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网络民族主义态度的形成机制分析
2019-11-17
近年来,中国民间的民族主义情绪借助社交媒体得以加速发展。对于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的民族主义,国内思想界已经有了一定的探讨,但基本局限于社会思潮和精英话语的层面,对于普通民众的民族主义态度的研究相对较少。从研究方法层面来看,整体主义(holistic)的研究方法居多,对于微观个体层面的探讨则相对较少。那么,当代中国民间的民族主义态度是如何形成的?什么因素决定或者助长了这种情绪?如何理解中国的爱国主义抑或民族主义高潮?
本文简要回顾了民族主义,特别是针对中国民族主义的研究文献,在此基础上,利用问卷调查数据,从微观层面试图发现中国民众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实证性关系,并探究民族主义的形成原因及其机制。
民族主义及其形成
根据安东尼·史密斯的梳理,民族主义的主题在于“给予民族以高于一切的关注”。在政治学领域,民族主义往往和民族国家联系在一起。历史论者认为,民族主义根植于民族形成的历史,殖民侵略与民族独立直接催生了新兴国家的民族主义思潮与民族主义运动。文化论者认为,民族主义的根源在于前现代社会的亲缘关系和宗教信仰,不同的传统文化塑造了不同国家各不相同的民族主义。建构论者则认为,民族本质上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印刷资本主义使得想象成为可能,进而推动民族主义的发展。政治精英通过各种符号与标志来宣扬和主导民族主义,以达到自己团结内部成员、转移政治视线等统治目的。当精英适时地向普通公众灌输民族主义的“框架”时,人们的民族主义情绪就会被点燃。
值得注意的是,民族主义既是一个可以描述某个民族或国家认同的整体概念,也是一个可以体现在每个个体身上的情感和态度。本文的重点不在于描述和评价当代中国民族主义的概况,而在于区分和解释民族主义在个体层面的差异。
西方学者普遍认为,民族主义立足于对我族与他者的区分和对立(us against them),片面强调本国对他国的优越性和本国的领导地位,是一种破坏性的、偏执型的政治倾向。但当代中国话语体系基本没有明确区分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而是将民族主义视为中性词汇,进而提出了“理性”的民族主义与“非理性”的民族主义等概念。为了将既有的研究成果统一起来,本文将沿用民族主义的负面涵义,并特指作为个体的民族主义情绪。同时,本文将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视为存在联系但内涵不同的两个概念。爱国主义同样源于国家认同,但却不包含对他者的偏见与歧视,因此被认为是一种建设性的、健康的爱国情感。虽然有着诸多不同,但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在个体层面很可能是正相关的。
目前文献对于当代中国民族主义的解释大多遵循整体主义的路径。部分学者从历史角度出发,将当代中国的民族主义归因于“屈辱与抗争”的历史记忆,尤其是对西方列强和日本的血海深仇。根据这种解释,在现实政治生活中每当(自认为)出现与这段历史相似的事件(譬如各类“辱华”)时,中国人的历史记忆就会被唤醒,民族主义情绪也随之高涨。换言之,当代中国民族主义的形成就是历史记忆与现实情况的互动过程。也有学者从文化角度着手,他们认为当代中国民族主义根植于中国的传统文化,本质上是一种对“面子”的追求。在对外交往中,如果中国人感到没有“面子”,他们就会诉诸民族主义来维护“面子”。
近代以来,由于中国的国家认同与外族侵略、屈辱、抗争的历史相联系,因此在国家认同的建构过程中,内含了大量民族主义的成分。这些成分在中国共产党执政以后,通过系统的教育和宣传内化为爱国主义的一部分,成为构成当今爱国主义的重要内核。在此基础上,不少学者认为,同革命年代的共产主义一样,民族主义是当代中国政治合法性的重要来源,官方有动力也有必要去组织和动员国民的民族主义。
可见,对当代中国民族主义形成原因的解释往往着眼于历史文化和政治体制,带有明显的整体主义的特点。整体主义的解释范式以国家为分析单位对当代中国民族主义的形成进行分析和解释,其突出特点是以宏观的政治体制和文化特征来解释某些特定的民族主义现象或事件,并进一步解释作为个体的中国民众身上所体现的民族主义态度和行为。如果从长时段来看,这种解释范式对于理解中国民族主义的生成具有一定的解释力,然而,这种整体主义的解释取向却无法圆满回答当今中国民族主义的种种形态和形成原因。首先,整体主义取向无法解释,在当代中国,具有相似历史记忆和文化认同、接受相似信息的个体为何会表现出非常不同的民族主义态度和行为。其次,如果我们将官方主导下的信息灌输(information exposure))视为民族主义强弱的决定性因素,那么合理的推论便是:接触信息频率越高的群体将表现出越强烈的民族主义倾向。事实上,民族主义运动活跃分子的文化水平较低,接触各类信息的能力有限。与之相反,接触官方信息影响最多的应该是各级公职人员和接受国内思想政治教育更多的人群,但他们却很少表现出极端的民族主义倾向。最后,如果民众的民族主义情绪是官方动员的结果,那么这种民族主义行为也应当是官方期盼的。事实上,中国民众在多次民族主义游行示威中往往超越官方控制,民族主义运动造成的后果也令官方头痛不已。
因此,我们认为,从宏观政治结构到个体民族主义倾向之间的因果链中缺少重要环节,这些环节不会存在于宏观的政治和文化结构中,而只可能存在于个体的差异中。这些中间环节导致在同一政治体制和文化传统下的个体在诸如民族主义这样的政治态度上发生了分化。对于个体而言,在从政治信息接触对民族主义的影响过程中,一定存在某些个体特质起到了调节或中介作用。在面对相似内容、相似频率、相似强度的信息时,具有这些特质的个体会对信息更加敏感,从而轻易地激发起民族主义情绪,不具备这些特质的个体则可能对信息反应冷漠,甚至出现逆反心理。
理论模型与研究设计
如上文所言,我们需要从更为微观的层面来观察和理解民族主义。心理学研究表明,民族主义是任何个体都无法完全摆脱的心理需求。根据认知发展的一般规律,个体在成长的过程中会逐渐将注意力从自身转移到对自己重要的人之上,从而产生对他人和社会的亲和性。因此对团体的归属实际上是社会化的正常结果,本质上更接近爱国主义而非民族主义。然而在某些心理因素的介入下,这种积极的团队归属就会演化为对非团队成员的排斥与仇恨,而爱国主义也会异化为民族主义。其中,偏见与歧视是排斥他者的决定性因素,而威权人格则是有关偏见与歧视的重要测度。既有文献表明,拥有威权人格的个体往往会表现出“畏强欺弱”(above they bow, below they kick)的特点,这与民族主义者的行事风格如出一辙。我们认为,信息作为连接宏观层次的政治体制对个体政治态度发挥影响的可观察变量,在其对个体政治态度产生影响的过程中,需要经过个体的威权人格这一中介变量的传导。个体威权人格的高低会加强或者减缓信息对个体态度的影响程度。
与此同时,意识形态是指一套有关理想的社会秩序是怎样的以及如何达到理想的社会秩序的信念体系,关乎人类政治生活的终极价值和理想。在大多数情况下,意识形态是最为一般、最为基础的政治态度,个体在具体政治议题上的倾向受到意识形态的“态度约束”。我们推测,外界信息应该会经过意识形态这个中间环节的传导,强化或减缓其对个体民族主义倾向的影响。在当代中国,左派的典型特征是支持个体对国家的服从,赞同政府干预经济,同时高度评价毛泽东的功绩,右派则反之。因此,我们推测,在当代中国政治生活中,推崇本民族、本国至上的民族主义态度很可能受到左派意识形态立场的影响更多。换言之,左派的意识形态很可能孕育了强烈的民族主义倾向,而右派的意识形态则对民族主义起到抑制作用。
基于此,本文的分析将从信息接触开始,探究其如何影响个体的民族主义态度。我们将分析从信息接触到民族主义态度之间是否存在直接效应,还是其通过威权人格和意识形态两个中介变量对民族主义态度产生间接效应。我们的理论假设认为:个体从外部接收到各类信息后,首先受到其威权人格特性的筛选和过滤,高威权人格者会倾向于支持那些与其特性相符的观点,不支持或者忽略与其特性不相符的观点。经过人格特性的筛选,内含不同政治框架属性的信息会被不同人格特性的个体接受或拒斥。这些经过威权人格处理的信息长期积累,将使个体形成较为稳定的政治意识形态。当现实中发生政治或社会事件和舆论热点时,个体将对这些具体事件形成自己的判断和态度。因此,对于部分个体而言,他们在判断某个事件舆论议题时,其威权人格和意识形态立场已经存在。信息在到达个体头脑中时,既定的意识形态立场将发挥作用,使个体在面对同一信息时做出不同的态度选择。当该信息所含框架属性与个体既定的人格特性和意识形态立场一致时,该信息将激活个体在该问题上的既有立场,使之表现出更加鲜明的态度;当该信息所含框架属性与个体既定特性与意识形态相悖时,个体会漠视该信息甚至激发起个体的逆反心理,使其态度更加偏离信息框架属性;当个体的人格特性和意识形态立场均不太明显或者并无既定立场时,信息框架能否影响其对特定议题的态度则可能受情境、政治意识水平等其他因素的影响。
本文实证研究部分所使用的数据主要来源于马得勇教授主持的2017年网民态度调查。该调查获得了2379份有效样本,其中爱调研注册用户1478份,微博用户63份,微信及其他途径838份。目前社会科学中通行的多元线性回归模型无法进行多重因果分析,而因子分析方法则会导致数据信息漏损。基于此,本文采用结构方程模型(Structure Equation Modeling, 简称SEM))来进行分析。 我们将民族主义、威权人格、意识形态、信息接触等关键变量视为不可直接观测的潜变量,同时选用问卷中的多个指标作为反映这些潜变量的显变量,再通过路径分析来检验潜变量之间的因果关系。
参考既有研究,我们选择“中国在领土和贸易纠纷等外交问题都是其他国家首先挑衅而引起的”“条件允许的话,应该通过武力统一台湾”“如果爱国的话就必须抵制日货”“国外敌对势力亡我之心不死,中国的很多问题都是他们在背后搞鬼”这四个问题作为测量潜变量“民族主义”的指标。同时选择“我为中国拥有悠久的历史和璀璨的文化而骄傲”“每当升国旗奏国歌时我总是觉得这一刻很庄严”“作为中国人我很自豪”这三个问题作为反映潜变量“爱国主义”的测量指标。此外,我们通过“请问您主要通过哪些渠道来获取时政类消息和评论?频率如何?”这一问题来测量个体的信息接触,同时区分了“官媒接触”和“非官媒接触”。我们对于威权人格和意识形态的测量则基本沿用了先前系列研究的成果。
研究发现与讨论
简单的相关分析表明,在0.05的显著性水平上,网民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情感之间存在中度相关。结合生活经验不难发现,这种相关性很可能源于不恰当的爱国主义教育。
结构方程模型表明,信息接触对民族主义的直接影响十分微弱,且无法通过显著性检验。因此最终模型仅包括“信息接触→威权人格→意识形态→民族主义”和“信息接触→意识形态→民族主义”这两条路径。从回归系数来看,第一条路径比第二条路径更为普遍。威权人格在中国政治文化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是中国政治体制的文化和心理基础,而中国的政治体制则反过来强化了这种人格特征。这种排外的、保守的、盲从的、进攻性的人格特征同时也是形塑左-右意识形态立场的心理根源。而本模型中的中介效应也支持了这一观点。
从更为一般的角度来看,这一结果说明,个体的威权人格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们如何看待世界和接受信息,个体的意识形态则有力地帮助人们认识世界和简化信息。经过了这两个环节以后,个体接触到的信息才会作用到他的具体政治态度。当然,这些具体的政治态度也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另一方面,这个结果也说明,当代中国民众的民族主义倾向具有深厚的心理根源,绝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
结构主义者往往强调宏观制度或社会结构对个体行为与态度的决定性作用。如果说结构会对个体产生影响,那么信息则是连接宏观结构与微观行为和态度之间的桥梁。以往对中国民族主义的解释基本是一种结构主义的分析范式,这是一种整体主义的(holistic)分析方法。整体主义的分析方法在理解作为整体的中国民族主义的形成和发展时是有帮助的,但是在研究当代中国民族主义时,我们既要看到其之于历史、之于世界的独特性,也要看到其内部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如果简单地从一个国家的宏观结构(政治体制或者社会文化)来分析个体的行为和态度的形成根源,那么很容易陷入研究方法上所说的“生态学谬误”。本研究认为,处于相同结构下的个体在接收同样的信息后表现出不同的态度与行为,原因不在外在的结构,而在个体的内在差异。这一差异集中体现在个体的威权人格与意识形态立场之上。
信息接触并非直接影响个体的民族主义倾向,而要通过威权人格和意识形态的传导。因此,相同的信息很可能对不同的个体产生完全不同的影响。包含民族主义框架的官方宣传对于威权人格高、意识形态偏左的个体而言很可能强化了其既有的态度,而威权人格低、意识形态偏右的个体很可能会漠视这些信息,甚至会产生逆反心理。我们也相信,不仅仅是民族主义态度,在其他一些类似的诸如外交、社会福利、维稳和维权等政治议题的态度的形成过程中,人格与意识形态也发挥着重要的中介作用。
然而,外部信息往往藉由个体内在特性方可发挥作用并不意味着政治系统生产出的信息无足轻重,它们往往是民众在舆论或政治态度上的导火索或触发器,使得平常隐藏在个体头脑深处的动机和态度迸发和凸显出来。一个充满敌对、排外、不宽容的舆论和信息环境,会将身处其中的个体的威权人格最大程度唤醒,进而从整体上将社会氛围推向极端民族主义,那些不同观点者将被压抑并可能最终被消灭。因此,对民众爱国主义情感的培养不应通过培育民族主义情绪的方式来实现,我们有必要对这种爱国主义培养方式的负面影响保持警惕和反思。这种极端民族主义情绪和行为也与当前中国在国际社会中试图建立的负责任大国形象不相符合,很可能会加深其他国家对日益强大的中国的恐惧感和戒备心理。因此,当前中国民众在众多政治外交议题和舆论热点上的民族主义倾向很可能会成为中国外交和国家形象的负资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