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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的圣殿”和最初的宇宙

2019-11-16王一梅

西湖 2019年11期
关键词:虚构作家记忆

王一梅

初读焦窈瑶的小说是在2018年3月,当时为了完成一篇综述性质的报告,我读了她的短篇小说《夏娃的礼物》和小说创作谈。仓促间,我只记得自己一厢情愿地下了判断:“当然,在得心应手的‘芦镇中作家也应该思考如何走出‘芦镇。”“芦镇”是焦窈瑶的小说留给我最初的印象。2018年9月和10月,我分别在“江苏文学新秀双月谈”和“2018年上海—南京双城文学工作坊(南京站)”的活动现场见到了焦窈瑶,她在两次发言中都重点强调了“芦镇”的构建及为其付出的努力。那时,我才意识到之前的判断是如此地草率。这一次,焦窈瑶在《鹤舞》和《左轮造型》两篇新作之外,还主动发来了三篇前作——《满天星》、《夏娃的礼物》和《暗夜魔术》。有后三篇小说“打底”,我不自觉地走进了“芦镇”,从《男孩三木》开始,阅读了焦窈瑶所有公开发表的小说,逐渐梳理出“芦镇”前史——“芦镇风云”也在我面前完全敞开。

“芦镇”是焦窈瑶小说中的核心概念,其原型是作者家乡南京大厂。她自述,“作为一个化工小镇,‘大厂相对于‘南京城总是个被人忽视的边缘的所在。几十年来,‘大厂的归属一直成谜”,“从某种程度上说,芦镇是我虚构出的一座‘真正的故乡。”从“作家与故乡”的关系来看,“芦镇”并没有给我带来新鲜感,它不反传统,不反套路:这不过是又一个熔铸了“记忆”与“空间”的文学概念。也许我们可以在鲁迅的鲁镇、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或格拉斯的但泽中找到“芦镇”的影子,但对于作家而言,他们建构或重构的“故乡”都是独一无二的。正如焦窈瑶,作为地道的大厂人,她与这块土地的关系始于襁褓,融于血脉。虽然遗憾的是,往昔的记忆对于作者脚下日新月异的土地来说,多是“昨日之日不可留”,但是这份最初的生命沉淀却为她的创作提供了一种记忆与现实交互的情感链接,提供了虚构与非虚构相结合的技术支点。翻阅《男孩三木》、《热带雨林》、《蓝乌鸦》、《糖醋鸡》、《满天星》、《夏娃的礼物》、《金色曼陀罗》、《暗夜魔术》等被作者称为“芦镇风云”的系列小说可以发现,围绕“芦镇”,小说主人公都有“离去——归来”的生命轨迹,换句话说,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是以“自我”与“他者”的双重身份在观看“芦镇”:“自我”的观看,具体而真切;他者的观看,冷静且抽象。通过这两种观看视角,小说主人公与“芦镇”之间的同构关系也在认识与被认识,感知与被感知中逐渐形成。卡尔维诺曾说:“城市就像一块海绵,吸汲着这些不断涌流的记忆的潮水,并随之膨胀。”“芦镇”是作者记忆的泊位,也是作者最初的宇宙。

带着这样的认识,我打开了《鹤舞》和《左轮造型》。作为“芦镇风云”系列小说,这两篇新作依旧从“我”的记忆出发,在过去与现在,虚构与真实,“芦镇”与外界之间来回穿梭,将个人、两代人或三代人的爱恨纠葛与极端情感置于有限的篇幅。胡桑曾指出,焦窈瑶小说的“叙事密度很大,她想把这个世界压缩到一个短篇小说的框架里面,难度是很大的”,因此建议她将小说扩容至中篇甚至长篇。我也一度因为“芦镇风云”系列小说的叙事密度而陷入千头万绪、治丝益棼的处境。面对同代人的作品,我不愿意用传统学院批评的方法,以“这一代人”的姿态来进入文本。我更愿意倾听同代人的声音,从访谈、创作谈这些“弦外之音”中获取启示。焦窈瑶说自己喜欢那些“全能型”的作家和艺术家,也乐于从电影、音乐和绘画中获取灵感。在我看来,《鹤舞》是一篇充满了庞德意象派诗歌气质的小说,它总让我想起拉赫玛尼诺夫的《音画练习曲》:如果说拉氏在《音画练习曲》中用钢琴的技巧和音对音乐作了绘画表现,那么焦窈瑶在《鹤舞》中则用文学的技巧和意象对“记忆”进行了一次绘画般的再现。“意在笔先,趣在法外”,秦朵妮为奶奶罗秀琳创作的画像和那幅《鹤舞》图描摹了两代人生命最原始的欲望和最本真的状态。小说中的三代人和多角关系提供了一个展开记忆的载体,它们不应成为我们阅读的障碍。作者曾说:“在虚构的圣殿里,记忆重新复苏,我仿佛陪伴着我笔下的故友亲朋,逆时光之流而上,追寻生命的无限可能。”因此在某种意义上,《鹤舞》探讨的核心问题其实是“记忆在什么情况下才真正重要”。有关这一问题的探讨还出现在《左轮造型》中,不过这一次承载“记忆”的不再是复杂的代际关系和伦理关系,而是青年时代的理想或乌托邦。随着三个合伙人的离散,湮没在“芦镇”中的“左轮造型”就是承载“记忆”的实体。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最后安排左一去了西藏,且一去不返。一方面,西藏是一个被文艺青年“玩坏”的地方,左一的行为颇有些讽刺;但是另一方面,在“想象的西藏”,左一的死亡也像是一场对青春、对理想的献祭。最后回到“记忆在什么情况下才真正重要”这一问题,卡尔维诺的回答高度凝练:“对于一个人、一个社会、一种文化来说,只有当记忆凝聚了过去的印痕和未来的计划,只有当记忆允许人们做事不忘记他们想做什么,允许人们成为他们想成为的而又不停止他们所是的,允许人们是他们所是的而又不停止成為他们想成为的,记忆才真正重要。”

在《鹤舞》和《左轮造型》中,我们依然能发现焦窈瑶小说一贯的艺术特色。在小说的结构、语言和想象力方面,她颇有见解,这也许和她一直以来的探索和尝试分不开。在小说创作之外,焦窈瑶还坚持诗歌创作,她推崇“全能型”作家和艺术家,并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康·帕乌斯托夫斯基说:“我对那些不喜欢诗画的作家是不信任的。这种人很可能是草包,至少治学态度不严谨,有几分懒惰和傲慢。”虽然这种说法有些片面,但至少说明,作为一门“洞察世界的艺术”,文学和文学创作者应该有意识地学习并借鉴其他的艺术形式。在青年作家身上,这种“有意识”的行为更加难能可贵。它不仅有助于作家从各种艺术形式中获取教益,而且有利于作家形成个人的专属风格。焦窈瑶提到自己“尤其喜欢钢琴家里赫特弹奏的作品”,这让我想起里赫特晚年的回忆。里赫特忆起早年在演奏李斯特的奏鸣曲时,他从老师涅高兹处习得“静默”这一要义,为此他探索了一套颇具个人风格的演奏方法:上台,坐下,一动不动,在静默中暗数到三十,然后开始演奏。里赫特认为,“这能在观众中制造近乎惊恐的效果”,“在长时间的静默后,才终于奏出了第一个‘G音。当然,这很戏剧化,这是音乐的戏剧,惊诧就是其精义所在。有很多著名的钢琴家,他们留给你的‘菜谱,你早就烂熟于心了,只有出人意料才会留下深刻印象。”在今天的青年写作中,作家一方面要面对来自文学经典的“影响的焦虑”,另一方面也要面对创作中出现的“同质化”倾向。如何出人意料,如何找到个人的专属风格,这也许是青年作家们应该继续探索和思考的问题。

米·布尔加科夫笔下的沃兰德有句名言:“手稿不发光。”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作品的魅力需要读者来发现,它并不会自我开启,更不会自我阐述。但是翁贝托·艾柯也说过:“虽然文本具有潜在性的无止尽特质,但并不表示任何一种诠释方式都可以导引至好的结果。”因此,对于焦窈瑶和她笔下的“芦镇风云”,阐释是多种多样的。我用米兰·昆德拉的话来提醒自己:“小说的精神是复杂的精神。每一部小说都对读者说:‘事情比你想象的复杂。这是小说的永恒真理。”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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