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睁开眼睛,把脉现实!
——敬答黄有光教授
2019-11-17
拜读黄有光教授发表于《管理世界》2019年第4期的《经济学何去何从?——兼与金碚商榷》一文,现就以下几个问题做简要回应,以此求教于黄有光教授。
1. 针对拙文提出经济学域观范式应关注不同域态(商域)的特征即域际差异性,黄教授指出:“传统范式并不否认‘域观’所强调的差异性,其不考虑差异性的简单分析只是方便分析的简化。”这当然没有问题,这种“假定客观存在现象的不存在(即不考虑)”的“方便分析的简化”,是传统经济学的方法论或范式承诺的一个重要特征。这样,经济学实际上就面对着两个世界:“假设”的世界和“观察”的世界。那么。经济学的范式承诺是,将“观察的世界”装进“假设的世界”,还是让“假设的世界”尽可能适合“观察的世界”呢?
这一问题所涉及的认识论也类似于康德哲学中的“纯粹理性”“实践理性”“现象界”及“自在之物”间的关系。在康德所说的“纯粹理性”中不含任何经验因素,逻辑自洽,具有先验性;而“实践理性”具有人的意志和经验性,并以本体世界为对象;人的认识则只是感官对于现象刺激的反应,而难以直接达到(认识)“自在之物”。所以,康德认为,如果理性要想达到(认识)本体“自在之物”的彼岸,就超出了人的思维能力,必然会陷入“二律背反”的矛盾之中。那么,这个矛盾会有解吗?这就涉及对人的认识能力(思维的此岸性)的认识,也就是人有能力获得真理即对现实世界的正确认识吗?马克思的回答极具智慧:“人的思维是否具有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亦即自己思维的此岸性。”那么,经济学是应该一心致力于“假设”的世界,尽可能抽象掉经验因素,不断精雕细琢,使之达到逻辑完美的先验性境界,还是要更关注现实世界,在观察世界中发现经济活动和经济关系的规律,“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从而为实践提供“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呢?或者,就让思维保持其纯粹性而不必具有此岸性,即无须要求它认识本体世界呢?这是经济学发展要回答的一个根本性问题,决定经济学范式承诺和范式变革的根本方向。
2. 有关经济学“假设的世界”的一个重要命题是,关于货币性质和作用的论断或学术立场。黄文说,对于传统经济学,“传统核心分析不必货币,更非主角。”“传统经济学的核心分析,至少是其微观部分,完全不必用货币与商品的金钱价格,而只是关注商品之间的相对价格。”当然,诚如黄教授所说,传统经济学确实这样假设(或想象):市场如同一个“大集市”,社会资源可以在这个被称为“市场”的体系(“大集市”)中达到有效配置状态。传统经济学力图证明,只要预设了各种假设条件,这个均衡的存在或实现,完全不需要货币介入。显然,这完全是一个“假设”中的推理世界,以“假定客观存在现象的不存在”为前提,构建想象中的完美体系。
在传统经济学分析推理中,关于这个体系的描述可以做得非常形式化、精致化和数学化,描述出一个具有审美价值的市场经济乌托邦,以至于使用自然语言越来越难以符合其逻辑表达的精确性要求,似乎只有使用数学符号和公式(模型)才能体现其完美性和没有歧义的词语意涵,这导致经济学走上被称为“第二数学”的道路。不过,睁开眼睛看看:在现实世界中有吗?人们见到过没有货币作为价值尺度和交换媒介就可以到达一般均衡或全局均衡的经济现实吗?马克思说:商品与货币的交换,是一次“惊险的跳跃”,“这个跳跃如果不成功,摔坏的不是商品,但一定是商品所有者”。此时,货币掌握了命运,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可以成为“资本”的化身,这个世界被称为“资本主义”!
人们所观察到的现实是:在整个市场经济中,货币像幽灵一样无孔不入地渗透于经济体系的各个方面。有学者研究,英国称霸世界200多年,同货币金融密切相关。美国之所以能拥有世界霸权,美元是其重要支柱之一。总之,对于曾经和当今的两个世界霸权国家,“货币”都具有极为重要的作用。
当然,黄教授可能会认为,以上的讨论超出了理论经济学的范围,而在经济学的纯理论领域,关注的是货币的抽象性质,属于经济学的“核心”层而不是现象面。黄文说:“在传统核心分析中,货币是不必要的,不但不是主角,连配角也不是。把货币当成主角,是对传统分析的误解。”其实,即使只关注经济学的“核心”层,这里也完全没有对“传统分析的误解”,而恰恰是触及了传统经济学的一个重要命门。经济学术史研究表明,所谓“凯恩斯革命”实际上是“货币革命”。在他的理论体系中,货币很重要,非中性,绝不仅仅是“面纱”。换句话说,如果认定货币不重要,而只是无关紧要的“面纱”,作用中性,那么,整个宏观经济学,特别是宏观经济政策,就均无意义(有的经济学家确实这样主张),甚至在经济学体系中根本无立足之地。如果是那样,那么,今天的西方主流经济学就不会是微观-宏观范式,而仍然只会是古典经济学的传统范式了。总之,即使是在西方经济学说史上,最迟自宏观经济学诞生之时起,货币不重要或货币中性的古典经济学观点就已经不再是经济学家们公认的共同学术立场和范式承诺了。
3. 黄文中说:“传统分析针对流量而非存量,并没有问题。”传统经济学分析实际上只是(其实是只能)主要关注交易关系所体现的“流量”现象。需要指出的是,经济学家们所说的“消费”实际上(在不同场合)是两个涵义非常不同的概念:“常识”经济学所说的“消费”是指实际的吃穿用等行为,而经济分析中所定义的“消费”则是指消费品的交易量(以货币支付额计量)。同样,经济分析中的所谓“投资”并非指实际进入生产过程的生产要素及其使用,而是指购买了多少(以货币单位计算的)生产要素,表现为货币支出量。所以,GDP等经济变量的计算采用的是“支出法”或“收入法”,而且要尽可能使用“不变价格”。总之,在经济理论讨论中使用的经济活动的“生产”“消费”等概念,同微观-宏观经济分析中使用的“投资”“消费”等概念是含义不同的。对于前者,确如黄教授所说,流量、存量难解难分,时时发生,不可或缺;但对于后者,却说的就只是流量了,存量通常在其视野之外。经济学分析方法的基本逻辑就是,“在假定其他条件不变的前提下”,即假定其他因素没有影响的条件下,进行“不受干扰的”理论推理。这是经济学的长处,还是局限呢?
4. 黄文说,“即使非完全理性,经济变量也可以加总”。但问题在于,第一,凡要“加总”,总得有加总的计量单位,在经济学中所能使用的(可通约)计量单位主要是“价格”。第二,不同的东西,包括不同的行为如果进行量的加总,而且要有其实际意义,就只能计算其中同质性的因素,而撇开不同性质的因素,也就是说,要计算总得有“量纲”;如果将不同质的因素硬性地进行“加总”,则尽管可以想象,但没有意义。所以,经济变量的加总,如果要有经济学意义,就得确定(或假定)存在“经济理性”这个同质性因素。反之,如果想要计量那些不是经济理性所能体现的变量,因而难以价格化,则“加总”就会成为一个经济学难以解决的问题。下文关于“效用”的讨论就涉及这个问题。
5. 黄文说:“效用最大化可以包罗万象。”效用最大化是传统经济分析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无形依托和假想支撑。如果没有这个依托和支撑,经济学就似乎没有了“理性”根基。但遗憾的是,如何计量“效用”,甚至“效用”能不能计量,本身就是经济学的一个大难题。于是,只好采用“帕累托最优”来勉强地替代“效用最大化”概念和涵义。当然,也有其他的一些经济理论试图来解开计量效用或算出效用最大化之难题。关于效用的比较计量是只能用“序数”,还是也可以用“基数”,以及关于能否进行效用的人际比较等问题的研究,不少经济学家有过深入探讨和理论建树,但还是都不如“帕累托最优”或“帕累托改善”更容易被学术界接受。可见,所谓“效用最大化”实际上是经济学想象中的一种“海市蜃楼”般的幻境。既不可缺之,又不可信之。经济学只不过是使用“效用”这个无法计量,甚至难以定义的概念,将各种行为的复杂目标“一言以蔽之”了,用以满足经济学逻辑自洽的形式要求。所以,“效用最大化”确实是经济学的一个形式必需物,之所以可以“包罗万象”,那是因为,它没有实质内容的定义。而没有定义就没有边界,因而可以想象为万物皆可纳入。
6. 黄文中关于“全球化并不必要全球同质化”“有特性不表示没有共性”等论点,笔者完全同意,实际上,这正是笔者提出“域观”范式的支撑性论点。全球化并不意味着各国同质,即使各国不同质,也不妨碍推进全球化,不同质经济体的域际关系正是域观经济学需要研究的重要问题;经济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多样化世界,经济主体及其行为各有特性,但也有共性。正是因为既有特性也有共性,才会有“域观”现象的存在,才可能产生和可以定义“域类”(不同类型之域)。
7. 黄文主张,“传统的约束条件下的最大化的变量选择,变量之间的相互作用而达到的供需均衡,以及对均衡的评价,是经济分析的核心。这个核心不能放弃,还要加强与拓展”。如果从经济学教学和传承的需要来说,这大体上也可以接受,因为可以作为经济学训练的一个起点,形成经济学分析的逻辑素养。但是,传统经济学的局限性和缺陷日益显著也正与此“核心”直接相关,所以必须要有创新变革。这一判断,相信黄教授也会同意。
既然这样,那么更重要的是,经济学何去何从就涉及一个最根本的问题:现实经济在向何处去?因为,现实经济态势归根到底是经济学何去何从的决定性因素。与现实经济相脱离的“假设”性经济学图景,总归是没有长久生命力的。问题的核心就在于:现实世界正在发生巨大变化,经济学就不能停留于传统状态而不思进取和变革。
笔者很高兴,黄文有如下结论意见:“有如金文所述,传统经济学显然有局限性,须要拓展,以‘域观’的方向来补充,加多分析不同经济、不同领域的差异性,不失为拓展传统的一个重要方向。”相信黄教授也会是经济学范式变革的支持者。
8. 黄教授认为不可过度迷信简化模式,但又不能不采用简化假设方法。美国经济学家约瑟夫·熊彼特曾说:“人类的社会进程,宛如一条恣意汪洋的大河,生生不息而又浑然一体。所谓的经济事实,只不过是研究者用分类的手段,从这条大河中人为地分离出来的东西。当我们说某个事实是经济事实时,这其实是一种抽象的说法,因为所谓的事实,只不过是现实在一定技术条件下,在心灵中形成的复本而已,而抽象就是这个过程的第一步。”
那么,经济学的发展是否体现了对“浑然一体”的社会进程进行了合理的“抽象”,或通过“假设”而进行了“可以接受”的“简化”呢?对此,美国经济学家布莱恩·阿瑟评论道:经济学发展至今,“一方面,经济学的‘门户’得到了清理,以前已经被接受为‘经济学理论’的大量松散的、草率的论断被排除掉了;另一方面,人们对市场和资本主义制度的内在优势更加尊重,理解也更加透彻了。但是,我相信这种努力也导致了思想的僵化,还导致了一种貌似正义、实为党同伐异的判断准则。某些东西可以被承认为经济学理论,而另一些东西则不被允许,最终的结果是经济学成了一个无法接纳其他思想的封闭体系。由此进一步导致了政治、权力、阶级、社会、根本的不确定性、创造生成和发展对经济的影响,全都被‘关在了经济学殿堂的门外’。最终结果则事与愿违,这个研究纲领,至少它的超理性版本,已经失败了”。
当然,要是断定整个经济学都“已经失败了”,显然是言过其实的。但面对经济现实,经济学表现得解释力不足,尤其是承载社会对它的很高期望,以及它力图对社会做出很大贡献的抱负,经济学确实已经越来越力不从心,这应该是绝大多数人,包括经济学家们自己都不否认的事实。更重要的是,由于当今世界正在发生人类发展史上罕见的巨大变化,新生事物层出不穷,现实经济已经今非昔比,经济主体和体系结构不仅“表现出”而且“骨子里”都进入了变革的新时代,正是在这样的形势下,笔者认为,对经济学范式变革的研究正变得越来越重要和迫切。
9. 黄文写道,尽管“有一些需要商榷的地方,但金文论述重要问题,解释清楚,条理分明,在得到本文的补充之后,应该是经济学博士生水平的良好的方法论教材”。在今天中国高校的经济学教学研究中,博士生们如何确定研究方向和论文选题?推而广之,众多经济学研究者如何进行论文选题?具普遍性的状况是:与过去相比,现在中国的经济学博士研究生大都受过良好的数学训练,对传统经济学的微观-宏观范式以及建模方法也有较好的掌握;但是,所思考和研究的真问题反倒不如过去年代。形式化、数学化的技术性表述方法,他们可以做得很精致,“建模”和“推论”均能逻辑严密,形式美观,符合规范,但是,大多“证明”了一些凭常识也可以获得的结论。形式高深、推导复杂的论文写作,其实是一次绞尽脑汁的逻辑操练,与经济现实几乎无关。有学者批评说,现在的许多博士论文和投稿论文,“重形式,少思想”“模型技术华丽,结论不证自明”。因此,经济学向何处去?经济学教学研究向何处去?确实是一个非常值得认真讨论的问题。也许继续沿着传统范式走下去,以求更精致地表达抽象符号世界的“最大化”或“最优”图景和努力探讨新的范式结构,以增强经济学的解释力,都是值得经济学家们努力的方向。不过,依笔者之见,年轻一代的经济学者,值得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上述第二个方向上。
最后须指出的是:我们所讨论的问题实际上主要限于经济学庞大体系中的一个特定“学域”(学术域类),即主要针对和围绕笔者所说的“主流经济学”,黄有光教授称之为“传统经济学”,学术界通常称之为“新古典经济学”。这个学域显然不是经济学的全部或全景,但确实是当代主流经济学理论的核心或者“底基”。经济学的不同学派都有自己不同于主流学派的论点和学术立场,非主流学派对主流学派的挑战是经济学界的常态;而且如拙文所说,实际上经济学界已经做过大量的探索。不过,如何对主流经济学的现有范式进行正面冲击(改造或拓展),并更具建设性地进行范式变革研究,实现系统性创新,形成新的范式承诺和范式体系,却还是一个亟待付出极大努力才能完成的大课题。
当然,在极其庞大的经济学大厦的底基上“动土施工”,绝非轻易之举,这需要更多经济学家们的协同参与,以群体之力,才能创造与新时代相称、反映大变局现实的经济学新范式。这不仅要展开想象力的翅膀,更要睁开观察世界的眼睛。如果因追求形式化的精致结构而导致严重脱离现实,则会使经济学成为自言自语和循环论证的符号体系(以自己的假设“合乎逻辑地”推论和证明自己的结论),而失去其认识世界和经世济民的价值。所以,经济学范式变革的有效路径应是:睁开眼睛,把脉现实。切准现实世界跳动的脉搏,才能构建更具科学性和解释力的经济学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