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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比死亡更痛

2019-11-16胡龙胜

神州·中旬刊 2019年10期
关键词:荆轲司马迁悲剧

胡龙胜

荆轲刺秦王是战国史上的著名事件,《战国策》《史记·刺客列传》和《燕丹子》等文献均有记载。留下“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歌和“图穷而匕首现”的悲壮,留给后世许多议论。“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陶渊明的诗句说出了这则故事流传的持久性和广泛性,也反映了其对文学创作的滋养。

古今游侠刺客,多如牛毛,司马迁用五千字的篇幅写了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高渐离六位侠客,而列荆轲为核心人物给予着重描写,为何?向来以成败论英雄的中国人却对未竟使命的荆轲传诵不衰,为何?

司马迁何许人也?“恨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传畸人于千秋。”传统生死观念中,“士可杀不可辱”,受腐刑之辱的他“身残处秽”,本该慷慨赴死,但他活着比死更加沉重、更加痛苦。司马迁深知“人固有一死,或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用之所趣异也”。受辱而死,不过是皇权淫威下多一个冤死鬼而已,则“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他选择了“文章千古事”。余秋雨在《历史母本》中这样写道:“他决定活下来,以自己非人的岁月来磨砺以人为本的历史,以自己殘留的日子来梳理中国的千秋万代,以自己的沉重屈辱来换取民族应有的尊严,以自己失性的躯体来呼唤大地刚健的雄风。”

司马迁承受着奇耻大辱活着,以超越生死的悲剧精神完成“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煌煌巨著《史记》。这部史书,记载了诸多悲剧英雄,如伯夷绝食首阳、荆轲诀别易水、伍子胥头悬吴门、屈原自沉汨罗江、项羽不过江东等等。之所以这些与命运抗争的逆世俗而行的英雄被司马迁刻画的慷慨激烈、悲壮惨烈,是因为他自己的情感、思想和灵魂藉此找到了释放的缺口和寄托。这些一曲曲英雄悲歌,源于作者蓄积已久的内心的幽怨、激愤和痛苦,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位悲剧英雄,他以自身的悲惨遭遇,思考着历史、文学和生命的价值。

因此,他忍辱负重,著书立说。“言为心声”的荆轲故事,便带上了司马迁本人的悲剧色彩和人生价值观。一方面,在荆轲人物塑造上,倾注了自己满腔血泪的生命经历和情感,通过激烈血腥的场面突出暴力美学,宣扬以暴力反对暴力的道义;并通过失败展示希望,这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从而在道德上震撼人心,激发人们去探究悲剧根源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另一方面,司马迁从笔下的英雄人物身上汲取了积极的心理暗示,荆轲勇敢无畏、视死如归的英雄豪气和受人之托即舍生赴难、义无反顾的大义之举;田光、樊於期、高渐离等前赴后继的悲壮之美,都具有振撼人心的力量,使得司马迁在绝境中怀有希望、在毁灭中憧憬光明、在屈辱中保持抗争,借他人故事寄自己情感,从而使自己的人生理想得以升华、人生价值得以实现。这正如弗洛伊德所说:“一个幸福的人绝不会幻想,只有一个愿望未满足的人才会。幻想的动力是未得到满足的愿望。”

作为一个传统的农耕社会,占多数的群体是农民,向来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帝力何有于我哉”;无论是面对专制压迫还是外敌入侵,重要的盘算是如何生存,即“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成为一种本能,孙中山说这是“一盘散沙”,鲁迅说这是“民族劣根性”。中国的多数人正是在“欲做奴隶而不得”和“暂时做稳了奴隶”之间苟且偷生了几千年。当然,在集体缄默、麻木的时候,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活得如此窝囊、如此苟且,“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在民众的期望和呼吁下,揭竿而起的反抗、舍生取义的选择成就了慨当以慷的英雄。

春秋战国,礼乐崩坏,纷争不断,民不聊生。统一天下,稳定生活,是广大人民的强烈愿望。秦灭六国,虽然被赞誉为适应大一统趋势的不世之功。但对六国人来讲,他们是被凶残贪婪的强秦用杀人掠货的战争兼并过来的,他们身怀国破家亡、妻离子散之恨。而且秦始皇“履至尊而制六合”之后,不但没有休养生息,反而横征暴敛、劳民伤财、涂炭生灵。大兴土木工程,广泛征发、奴役民众,残酷践踏百姓生存的机会和尊严;焚书坑儒、愚化百姓,是文化专制坏风气的始作俑者,与知识分子结下千古难解之怨。苛刻的律令、繁重的徭役、沉重的赋税,让秦朝的形象不甚光辉。因此,长久以来,短命的秦朝是暴政的象征,反秦、丑化秦始皇是老百姓乐意接受的意识形态。于是,荆轲刺秦王、孟姜女哭长城、陈胜吴广起义等反秦是值得大肆宣扬的,是可以被歌颂并纪念的。

荆轲在燕国受国士待遇,为报太子丹的知遇之恩,在燕国危如累卵的窘迫中,想要刺杀秦王来扭转形势,最后失败被杀。其悲壮行为体现出刺客的爱惜名声、不怕牺牲、知恩图报的精神特征。但随着司马迁、陶渊明等文人学者对荆轲形象的正面塑造和不吝赞誉,荆轲行刺秦王的意义早已超出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报恩范畴,荆轲成为人们歌颂的反抗暴政、伸张正义的勇士和先驱。

“我们不怕死亡,我们怕被遗忘。”人是害怕被遗忘的,何谓死而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中写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不朽”是中国传统伦理人生价值的核心内容。荆轲刺秦,替天行道,是立功;司马迁为其写史,是立言;而且更重要一点,是一个拿笔的悲剧英雄写另一个拿剑的悲剧英雄。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过,悲剧是崇高的最高、最深刻的一种。“人的生存本质,在于人类社会和人的生存本质的必然与自由、有限与无限的矛盾。”因此,悲剧更具有审美的内涵和价值。荆轲形象广泛而持久的流传,正是因为司马迁赋予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英雄精神,这种精神表现为个人或集体对苦难的反抗,而且明知道这种苦难是不可抗拒的,但英雄人物依然奋起抗争,尽管无异于螳臂挡车,由此产生出震撼人心的巨大精神力量。这种精神也是处于弱势地位的老百姓所需要的精神食粮,让传诵者和关注者获得审美体验的满足、继续生存和抗争的激励。

司马迁作为一个阅历丰富、学识渊博、命运坎坷的学者,对历史和人生有自己独特而深刻的洞察。他为荆轲立传,不只是客观叙述刺秦故事,而是把自己的生活体验和对历史及人生的认识熔铸在作品中,让荆轲闪耀着舍生取义、反抗强暴的英雄光辉,实际上是反映广大人民反抗强暴、追求美好生活的诉求和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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