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生命漾起的涟漪
2019-11-16刘剑桦
刘剑桦
我坦言,我对王奇志新近创作的《无尽》系列心怀欢喜。它以丰富而不失纯粹、微妙,荒诞而又真实、合理的图象,与万物相对而直面生命本质的诗意阐释,显示出了王奇志创作之不可遏制的活力。
在王奇志《无尽》系列的创作手记中有这样一段话:
两个月前看了一部美国科幻电影,叫《湮灭》,好莱坞套路,情节简单,片中外星物种(或者说生命)入侵,大有湮灭地球之势,地球人进入覆盖区域,消失了,但并未死,而是转化为另一类生命存在,而湮灭区域内的花儿、树儿则长成人形,动物头上的角则长成树形,电影情节并未让我感动,但这些物种的异化刺激了我,便萌生此系列的创作念头,即所谓的灵感吧……
显而易见,《无尽》是以“生命叩问”为内核的作品。在这个系列中,有着王奇志对生命开端的冥想、时间对生命持久的塑造,以及对人类迷失的本真的寻找,从而体味生命的形态和可能,进而对人类命运进行反思与探究,由兹而显示出画家的内心在向万物突然敞开时对生命的醒悟,人与世界得以或直接或幽曲的关联。作品不但聚焦瞬息的体验与易逝的情景,并凭藉突然的迁想为一些平常的事物和人赋予新的意味。在王奇志的笔下,生命是能够“喊着生死”的崇高存在,也能像秋日的蚂蚁手持秋天的羽毛化身为换季间“最后的王者”。由于王奇志在创作这个系列的过程中,对所描绘的对象——无尽的生命体保持着贴切的温情,并调动缤纷烂漫的诗意想象力,由看似不经意的一点一线一个墨团一个画面的组构而集中自己的耽思悬想,使混沌的生命世界重新充满魅力,让我们品读这些作品时,感到其背后有着隐秘的存在,在用难以抗拒的力量摇曳着生命的延展。
我毫不隐讳我很欣赏流淌于奇志笔下那些细微而绵密的情感体验,也是隐藏于沉静之下的情感躁动。虽然他的作品中没有倾泻而下的感情洪流,但是细小的笔致针芒足以激活人们的感知神经。奇志在写绘中,所选取的都是地道、朴实的水墨语言,但让人清晰地看到他的观念是簇新的,与自我的内心世界、与对生命的感悟之间的种种微妙的关联是紧密的。他在技术和媒材上并没有使用什么特别的手段,但却带来了一种语调和图式的惊喜,他用富有包容性的诗意想象和构成意识将熟悉的事物变得陌生,但却并未切断感触间的相连性。你看见草叶扬起了头颅,葵、榴在孩童一样舞蹈,你听见了花朵的笑声,人面树柯在阳光下奔跑……这些情景我们如此陌生,却又感觉如此熟悉,不禁让人浮想联翩,又让人沉思默想。画家的这种敏感,显然来自于內心的一种洞察力,察觉到事物之间、生命之间的相似性。拓宽事物、生命之间的链条,也正是在丰富人们对无尽生命的认知。
无疑,艺术家的创作是另外一个世界,是他们自己的世界。但我相信,这个世界并不像许多人所说的,与我们生活的世界无关,只是艺术家向壁虚造、闭门臆想出来的世界。这种将艺术家创作的秘密秩序随意化,其实是在怀疑一个艺术家源发的素朴的对世界的发现和命名的能力。要理解艺术家的世界,必须修正我们的世界观,必须赋予艺术家破坏、粉碎、变形我们僵化秩序世界的权力,必须重新认知生命和生命之间的不透明、不可知、不理解,承认艺术家再造世界的能力,再造之后世界成为另外一个世界。艺术家创造世界,其实是他们“看到了”一个早已存在的世界,然后施展再造的幻术。只是我们对我们日日相处的世界习焉不察、熟视无睹——但这个世界一直就在着。在我看来,艺术家确实和我们同处一个世界,但他们却看到了我们这些非艺术家所看不见的那个隐匿的世界。艺术家是幽暗未明世界的敞开者、澄明者、命名者和言说者。对艺术而言,这是一个古老的观点,但我认为今天依然适用。我正是从这种意义上说,王奇志创作的《无尽》系列“有如神迹”(在此处,神只是相对于机械真实而存在的。)
也正是品读王奇志的《无尽》系列时,我几乎感到这是一组我期待用水墨来写绘而迄未看见有人写绘的作品。我也曾不止一次想象过一个人头顶向下倒栽入天国,或者人头草木身的奇情异景,但这注定不是专注于承袭传统的水墨画家所乐意为之和陈陈相因而能写绘出来的作品。是的,生命是永恒的艺术命题,但更多的艺术家都是在凝望每一个闪光事物的人。其实,任何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在某种意义上至少是古老的万物有灵论者,而在有生有死的世界里,持万物有灵论不啻是幸福的,因为在那里死亡被取消,生命无止尽。在这样一个世界里的人,其体内无疑流淌着古老的源远流长的诗性智慧。正是这一普世诗性智慧,使王奇志获得了《无尽》的创作灵感。应该说,这是他对最高存在的礼赞。一个艺术家的头脑能够进行这样的运转时,我体内那个“天生的好读者”通常会一口咬定,这是一个可以寄予期待的艺术家。
生命的确神秘。而被感知到它的人的感知,是一个灵魂漾起涟漪的时刻。艺术家在一个配得上“神秘”这个词的有神秘主义感的瞬时冲动中,一眼瞥见了生命与神秘之奇特关系的漩涡——“神秘”便具有了不可言说然而又似乎触手可及性。也恰恰是“神秘”的奇谲,引来了像王奇志这样一种一探究竟的瞩瞻和蝶翅翩跹的冥想。所以说,王奇志的《无尽》系列,看似写绘的是他冥思库房里某个瞬间的灵光一闪,但一幅幅地看下来,它们便不再只是几个片羽吉光的呈显,而是在一种诗意的言说方式中,“神秘”“遥望”“无尽”三个词均在发光。我至今记得,当我第一眼看见他这个系列的开始几幅,便感到一根内指的神秘主义的火柴,即刻点亮了我心中最内在的那个有同样倾向的磷石。我听见一个声音在说,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命题,沉潜于那些复杂的已知与未知,画出你灵魂里的冥思吧,画出你久蓄于心的神秘辉芒的腾跃吧,如果你看到新的创造在向你招手的话。
读着王奇志的《无尽》系列,我真心感到,如果你是一个好画家,哪怕你画得再陌生,都能让我享受到品读的乐趣。这也使我有时思索一下“艺术何为”的问题。一个艺术家的个性当然是在写绘中建立起来的,而不是凭空建立的,如果你成天画来画去,画的都是相对凌乱、纠结、自己仍昏昏然搞不清楚自己的东西,那么,你的内心、灵魂就还没有进入一个有效写绘的状态中,还没有能力达到心灵“创造”的程度。能够进行“创造”(创造形象延续的可是造物主的创世余业)的,从来都是一个非一统的灵魂之主动。只有非一统的灵魂才有能力写绘出内心的隐忧、痛楚、深度黑暗和思想的闪光,否则无能去创造出什么有活力、有生命的作品来。好的作品,能够在艺术的创造中做到对“至微”和“大全”的精细兼容。艺术家们啊,请让我看到你们真正地挺立在你们独有的艺术家的位置上吧。
坚持着对美和纯粹的不息求索,凭着对人类的感同身受的能力和对世界的同情,艺术家有时也以预言家的声调,在手能触及、目力所至、灵犀相通的各种事物当中,并不显得自大地力图为生命代言。从有尽到无尽,这是王奇志从事水墨创作以来躜程的履迹,亦即生命行走的履迹。我无须掩饰我的欣悦:《无尽》系列,让我依稀看到了当代水墨创造的又一种可能,以及可能呈现的N种可能。
(作者系知名作家、文艺评论家、湘潭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