事实是,有人在替他掘坟。倘若这背后不是对其建设事业之相反结果的担忧或预言,该是对浮士德虚幻想象的绝妙讽刺!而浮士德最后升天的严肃场景,竟靠低俗色情相助而成。这是暗讽上帝的无能,仰或“亵渎”升天的庄严?果真如此,将褒扬自强不息精神视为该剧主题,是否无可依傍或至少证据不足?

给悲剧加个喜剧尾巴,这与歌德给其自传之“真”的事实加上“诗”之虚构的手法如出一辙,或许都是他避免作品让人轻易定性、自己则赢得更多创作空间的尝试。

总而言之,浮士德与其说是人类奋进精神的代表,不如说是受生命欲念驱使的弄潮儿。歌德要展示的该是人性,探讨的是世人在追求欲念满足中“得寸进尺”的生命本质以及终究无法摆脱“失败”和死亡的深层悲剧,表露出一种洞悉人世的忧患意识。我们似有必要,返回该著完整剧名《浮士德——一部悲剧》,研读歌德演绎的各种人生悲剧所含的哲理;似该倾听歌德本人对理解本剧的善意提示,而非轻易总结主题思想,归纳微言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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