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诗学思想与程朱理学
2019-11-17代亮
文/代亮
中国古代文学以及文学批评的发展,与时代思想学术主潮密不可分。自魏晋下迄唐宋元明,几乎概莫能外。清初诗学与其时的思想学术亦存在深刻关联,迄今为止,论者对经世致用学风以及朴学之于诗歌创作及批评的影响关注较多,取得的成绩也较为可观。不过,就清初思想学术的主要流别而论,“理学仍是主流学术流派……理学群体及于中国”。广义的理学包括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而在清初士林反思心学流弊的背景下,前者则跃居为主流中的主流。晚清李慈铭所说的“国初宋学极盛”,不仅明确道出了心性思辨之学在清初盛极一时的事实,还暗示出程朱学说高不可攀的地位。以此为前提,程朱理学对清初诗人心灵世界的浸润和熏染,也丝毫不亚于其他思想学术门类,进而参与了诗坛流风的塑造,引领了诗学思想的走向,但学界对此涉猎有限,语焉未详。本文选取清初若干喜好风雅的理学之士以及心仪程朱的诗人,对其诗学思想与程朱理学的关系作一简略的探析,聊作引玉之砖,期望这一现象得到论者的关注,进而推动相关研究的深入。
清初诗学思想与程朱理学融合的前提及基础
在朝野双方的合力推动下,程朱理学在清初呈现出复兴态势。程朱理学在明代虽是官方主流意识形态,但自从阳明心学兴起并得势后,其在学界的地位趋于黯淡,直到明末得到东林党人的倡扬,才渐渐显出活力。降至清初,其又得到朝廷的表彰和学界的推举,从而再度占据主导。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专制体制下君主的表率与垂范,对思想学说的兴衰起伏举足轻重。康熙对程朱理学特别是朱熹青睐有加,为新朝意识形态确定主调;他还利用政权力量大力做好理学有形载体的建设,自上而下地塑造崇奉程朱理学的氛围。在他之前或与之同步,清初士林接续晚明标举程朱的学术思潮,对阳明心学大加挞伐,而以程朱理学作为矫枉纠偏的对症之药。他们对程朱理学的推崇,与清廷形成力量的叠加,联袂推动了程朱理学的流行。
清初程朱理学所以能在思想学术领域独占鳌头,与其包容性较强存在直接关系。首先,理学之士对考据之学亦有肯定和吸纳,都重视对经典的研究以及训诂、音韵等治学手段,以纠正心学束书不观和空谈心性的流弊。其次,理学之士对程朱心性学说的阐扬多以经世致用为旨归,自身也注重对国计民生等现实问题的探究。如陆世仪、陆陇其等人以“即物穷理”相号召,对农田、水利、战阵的研究颇有心得,追求体用兼备,与经世致用的学风秘响旁通,甚至成为后者的学理依据。这充分显现出清初程朱理学思想体系的博综兼容,也为自身影响的扩大和地位的提高奠定了根基。
执清初学界之牛耳的遗民群体中推举程朱者为数不少,江南地区的吕留良、陆世仪、吴肃公、谢文洊、陆元辅等,北方的刁包、申涵光、王弘撰、李因笃等,均潜心探究理学精义并付诸践履。与他们同时或稍后,汉族权贵如白胤谦、魏裔介、王崇简、魏象枢、陈廷敬等人,中下层官僚如陆陇其、方孝标、李楷、归允肃、郝浴、黄与坚等,也都积极弘扬程朱学说。应当说,遗民群体与汉族官僚都竭尽所能,对程朱理学的复兴都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当然,由于政治立场、社会地位与知识结构等方面的差异,理学之士的胸怀与旨趣也不尽相同,但其本体论、心性论与价值观等,则沿袭程朱轨辙者为多,并不因其地域及政治立场的不同而产生明显歧异,这也为我们从整体上探讨程朱理学与清初诗学思想的关系提供了可能。
清初理学之士中兼擅写诗作文者比比皆是,他们对儒家的理想人格重新作出界定,甚或借用程朱理学的核心观念来阐释从事艺文的必要性,从实践和理论两个层面修正宋儒的偏颇。我们知道,宋代理学家对文学多抱以轻视乃至不屑,对诗歌创作抱有惕厉戒惧的心态。其相关论断被后来者不断引申发挥,也加剧了理学与文学的疏离态势。清初程朱理学的拥趸,对诗文的态度则相对较为灵活和开放。程朱理学注重通过外部世界知识的获取来涵养德性,特别是朱熹所提倡的“格物”与“理一分殊”等,都具有彰明较著的探求知识的取向,也为清初理学之士所引申发挥,为从事包括诗歌在内的文艺活动奠定了学理基础。与理学之士的热衷诗歌相映成趣,不少诗坛名流也真诚地向慕程朱,阐扬其要旨精义并全力付诸实践。清初若干诗坛名家都有从诗歌折入理学的经历或强烈愿望。总体来看,清初理学之士与诗人的界限不再壁垒分明,而是呈现出相互包容的状态。前者不再随意菲薄诗人和诗歌,后者也对程朱学说心有戚戚,客观上则促进了不同人生价值取向与思维方式的深度融合。无论是学道有得的理学之士,还是深谙创作甘苦的诗人,都表露出兼两者为一体的意愿。一个以程朱理学为思想学术根柢的诗学群体呼之欲出,推动了程朱理学对诗学思想的渗透。
清初诗坛的主导诗学观念与程朱理学
清初诗坛的有识之士抨击前明诗坛流弊,并有的放矢,重新规划诗歌发展的康庄大道,而其重要方法之一就是返本开新,即通过对传统诗学观念的重新阐释,达到革新积弊的目的。其中,“温柔敦厚”“性情”“学问”等为一时名流津津乐道,成为其时的“流行语”和“惯用词”。这些古老命题的“复活”,看似是旧调重弹,了无新意,但由于个体遭际与心理世界的差异,诗家对它们的理论解读以及在创作中的呈现也大异其趣,真切反映出其时诗坛“众声喧哗”的境况。
以“温柔敦厚”为旨归,是清初诗人的普遍理论追求。明清易代之初,主盟坛坫的遗民诗群受易代的刺激,以淋漓慷慨之笔记录社会动荡,抒发黍离麦秀之悲,这也成为他们所标榜的“真”诗的审美旨趣。与此创作思潮相呼应,他们对温柔敦厚的阐发,也偏离了其作为儒家理想人格形态与诗歌表达方式的本义。以此为理论根基,遗民对“性情”的定位也偏向于怨愤不平。其怨诽不平的诗心以及悲凉激切的诗风,与理学诗学观构成紧张乃至对峙关系,受到后者的批驳和讥议也在所难免。理学诗人以“温柔敦厚”的原旨相倡,如果说身处庙堂的理学之士,还不免受到体制身份的约束,身居草野的理学之士对温柔敦厚的倡扬,则几乎完全是受一己思想学术倾向的支配使然。与理论批评相呼应,他们的诗歌创作也自觉地贯彻温厚和平的原则。庙堂理学诗人的诗作,且不说颂美新朝的诗作以雍容和平为总体特征,即便是讽刺上政和同情民瘼的篇章,也呈现出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风格。陆世仪的《后旱六七月无雨,八月尚不雨》《闻江北飞蝗有感》等诗作,对民生之多艰深表同情和忧虑,却基本不见愤激之词。其哀叹故国沦亡的篇章如《秦淮河》,在游历明朝南都时抒发故国之悲,低沉徘徊,不似同类题材的遗民诗作那般怒发冲冠。
理学诗人对“性情”的界说,也烙上了程朱理学的鲜明印记。将“性情”作为诗歌创作的本源,是清初诗家的一致意见。关于“性情”的多元内涵特别是其与儒家伦理道德观念的关系,今人多有抉发,不乏洞幽烛微之见,但多数讨论仍习惯于就诗论诗。如果注意到“性情”是中国古代思想的重要概念,特别是宋代理学心性论的关键范畴,我们对清初诗学中的“性情”论的产生原因与深层内涵,或许可以获得更加深入的认识。程朱理学的“性情”论,以周敦颐、张载和二程为先导,至朱熹而渐臻完备。朱熹把性与情清晰地界定为体用关系,并提出心统性情和心体性用说,较北宋前贤更加完善。两宋理学家对“性情”的具体论说虽不尽相同,但在崇性抑情的总体倾向上并无二致。程朱对“性情”的论说几乎为清初理学之士全盘继承。这一心性修养的原则作用于诗学,就是要求创作主体以理遣情,以性约情。这与遗民诗群的“性情”论相去自不可以道里计。这种思想旨趣和审美倾向作用于诗论,就是告诫诗人正心诚意,将情感的发抒限定在“性体”所许可的范围内;以“性”“情”孰占主导为依据,区分“君子之诗”和“才人韵士之诗”,进而鉴定其地位和价值的高下。
按照理学诗人的看法,性情之正是实现诗教的根基,而创作主体的“学”也同样不可或缺。随着其时思想学术领域中返归儒家经典观念的日渐盛行,诗坛崇尚学问的观念也崭露头角并逐步成为共识。不过,“反经”的口号背后隐藏着多元的为学趋向,与之相应,诗人对“学”的界定也呈现出多样化的形态。理学诗人不容置疑地将程朱理学当作诗人必备的学养。他们不但遵循朱熹所倡扬的“道问学”,追求博学多识,更号召将理学要义贯彻到日常生活中,使自己的视听言动一以程朱为圭臬,将抽象的天理落实到具体的言行举止之中,使一己的思想与情感都能达到纯善无恶的境界。理学之士的论述毋庸赘引,诗人亦不时宣扬并付诸实践。在接近与探研程朱理学的过程中,理学不但成为诗人知识结构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也使其心理结构日益被同化,道德自律变本加厉,内倾化特征渐趋显著,这与明代中后期士人受心学影响而追求自我独立甚至非毁前圣时贤迥然不同。可以说,程朱理学与方兴未艾的考据学风,以及退居主流但余波未泯的阳明心学等儒学流别,都渗入到清初诗人对诗人之“学”的界说当中,而在一定程度上又呈现出合流的态势,对清诗“以学为诗”特质的塑造都有不可抹杀的贡献。
理学诗人对师法典范的汰择与建构
众所周知,诗以言志,文以载道,本是唐宋以下约定俗成的写作理念,但一些理学诗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试图破除诗文之间的壁垒,认为诗歌应当具有与文章同等的效用,清晰地显露出他们的特殊审美视角与期待视野,也为其师法典范的选择预设了前提。本于崇尚性理而卑视艺文的视角,清初理学诗人对邵雍诗称赏不止。在理学诗歌的发展链条中,邵雍的“击壤体”以质朴自然的语言抒发体道的乐趣,描写一己光风霁月的人格境界,在宋代理学家诗作中特立独出,也备受后世理学诗人向慕和追攀。清初无论身居庙堂抑或伏处草野的理学之士,对邵诗都不乏赞词。在邵雍之外,明代理学诗人陈献章也得到了清初理学诗人的高度认可。陈氏虽是明代心学的开山者,但其思想体系与后起的王学毕竟有异。在阳明心学备受诟病之际,白沙之学在清初则较少遭人抨击,其诗歌也受到庙堂理学之士的称颂和继踵。对体现了理学人生境界和情趣的陶渊明、韦应物等人及其诗篇,理学诗人也充满向往。我们知道,陶渊明诗在明清易代后受到遗民的广泛推崇,但他们推重的是陶渊明独立不迁的气节,以及其诗歌在逍遥旷达背后若隐若现的悲苦愤懑之情,而新朝官员特别是身处高位的理学诗人,则有意抉发陶诗的性理意趣特别是对现实的超越,解构了由前者所建构的陶渊明的遗民形象。与理论批评相同步,理学之士如魏象枢、魏裔介、陈廷敬、陆陇其以及陆世仪等,都创作了为数不菲的理学诗篇。这类诗作抒发觅道与体道的乐趣,展现出天人合一的人生境界与审美体验。其佳者能将主体胸襟与外部景物融为一体,少用理语而富有理趣;下者则成为押韵的语录,读来味同嚼蜡,毫无诗味可言,如魏裔介《和龟山先生作》《夜醒》《观心》等。
当理学诗人立足于诗歌自身艺术规律来选取师法对象时,他们多数将目光聚焦于唐诗,对宋诗则持以不屑的态度。有德者必有言的论调虽被理学家频频提及,但诗歌写作自有不可悖逆的内部规律。一味致力于心灵的超越,即便主体始终能以道德理性来驾驭情感,也不能保证写出众口流传的篇章。理学诗人对两者的巨大张力有着深切体会,一旦摆脱道德激情后,他们对诗歌的审美特质也表现出足够的尊重。此种取舍看似与前引他们对理学家诗作的推崇自相矛盾,实则显现出其作为深谙诗歌本质的诗人所具有的眼光。也正因此,他们在唐宋诗之争中整体上偏向唐诗。清初诗坛奉唐诗为圭臬者不乏其人,宋诗也一改在元明时期乏人问津的局面,备受诸多名流的推崇。平情而论,清初唐宋诗之争虽具有一定的政治色彩,但主要还是不同师法策略、创作理念以及审美旨趣的交锋。面对宋诗的日渐流行以及学法宋诗中出现的诸多流弊,理学诗人挺身而出并倡言匡救,矫正这一在他们看来属于步入歧途的诗歌创作思潮。那些身居庙堂的魏裔介等人,凭借自己的社会地位为唐诗而鼓与呼;身处草野的理学诗人如申涵光等,则利用自身的诗坛声望力图维系宗唐诗风,而且两者之间不乏沟通。承续唐诗的前后七子,被顺理成章地纳入到师法典范的行列,也间接肯定了其诗学地位,而宋诗因与唐诗所代表的诗歌审美理想不符,则被排斥出典范的阵营。这与宗宋诗者如钱谦益等人非毁七子的立场大相径庭,也对日益流行的宋诗风造成了有力的冲击。当然,理学诗人对宋诗并非全然排斥,标榜唐诗者如魏裔介、申涵光、陈廷敬等人,也能发掘苏轼和陆游诗歌的优长。但整体而言,理学诗人对宋诗的借鉴和揄扬是较为有限和克制的,何况其对宋代诗人的某些肯定之论,仍立足于其跟唐诗审美特征的相契之处。
余论
理学诗人内部不乏交流,与诗坛名家亦时有交接,他们凭借自身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影响,通过多种渠道传播了理学诗论。总之,程朱理学作为学理资源和精神动力,推动了清初诗歌理论批评与创作思潮的嬗变。
清初程朱理学的崇奉者遍布于遗民、高层官员与中下层官吏之中,群体内部基本不受政治立场和社会地位的限制,不时会面或有书信往来,谈道论学,其乐融融。这不但提升了其作为思想学术共同体的意识,也使他们的诗学批评与创作倾向产生了趋同性。另外,伏处山林的理学诗人也通过晤面、通信或作序等方式,与友人、后学或弟子分享自己的思想观念和诗学理想,同样具有不可小觑的辐射面。由此,程朱理学对清初诗学思想的引领水到渠成。
程朱理学对清初遗民诗歌创作思潮不无矫枉纠偏之力。遗民诗人抨击前明七子、公安、竟陵及其后学的黄茅白苇之弊,但受制于时代背景和个人心境,他们的创作在某种程度上又不自觉地重蹈其覆辙。与之相对,理学诗人对“性情”的阐发,对诗人之“学”的界说,对唐诗审美特征的肯定,或冀图以主体的内向超越来消解怨愤不平的诗心,或藉之反对慷慨扬厉的诗风。这与他们的诗歌创作、编辑诗歌选本等诗学活动一道,对遗民诗歌的“激切浅率”之风自有矫枉之功。
程朱理学在清初的兴盛,很大程度上是学术发展的内在理路使然,并非完全出于清廷的推动,但其对诗学思想的引领,则又不期然地与官方的倡导若合一契。清初诗风的嬗变是多重因素使然,其中,政治层面的因素已得到了论者较多的关注,但诗人心态因受程朱理学影响而趋于平和则罕为人注意,而这一点或许更有根本意义。在理学诗人看来,心性修养是诗歌创作的根基。理学诗人不约而同地提倡“性其情”,论诗选诗都以温柔敦厚为旨归,并选择邵雍以及与理学人生情趣相通的陶渊明诗和韦应物诗为师法对象,在约束创作主体情感诉求的同时,也抑制了以遗民诗群为主导的变风变雅之体的扩散和流行。另外,理学诗人的创作实践较好地呼应了其理论批评,在总体上呈现出中和雅正的特征,这也预示了新朝诗风的发展方向。甚至可以说,后来在乾嘉年间盛极一时的格调诗学,于此已渐露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