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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已远,淡影依旧

2019-11-16周静

神州·中旬刊 2019年10期
关键词:黑一雄价值观日本

周静

石黑一雄的《远山淡影》这个书名容易让人联想起一幅水墨山水画,展现出一種东方绘画独有的淡雅而含蓄的美感。远方的重山叠嶂带来一种远距离的美感,故事一会儿发生在距离现代较近的英国,一会儿又回到遥远的战后的长崎。淡影在苍白的底色上似有似无,若隐若现,如同主人公悦子虚实莫辨的不可靠叙述,让整个故事都笼罩在一种雾里看花的虚幻感之下。

小说以双平行线展开,主线是移居英国的寡妇悦子对过往长崎生活的一段回忆。悦子扮演的是幸福的、“充满责任感”的怀孕妻子,丈夫在公司的事业蒸蒸日上,家庭和睦。从福冈老家来的公公原本是老师,对战后日本民主化过程中的种种现象不满——他曾反复强调他听到的“夫妻竟然不投给同一个政党”的故事,感慨世风日下。反观邻居单亲妈妈佐知子,她嘴上反复强调自己是为了女儿的利益着想才要去美国,勾搭上了一个好吃懒做、谎话连篇的美国男人弗兰克,强迫女儿离开日本,并溺死女儿的小猫。

人类往往以国家为群体身份出现在历史的面貌中,石黑一雄在本书中则表现了日本人在遭受原子弹轰炸后的社会集体记忆。但作者力图把政治淡化到最轻,他从未直接描写核爆后的惨烈,而是专注于构建多元关系视角,投射人性与情感的变化。夫妻关系不再是传统的夫为妻纲,绪方先生多次强调:“夫妻竟然不投给同一个政党,这在过去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儿童对这个世界感到不安、焦虑以及不信任,这也为当下日本年轻人自杀率居高不下提供了一种解释。神秘孤僻的小女孩万里子具有严重的社交障碍,常常独自去树林里游荡,试图捕捉吞食墙上的蜘蛛,与心理健康的小孩截然不同。因为五岁的万里子曾目睹长崎原子弹后一个母亲在泥沼中抱着自己的死婴孩子割喉自杀,这给万里子带来了难以磨灭的心灵创伤。孩童的无助的深处是人类受创后的敏感与脆弱。当万里子的小猫被母亲佐知子溺杀后,她对人世美好的最后期待瞬间土崩瓦解。社会主流价值观也在变化,绪方先生传统的等级价值观受到美国带来的民主价值观的冲击,暗示着日本在战后的出路动向对人之观念的影响。

记忆的偏差为自我欺骗提供了可能性,悦子的回忆充满矛盾和空白。回忆不仅由于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而且是非常主观的东西,加入了人的情感和选择。当读者以为这只是一个单纯的回溯性叙事小说,最后悦子轻描淡写的一句“那天景子很高兴,我们坐了缆车”让悦子从旁观者变成了当事人,两条叙事线合二为一,前面所有暧昧的细节都被证实——佐知子正是悦子幻化出的人格影像,是善良无私、温婉贤淑的悦子罪恶的外化。詹姆斯·费伦将这种情形定义为:亲近型不可靠叙事——“叙事者与作者的读者在事件报道、阐释或评价方面的差距反而缩短了他们之间的阐释、情感或伦理距离。也就是说,尽管作者的读者意识到了叙事者的不可靠性,但那种不可靠性包含了隐含作者和作者的读者所认同的某些信息。

石黑一雄曾说:“我喜欢回忆,是因为回忆是我们审视自己生活的过滤器。回忆模糊不清,就给自我欺骗提供了机会。”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种用伪造的记忆粉饰丑陋的过往、将自己的罪恶和痛楚移植于另一个代替品身上的行为,得到了一种自我欺骗的安慰,以及一种站在道德制高点的虚无的优越感。尽管我们深知这种隐瞒与欺骗终究只是隔靴搔痒、徒劳无功,却依然没有勇气直面自己内心隐秘的不堪。

这本石黑一雄的处女作在日本初版时候的译名并非《远山淡影》,而是『女たちの遠い夏』,即“女人们的遥远夏天”。从女性主义批评的角度看,本书采用第一人称的女性视角写法,又通过第一人称的不可靠叙述展现了“另一个女性”的故事。以权力话语理论对此进行还原阐释,即这种欺骗性叙事的内在原因是女性不断受到内化的传统思维方式和既定女性形象的影响,这些潜意识下的影响看似温和无害,但却如幽灵般禁锢着女人的思想。因此女性往往不敢直接表露自己,而是用间接的第三人称“她”来代替第一人称“我”,于是悦子分裂出了佐知子这一罪恶深重的人格作为自己的代言人。生活于在同一家庭的三个女性,主角悦子和大女儿万里子,两个具有完整日本血统和直接战争创伤的日本人,一个依靠自我欺骗度日,另一个已经自杀。而有一半日本血统的小女儿妮基已完全西化,定居于伦敦。尽管妮基在城市过得并不如意,感情和工作都不大顺利,但她仍然不愿回到英国乡村。在一个家庭内部,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生命困境。传统的日本思想观念的指向是消极而压抑的,而无根无萍的西化日本人的境遇也同样堪忧,他们丧失了精神上的归宿,在西方文化与东方文化的夹缝中挣扎。

佐知子家庭中父权的缺席以及悦子成为家庭中父子间代际冲突的调和剂,隐喻着日本战后秩序的颠覆与旧势力的衰败。旧的价值观已经衰落,而新的被广泛认同的价值体系还尚未建立,但唯一的出路只能是向前看。所以,在小说的最后一章,“我”送小女儿妮基回伦敦,“到门口时,妮基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我还站在门口,似乎有点吃惊。我笑了笑,朝她挥挥手”。对于过去已经告一段落,而我朝那些回忆挥挥手,既是对过往的告别,也是与伤痛的握手言和。

记忆的残渣滤过意识的网眼,再被历史的洪流击碎。脆弱的个体以支离破碎的回忆负隅顽抗,企图逆流而上,抵达时间原始的洪荒。殊不知顺流而下,随遇而安,才别有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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