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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哥特神话”到“互动共生”:中世纪西班牙史叙事模式的演变

2019-11-17

社会观察 2019年6期
关键词:哥特中世纪卡斯特罗

20世纪中叶,西班牙学界围绕如何看待中世纪西班牙历史发展进程等问题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争论的双方分别是阿梅里科·卡斯特罗(1885—1972)和克劳迪·桑切斯—阿尔伯诺斯(1893—1984)。卡斯特罗认为,西班牙文化并非亘古存在、永不改变,它在8—13世纪的穆斯林、基督教徒和犹太人的互动中才慢慢融合而成的,而桑切斯—阿尔伯诺斯明确主张,一种根深蒂固的西班牙文化转化了进入伊比利亚的多数外来文化元素,包括伊斯兰文化和犹太文化。这场争论被后代学者称为“西班牙史论战”。

要认清这场论战的历史地位,必须把它放到西班牙史学史的发展脉络中,从长时段的视角审视中世纪西班牙史叙事模式的发展与演变,剖析史学发展与现实社会的辩证关系,厘清中世纪西班牙史学发展的内在逻辑与机理。

近年来,国际学术界也的确有一些学者从史学史的角度关注中世纪西班牙史的研究。但深入研读可发现,它们大多只关注近期中世纪西班牙史学的发展,并未将史学演变与社会发展有机结合起来。鉴于此,本文将长时段地勾勒中世纪西班牙史叙事模式的发展与演变,分析其与西班牙社会发展乃至与国际形势变化之间的关系。试图说明,自中世纪至今,存在着两种中世纪西班牙史叙事模式,其一为“哥特神话”,即认为中世纪西班牙史就是作为西哥特人后裔的基督教徒赶走穆斯林、犹太人等宗教异端,实现“西班牙复兴”的历史;其二从穆斯林、犹太人和基督教徒彼此依傍、互相交流、共栖伊比利亚半岛的角度来理解这段历史进程,卡斯特罗将其概括提升为“互动共生”。20世纪下半叶以来,在“西班牙史论战”的影响下,伴随着全球化进程,“互动共生”逐渐成为中世纪西班牙史研究的主流。

“哥特神话”的思想渊源及撰史实践

塞维利亚的伊西多尔(约570—636年)是西哥特王国最著名的学者、历史学家。西哥特政权稳固后,特别是国王里卡里德于589年皈依罗马基督教之后,学者们面临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为西哥特人恢复名誉,重写西哥特人祖先的历史。在《哥特人史》中,关于哥特人的辉煌历史,伊西多尔从诺亚时代一直讲到哥特人与西班牙—罗马人的“联姻”。这样,伊西多尔给那个时代及后来的人们提供了一种“历史观”,即征服伊比利亚半岛的哥特人是被上帝选中来继承罗马人的。该历史观影响了711年穆斯林征服后一代又一代的编年史家,并被不断发展、完善,是为“哥特神话”之思想源头。

在持续了近8个世纪的“再征服运动”期间(711—1492年),北方基督教王国面临的首要任务是收复穆斯林手中的南方失地,由官方意志控制的历史书写由此变成营造宗教对立情绪、调动再征服力量的政治工具。13世纪的托莱多大主教罗德里戈· 希门尼斯· 德· 拉达撰写的《西班牙或哥特人史》、阿方索十世(1252—1284年在位)时期成书的《西班牙编年通史》以及15世纪罗德里戈· 桑切斯· 德·阿雷瓦洛撰写的《西班牙简史》都是此类作品的典型代表。它们继承了始自伊西多尔的历史观,并把“哥特神话”发展为一种官方意识形态。

1492年再征服运动结束,西班牙王国统一。统一后的西班牙王国在哈布斯堡王朝的卡洛斯一世(1516—1555年在位,也被称为卡洛斯五世)和菲利普二世(1556—1598年在位)统治时期海外领土极度扩张,势力达至鼎盛。在海外殖民的过程中,西班牙始终以天主教为旗帜,军事征服的同时也伴随着“精神征服”。随着16世纪西班牙在欧洲乃至世界霸权地位的建立,以天主教认同为基础的民族主义情绪在这一时期的西班牙极度高涨,折射在史学领域的表现是史学家从“西班牙在西哥特王国后期衰落,自佩拉约以后开始复兴”,即从“西班牙复兴”的视角书写711—1492年的历史。由此,“哥特神话”的撰史模式得以确立,并在16—17世纪得到广泛推广。其中,托莱多的历史学家胡安·德·马里亚纳(1536—1624)历经卡洛斯一世、菲利普二世、菲利普三世和菲利普四世执政时期,是16、17世纪西班牙成就最高的编年史学家。

总结中世纪以及16、17世纪西班牙的历史著述,可发现其明显的特点,即源自塞维利亚伊西多尔的历史观——5世纪开始征服西班牙的西哥特人是被上帝选中来继承罗马的人——经过世代传承和演变上升为系统化的官方意识形态,发展为“哥特神话”这种主导性的叙事模式。其核心观念是“唯一的、永久的西班牙”,即认为从西哥特王国到阿斯图里亚斯、莱昂,再到卡斯蒂利亚和西班牙王国,西班牙历史存在连续性和统一性;上帝站在西班牙一边,中世纪西班牙史就是十字军的历史,即作为西哥特人后裔的基督教徒与各种敌手进行抗争,赶走犹太人和穆斯林,复兴西班牙的过程。这种观念产生了深刻的历史影响。一方面,它使得统一后的西班牙日益加强中央集权统治,排斥异己,消除文化多样性,不遗余力地在欧洲捍卫罗马教会的利益,在所征服的新大陆地区推行天主教化政策。另一方面,它抹杀了穆斯林、犹太人对于西班牙历史发展所做出的贡献,更为重要的是,它只从斗争的角度来解读不同宗教群体间的关系,掩盖了它们之间互动共生的历史原貌。

“互动共生”的学术源流及与“哥特神话”的抗争

在“哥特神话”形成与发展的同时,也存在着另一种学术倾向,即客观公正地对待历史上和同时代发生的事情。14世纪卡斯蒂利亚史学家佩德罗·洛佩斯·阿亚拉撰写的《卡斯蒂利亚列王史》客观真实,与 “哥特神话”影响下的编年史有着明显的不同。15世纪末意大利的阿尼奥·德·维泰尔博则是第一位西班牙之外批判“哥特神话”的历史学家。他们在官方把控历史撰写与宗教狂热情绪泛滥的时代敢于质疑官方史学、尝试书写真实的历史,实为“互动共生”撰史模式的先行者。

菲利普二世的阿拉伯语翻译米格尔·德·卢纳撰写的《国王罗德里戈信史》开始赋予多宗教群体互动共生的历史叙事以具体内容。这种撰史风格从17世纪末起逐渐成为一种风尚。1783年问世的加泰罗尼亚历史学家胡安·弗朗西斯科·马斯德乌的《对西班牙和西班牙文化的历史批判》一书代表了18世纪启蒙思想影响下西班牙史学的最高成就。这种显著变化的出现主要得益于当时宽松的政治氛围和启蒙运动的影响。

1808年,拿破仑大军入侵,西班牙强烈的近代民族意识和国家认同被激发。在整个19世纪,西班牙一直处在自由与传统、复辟与反复辟的较量之中。这种充满激烈对抗的政治和文化氛围体现在史学领域是19世纪既有对“哥特神话”这种历史观的秉承与弘扬,也有越来越多的学者从不同的视角来审视历史。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在这个专业历史学诞生的时代,第一批不仅使用拉丁语资料,而且使用阿拉伯语资料的“伊斯兰西班牙”史问世;西班牙犹太人的历史开始受到重视;中世纪西班牙史开始受到国际史学界的广泛关注。西班牙历史学家弗朗西斯科·哈维尔·西莫内特是19世纪西班牙正统史学的最杰出代表人物。他的独特贡献在于利用其语言、档案的技巧来证明西班牙历史延续整个中世纪,其间有着不曾中断的信仰,从而把西班牙历史的“哥特神话”在学术上发展到一个新阶段。而何塞·安东尼奥·孔德利用阿拉伯语原始档案撰写的三卷本《阿拉伯人占领西班牙史》第一次把711年穆斯林征服和1492年对格拉纳达的再征服视为中世纪西班牙史的基本框架,这与“哥特神话”关于中世纪西班牙历史连贯性的观点是截然不同的。

总之,在以“哥特神话”为特征的官方史学大行其道的同时,从多宗教群体互动共生的角度阐释中世纪西班牙历史发展的叙事方式也在慢慢形成。这些都是卡斯特罗“互动共生”学术思想的重要渊源。19世纪的西班牙在自由与传统之间徘徊,反映在史学领域:一方面“哥特神话”在学术上发展到新的高度;另一方面从穆斯林、犹太人与基督教徒互动共存的角度来看待中世纪西班牙史、注重穆斯林和犹太人对西班牙文化贡献的学术佳作也多有问世,为动摇“哥特神话”奠定了学术基础。

“西班牙史论战”中的交锋

20世纪,西班牙一如之前的几个世纪,处于思想和意识形态的激烈纷争中。1939—1975年弗朗哥独裁时期,自然不乏秉承“哥特神话”的传统史学和为独裁者提供有力的舆论支持的历史学家,拉蒙·梅嫩德斯·皮达尔是其代表。然而,在弗朗哥时期,以寄居美洲的卡斯特罗为代表,一些学者公开对传统史学提出质疑,多宗教群体共存互鉴的叙事方式日臻完善。这场学术交锋即为前文提及的“西班牙史论战”。

卡斯特罗的史学思想集中体现在1948年出版的专著《一部西班牙史:基督教徒、穆斯林和犹太人》中。该书1954年被修订、翻译为英文,书名为《西班牙历史的结构》,1971年再次修订,书名改为《西班牙人:历史导论》。其中心论点是:所谓固定的、恒久的西班牙文化是一种“泛西班牙主义”的谬论;西班牙文化在以前并不存在,而是在8—13世纪穆斯林、基督教徒和犹太人的互动中慢慢形成,西班牙文化打上了这种互动进程的烙印。可以看出,他旗帜鲜明地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占主流地位的传统观点。为了说明这种互动进程,卡斯特罗从导师皮达尔那里借取“互动共生”(convivencia)的概念,旨在说明中世纪西班牙社会的多宗教性和多种族性。但他赋予该概念以特殊的含义:三个群体的共存,但每个群体都有自觉的、集体的文化意识和文化元素,互相竞争的群体可以把对方的一些文化元素拿来为己所用。除了理论创新之外,卡斯特罗把更多的精力用于微观研究,深入揭示穆斯林和犹太人在西班牙的具体影响。

桑切斯—阿尔伯诺斯于1956年出版两卷本著作《西班牙:一个历史谜团》,并于1975年出版该书的英文版。他强烈批判卡斯特罗的文化互动观,认为卡斯特罗夸大了穆斯林与基督教交往的范围。在他看来,这种交往是冲突型的,因此无益于形成创造性的文化交流;西班牙文化由罗马、哥特和其他因素构成,一种悠久的“西班牙文化一体性”转化了进入伊比利亚半岛的伊斯兰、犹太等多数外来文化元素。

从这场争论不难看出,桑切斯—阿尔伯诺斯继承了长久以来的西班牙史学中的“哥特神话”,其思想与西莫内特、皮达尔一脉相承。而卡斯特罗的观点也根植于中世纪以来一代又一代学者从多宗教群体共存互鉴的角度看西班牙历史的学术传统,并最终发展为“互动共生”的撰史模式。这场争论对西班牙史学发展影响巨大,卡斯特罗的“《西班牙历史的结构》成为一部分水岭式的著作”。

“互动共生”成为普遍共识

1975年西班牙民主化进程启动以来,民族主义和天主教认同逐渐弱化,“欧洲化”取而代之。与此同时,20世纪下半叶以来兴起于美国的“多元文化主义”为解决西班牙长久以来的问题提供了出路。在“多元文化主义”框架下,历史学家不再把伊斯兰教在中世纪西班牙的存在视为西班牙加入现代世界的障碍,而开始将其视为半岛多元文化存在的必要条件,是西班牙对于中世纪欧洲史的独特贡献。另外,在20世纪末多种族全球共同体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下,中世纪西班牙成为研究宗教间关系、文化共存、社会互动的“沃土”,越来越多的世界各地的学者转向该领域的研究。自然而然地,在这一时期,卡斯特罗“互动共生”的历史观日益成为史学家对中世纪西班牙史主旋律的共识。

第一,“互动共生”的个案研究空前增多。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西班牙的许多地方档案公开,以卡斯蒂利亚为中心的西班牙历史研究逐步让位于关注加泰罗尼亚、阿拉贡、瓦伦西亚等地的区域性研究。20世纪最后几十年,越来越多的中世纪史学者涌入地区档案馆,寻找近八个世纪的时间里西班牙多宗教关系的新线索。

第二,学者们依据新的资料,运用跨学科方法,对“互动共生”的内涵进行了诸多新的界定。托马斯·格里克的《中世纪早期的伊斯兰教和基督教西班牙》等论著把中世纪西班牙史的研究推进到一个新的高度。首先,他正面回击了阿尔伯诺斯的观点。阿尔伯诺斯认为,伊斯兰西班牙不可能对基督教北方产生任何影响,因为双方关系的常态是战争,而不是和平。针对这一点,格里克指出,冲突,也就是“抗生”(antibiosis)所带来的文化适应一点不比“共生”(symbiosis)所带来的文化适应少,这是因为,“‘抗生’实际上是文化借鉴的一个极为常见的语境,与敌人的竞争可以成为文化革新的强大推动力”。其次,格里克关于穆斯林西班牙与基督教西班牙关系的观点也与卡斯特罗形成了区别。他认为卡斯特罗“没有提到三个群体间接触、冲突的社会动力,过于重视大脑的思维过程,没有认识到这种过程也是由社会动力塑造甚至决定的”,给人的印象是文化进程“发生在社会真空中,在很大程度上独立于社会力量”;“……在卡斯特罗看来,这三个群体的人们之间的关系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的,好像这三个群体在人口数量、政治和军事力量、文化影响力等方面都差不多,完全不顾通往权力的制度性或法律性机制。卡斯特罗所看重的不是各个群体的物质力量,而是其想取得成功的相应的自觉意识”。在此基础上,对于卡斯特罗的“互动共生”这一术语,格里克认为,将其进行修改,还是可以利用的。他吸收了其中的一个层面,即承认“文化适应是把‘他者’内在化的过程”,同时增加了这样一个层面,即认为“文化互动不可避免地折射出现实而复杂的社会动力”。

进入21世纪以来,面对当今全球化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从中世纪西班牙多宗教群体“互动共生”的社会机制的角度展开研究,成为重要的学术特色。美国人克里斯·劳尼的《一个消失的世界:中世纪西班牙的穆斯林、基督教徒和犹太人》可以作为这类著作的代表。该书在“9·11”事件之后的氛围中撰写而成,劳尼在序言的结尾处明确表达了写作意图:“在中世纪西班牙,穆斯林、基督教徒和犹太人对于互相间的宗教信仰和风俗既欢迎又排斥,既并肩战斗又反目为仇,有时能够宽容近邻并铸就了三个宗教群体的黄金时代。他们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同享的社会’应该是什么样的。他们的辉煌是他们共同努力的结果;而他们的悲剧在于他们没有认识到更不能保护取得这些成就的条件。他们曾断断续续地照亮了人类通往宽容和互相尊重的道路,但最终却陷入宗教仇恨的深渊。人类无路可退,中世纪的西班牙也许可以为人类指出未来的方向。”在今天全球化的时代,人类应当首先认识到自己的共同利益是什么,优先考虑什么把他们连接在一起,而不是优先考虑什么把他们分开,不同宗教、不同文化、不同种族的人类群体友好共处,这就是我们应当从西班牙中世纪史中所感悟到的。

结语

从本文的论述可以看出,从中世纪至今,“哥特神话”和“互动共生”两种关于中世纪西班牙史的叙事模式在西班牙学界和西方学界是清晰可见的。在20世纪中后期之前的大部分时间里,尤其是在15世纪末的“天主教双王”时期、16、17世纪的哈布斯堡王朝执政时期和20世纪的独裁政府时期,“哥特神话”占据主导地位。然而,从基督教徒、穆斯林和犹太人三大宗教群体互动、交流的角度进行解读的尝试一直存在着,到1948年,卡斯特罗把这种观点概括提升为“互动共生”的历史观。经过几代学者的修正和补充,“互动共生”的内涵日益明确:基督教徒、穆斯林、犹太人在近八个世纪的时间里共栖于伊比利亚半岛;这一过程中存在着文化适应,即“把‘他者’内在化”;“文化互动不可避免地折射出现实而复杂的社会动力”,即与社会结构密不可分;在大部分时间里,三个群体间保持着一种相对和平的共生关系,伊比利亚半岛形成了一种“宽容文化”;无论是穆斯林当政,还是基督教徒当政,之所以存在宽容,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互相间的现实需要;在再征服运动的高潮时期,存在着宗教和种族间的暴力冲突,这也是互动共生的一种形态,是文化借鉴的一种常见的语境,与敌人的竞争可以成为文化革新的强大推动力。

“哥特神话”叙事模式是在“再征服运动”的特殊历史氛围中形成的,在西班牙海外扩张和近代民族国家构建的过程中得到不断强化。但它并不足以解释中世纪西班牙史的丰富内涵,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意识形态的工具,为不同时代的西班牙统治者所利用。在“哥特神话”大行其道的同时,一些学者敢于秉笔直书,从多宗教群体共存互鉴的角度阐释西班牙中世纪史。“西班牙史论战”是两种叙事模式的冲突发展到弗朗哥专制时期的必然产物。20世纪后期以来,在“西班牙史论战”的推动下,随着全球化进程的不断加速,“互动共生”成为中世纪西班牙史的主要叙事模式。

笔者认为,与“哥特神话”相比较,“互动共生”的叙事模式更为客观,更符合中世纪西班牙的历史发展进程。中世纪的西班牙为基督教徒、穆斯林和犹太人所共享,简单地从“再征服运动”这种单一的角度予以阐释并不能揭示其丰富内涵。

当然,也应当看到“互动共生”研究至今尚存在一些缺陷,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互动共生”的历史观并没有彻底摆脱中世纪西班牙是“宽容社会”还是“迫害社会”这种两极化、简单化的理论框架和争论漩涡,且“互动共生”的内涵也需要进一步深入、清晰。20世纪中叶以来,学者们从不同的角度不断补充该概念的内涵,但总给人“盲人摸象”之感,尚缺乏总体、宏观的概括与总结。而且,过分强调“和平”、“合作”、“共生”等也显然忽视了“宗教迫害”等暴力冲突的历史事实,很容易被人诟病。其实,如果能摆脱“宽容”还是“迫害”这种过分简单化的争论,沿着格里克的研究思路,将“共生”与“抗生”辩证地统一起来,在动态的语境中考察错综复杂的西班牙中世纪史,“哥特神话”和“互动共生”这两种历史观是可以融为一体的。

第二,尚缺乏丰富的个案研究,特别是对11世纪之前“互动共生”的个案研究。711—1492年的西班牙史,可以以11世纪为界分成两个阶段。前一阶段是穆斯林埃米尔、哈里发统治伊比利亚半岛大部分地区的时期,后一阶段是穆斯林统一政权分裂、基督教再征服运动不断推进的时期。仔细分析可以发现,以阿梅里科·卡斯特罗为代表,学者们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后一阶段,关注基督教徒南下过程中与当地穆斯林和犹太人的互动共生。而对于以穆斯林为主导的前一阶段,相关成果稀少。之所以出现这种状况,大概与可利用的资料有关。关于后一阶段,有丰富的地方档案保存下来,而关于前一阶段的很多阿拉伯文材料在再征服运动中被毁,给研究带来很大困难。但这种研究并非没有可能。安· 罗斯玛丽·克里斯蒂斯在2002年出版的《安德鲁斯的基督教徒:711—1000年》一书中充分利用现存的拉丁文资料,“特别关注(基督教徒)自己的话语”,提出了一个全新的观点:传统学术及普通民众都认为穆斯林统治下基督教徒的生活日益变糟,这种观点必须重新认识。拉格希尔德·约翰斯鲁德·索加提则依据大量法律文献,于2012年出版《中世纪的多元主义:中世纪伊比利亚半岛的混杂认同、改宗和混合婚姻》,提出“所有文化都是杂种,……谈判桌对面的对手是半个自己”的观点。这些都是非常好的探索。

第三,跨学科研究亟待推进。中世纪西班牙历史发展曲折而复杂,不同文化群体在这里的“互动共生”是一个内涵极其丰富的历史现象,传统的历史学研究恐怕难以给该领域在研究理论和方法上带来重大突破。笔者认为,沿着美国学者托马斯·格里克把历史学、语言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的方法结合在一起的研究路径,组织多学科学者联合攻关,跨学科研究有望成为中世纪西班牙史研究的发展趋势。

在全球化与多元文化共存的国际形势下,在不同文化群体、尤其是不同宗教群体的共存问题日益受到重视的今天,从事中世纪西班牙史研究的学者应该尽量摆脱意识形态的局限,努力解决目前研究中存在的问题,回归历史的本真。倘如此,“互动共生”仍将是中世纪西班牙史研究中占主导地位的历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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