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古今之争的前提批判
2019-11-17丁立群
文/丁立群
中西古今之争源于“地理”与“历史”两种理解立场之争:即理解西方文化对落后国家民族文化的殖民侵略是运用“历史”范畴抑或是“地理”范畴。发达国家在全球化过程中,力图用西方文化征服和取代落后国家的文化,要求把地理范畴(本土与西方)转换为历史范畴(传统与现代),以论证其合理性;而落后国家则与此相反,从文化自保的立场出发,要求把历史范畴转换为地理范畴,以消解其合理性。如此形成一种对抗性逻辑。称之为“中西古今”只是把这一问题“国别”化了,而其普遍意义并没有消解。在当前语境下,解决这一问题不能沿袭传统思路,而应思考范式本身的问题。不作这种前提性批判工作,我们对文化传统的拆解、分类、“取其精华、弃其糟粕”,诸多种种,都是没有根基的。
中西古今之争的文化谱系
一百多年来的中西古今之争,形成了文化保守主义和文化激进主义尖锐对立的两种思想及其转换形态。
1.文化保守主义。文化保守主义一般出于对现代化的一种警惕和戒备,主张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本位,保守本民族的文化传统,反对传统的现代化。其典型表现即文化传统的“原教旨主义”。
中国近代以来的文化保守主义有三种形态,即文化优势论、中体西用论、文化相对论。它们的产生虽没有严格的时间次序,但却有理论逻辑上的先后次序。
其一,文化优势论。这种理论认为本民族文化与其他文化相比,无论在本体上还是在功能上都是最优秀的文化。文化优势论必然导致由文化自大而产生的封闭主义。它会阻滞和消解一种文化形态的创生动力,阻滞和消解一种文化传统的创新和发展。中国近代的文化保守主义首先是以文化优势论表现出来的。
其二,中体西用论。中体西用论在文化谱系上属于文化保守主义,是文化优势论的一种退步形态。中体西用论主张以三纲五常和孔孟之道为核心的封建伦理道德为不变之本体,以西方的科学技术及生产技艺为巩固传统文化和封建伦常的手段。中体西用论承认西方的科学技术和生产技艺优于中国传统文化,但仍然认为中国文化本体优于西方文化。这种理论直到今天仍有很大市场。
其三,文化相对论。文化相对论是文化保守主义谱系中的又一个变种,它是落后文化面对西方“优势”文化的本能反应。文化相对论主张各文化形态之间不存在孰优孰劣、孰高孰低的问题,它们各自具有自足的价值,具有不可比较性。中国的文化相对论是继文化优势论、中体西用论之后的又一退步形态。如梁漱溟提出的西方、印度和中国文化是三种“意欲”不同的文化类型理论就不再强调传统文化的优势,而是强调不同文化各有千秋,这就从优势论的绝对主义走向特殊论的相对主义。
2.文化激进主义。文化激进主义认为,导致中国贫穷落后的根本原因是绵延几千年的传统。因此彻底改造传统文化,吸收外来文化特别是西方文化,实现全面的文化革命。文化激进主义是一个逐渐“激进化”的过程,而“全盘西化论”是最极端的文化激进主义。陈序经要求全盘西化应当是中国文化从量和质上的彻底西化、观念上的根本西化、程度上的充分西化。此后,文化激进主义逐渐成为绵延至今的思想潮流。
应当注意到,文化激进主义实际上带有一定的策略性。文化激进主义的代表人物一般都认识到,中国传统文化根深蒂固,遍及社会的各个方面,是根除不了的。为了最大限度地改造中国传统文化,必须“矫枉过正”。
可见,一百多年的中西古今之争基本上形成了文化保守主义和文化激进主义两大对立思潮。文化保守主义的文化优势论经历了帝国主义坚船利炮的进攻之后,退却为中体西用论。中体西用仍然是一种文化自我中心主义,其根本目的并非使传统文化现代化,而是极力保持传统文化的原样。中体西用论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在文化激进主义的批判下,成为落后保守的代表。由此,文化保守主义采取文化相对论作为中体西用论的替代品。文化相对论虽然不否认其他文化的存在价值,但仍然无法摆脱文化自我中心主义。只是,它已经转换为一种相对化的自我中心主义,其本质仍然是保守主义的。文化激进主义虽然明确表示,全盘西化带有一定的策略性。但是,这种激进主义的标识和理论毕竟不仅在精英阶层无法普遍化,也难以为广大民众所接受。因而,在文化土壤中始终根系不深。
可以看出,自近代以来持续百多年的中西古今之争已经走入了排斥任何中间路线的文化保守主义和激进主义的两极张力中,其间数次兴起的文化讨论乃至改革开放以来的文化研究只是重复了这种两极性的文化逻辑。这标志着中西古今之争已经陷入难以自拔的两歧困境。这一困境使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时刻面临的老路和邪路的威胁。无疑,这一困境关系到我国现代化建设的根本方向,这是必须首先解决的根本问题之一。
中西古今之争预设前提的分析重建
我认为,这一两歧困境的形成主要在于人们在思考中存在未经反思、批判的前提预设——正是这些前提预设使中西古今问题囿限于一种不断重复的两歧逻辑,无法走出新路。所以,需要对这些预设前提进行反思。
1.文化传统是死的还是活的?
文化保守主义和文化激进主义建基于对文化传统的存在论理解。在这一点上,二者有着共同前提:即把文化传统“固化”,看做逝去的历史和给定的存在。因此,对文化传统只能采取“考古学”的立场和方法才能获得其“真谛”,文化保守主义与文化激进主义的“坚固”对立即是奠基于这一前提。
关于传统的存在论性质有两种观点。
一种传统观即如上所述,把文化传统理解成逝去历史的僵死的文化遗存,所秉持的时间观是过去本位的。这种传统观在历史的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间维度中,把文化传统界定在过去之中——所谓文化传统就是已经过去的给定存在。这种传统观导致三种效应。其一,从存在论上否定文化传统创新的可能性。文化保守主义和文化激进主义在比较中西文化的差异时即认为,凡是过去所没有的东西都不属于中国文化传统。这是一种文化“原教旨主义”,这种“原教旨主义”必然导致封闭主义。其二,把文化传统的发展看作是传统的自我“复制”。以过去为本位的传统观往往把过去作为衡量现在和未来的标准,把现在和未来统统注入到过去的范型里,使之成为过去的复制品且无限地复制下去。这就把现在和未来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物理时间。其三,否定了人在文化传统中的主体性,把人变成了传统的奴隶。文化是人实践活动的产物,文化传统是人类世代相传的基本经验。它的世代延续生长是通过文化主体在理论和实践上的不断诠释实现的。把传统固型化必然否定人的主体地位:人不过是传递早已定型的传统之工具而已,人变成了传统的奴隶。
与此相反,后一种传统观则把文化传统看作是一个不断生长的有机生命体。在它看来,文化传统是既成文化和未成文化的统一,是以过去为基础、现在为推动、未来为本位的统一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文化传统通过文化主体在“时代”背景下的诠释,出现了不同的文化变体。这种绵延不绝的文化变体本质上就是文化本体即文化传统。正是本体与变体相互转化的辩证关系,打破了文化传统的固化结构,使传统本体处于生长过程中。这一辩证过程赋予传统以一种生命的性质,使文化传统成为不断生长、绵延不绝的生命之川。
我认为,后一种传统观是对文化传统的正确理解,是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存在论基础。
2.文化传统是可分析的还是不可分析的?
文化保守主义和文化激进主义还有着共同的认识论前提:传统的绝对整体论。文化保守主义坚持中国文化传统不可分析的绝对整体性,在这一前提下,任何异文化因素的吸纳都只能被同化于中国传统的文化结构中,且以不引起该结构的整体变化为条件。以绝对整体论为前提,文化激进主义也只能坚持全盘西化论:对西方文化不能部分的借鉴而只能完整的“挪入”;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改造只能全盘抛弃不留余地。
文化整体论以文化有机论为前提。任何一种文化形态都是由诸多文化要素构成的有机整体,包括器物层面、制度层面和精神层面,它们之间构成一种结构和功能上的相互匹配关系。这些要素和关系共同构成一种文化形态的整体特征,由此形成了文化的整体性。
但是,绝对整体论却给文化有机性和整体性附加了不可分析的属性。我认为,不可分析性并非文化整体性、有机性必然包含的属性,文化整体性并不必然与可分析性相矛盾。文化人类学特别重视的在人类文化史上大量存在的涵化现象,就既可能引起文化接触的一方或多方量的变化,也可以引起质的变化即原有文化模式的变化而形成文化新种。这说明,文化的整体性并不是铁板一块、不可分析的,涵化即是以文化形态整体结构的开放性和可分析性为前提的。这一点在学理上是可论证的,在经验上是可证实的。文化保守主义和文化激进主义由于坚持文化的绝对整体主义,不仅使它们的对立变得不可调和,而且使其理论性质也具有落后的封闭性。无疑,对文化可分析性的理解,构成了“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认识论基础。
3.文化传统评价标准是内在的还是外在的?
文化保守主义和激进主义的尖锐对立,实际上体现为两种评价标准的对立。特定文化传统在其持存过程中,通过内化作用形成文化主体的心理结构、认知结构和价值设准。由此构成主体的文化视域——它对异文化保有本能的“偏见”,使文化主体囿限于“种族中心主义”。这些都使文化主体看不到所处文化的弊端,同时对异文化元素的吸纳又会造成“取我所需”的效果。这种自体循环必然消解文化接触、交流和融合的创新意义,把它们变成文化的同化。这是一种保守主义的结果,它必然把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化为乌有。以西方文化的内在标准衡量中国传统文化,也会有同样的自体循环效果。
如何打破这种自体循环?一是引进异文化视域,形成一种视域融合的积极效果。具体来说就是使中国传统文化、马克思主义文化与西方文化在当代现代化背景下互相诠释,在多种视野的交合中,使马克思主义时代化,使中国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打破中西文化之间的坚硬对立以发现各自的弊端。二是以共同价值为参照,在保守主义与激进主义的两歧对立之上,引进第三条逻辑。共同价值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价值核心,这一核心的形成,在当代全球化过程中已经具备了可能性和现实性。只有以共同价值为参照,才能打破和超越中西古今之争不断重复的消极逻辑,走出一条新路。
可见,我们只有遵循“视域的增多”原则,使视域之间相互融合、相互参照,引进当代全球化逐渐形成的建设性逻辑,才能克服自近代以来一直难以克服的,对外来文化“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的理想原则不断向文化保守主义的回归。这是中国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所应具备的价值学理解。
4.“古今”与“中西”之间是否可还原?
在中西古今之争中,保守主义把“古今”还原为“中西”,激进主义则把“中西”还原为“古今”。还原论是双方共同坚持的又一个前提。
中西古今之争源于“历史”与“地理”之争。约翰·汤林森曾提出,在理解西方殖民主义侵略问题时要转换思维向度:由地理范畴转换为历史范畴。这意味着把发展中国家民族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关系变成传统与现代的关系:现代化就是用西方文化(现代)取代发展中国家各民族文化(传统)。基于这种理解他们把西方文化理解为各文化整合基准的“元文化”。相反,发展中国家知识界则在理解本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关系时,把历史范畴转换为地理范畴:本土文化与西方文化仅仅意味着不同的地理区域,并不等于传统与现代的问题。
中西古今之争是“历史”与“地理”之争的国别化形式,因此也逃脱不了还原论逻辑。文化保守主义由文化优势论到文化特殊论,已经由文化绝对主义走向文化相对论,由此必然把古今化为中西。其认为,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关系只具有地域差别意义,不具有传统与现代意义。这就彻底否定了中国传统文化现代化问题。文化激进主义则主张化中西为古今,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地理差别关系,而是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前者是传统文化,后者是现代文化。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化就意味着彻底西方化。
文化激进主义把现代化等同于西化,本质上是一种现代化的“原教旨主义”。现代化首先是在西方国家兴起的,随之,发展中国家普遍掀起了一场“追赶式”现代化运动。由此,西方现代化被设定为现代化的“典范”。然而,由于西方现代化的物质主义性质造成了种种社会危机,西方知识界展开了对西方现代化的批判。而发展中国家则开始强调现代化与本土文化的结合,使现代化多元化。本质上,现代化的基本特征也并非与西方文化不可分离。可见,文化激进主义把中西等同于古今依据的是陈旧的一元现代化观念。
文化保守主义则把古今还原为中西,消解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而走向相对主义。他们看到西方现代化的各种弊端,由此走向极端,彻底否定了西方现代化,以传统文化对抗西方文化。首先,保守主义者应当看到传统与现代问题是每一种文化面临的无法回避的问题;其次,保守主义还应意识到现代化观念已经多元化了。当然,多元化的同时应避免否定现代化普遍规定的相对主义。
可见,克服了中西古今的还原论前提,才能理解其正确意义。无论是中西还是古今都是不可抹杀的文化差别。中西文化由于地域、文化条件的不同,会产生若干文化差异,这种差异不能还原为古今差异。同样,古今文化差异也是客观存在的,每一种文化都存在由传统和现代的过程,这一过程也不能还原为中西差异。质言之,我们既不能以中西文化差异掩盖传统与现代关系,否定传统文化的现代化;也不能以古今关系界定中西文化关系,把现代化等同于西化。
结论
持续了百多年的中西古今之争由于预设前提问题,一直陷于不可自拔的泥淖之中。这是由于现实的历史和实践尚未具备解决的条件,人们的认识尚有局限。当代现代化和全球化实践的发展为解决这一困境奠定了基础。现代化由一元现代化到与发展中国家本土文化相结合的多元现代化,伴随这一过程,全球化也由经济全球化发展为总体全球化——它将建立一种异于西方普世价值的真正的人类共同价值,人类命运共同体正在逐渐形成。现代化的多元化使人们重新审视现代化及其本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形成将提供一种全新的生命经验、思想境界和价值依托。这些都使我们对百多年中西古今之争涉及的文化传统的存在论性质、文化交往的本质、中西文化之间评价标准以及中西古今的还原论进行重新审视、深入反思和理性重建——这种深入反思和理性重建意味着一种思维范式的转换。我认为,只有这样,才有望走出百多年中西古今之争形成的文化撕裂,使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健康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