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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

2019-11-16

雨花 2019年2期
关键词:丁先生

上午八点多,丁非一薄如蝉翼的睡眠被一阵清脆的撞击声捅破,附近哪儿好像有玻璃器皿掉地上了,也可能是其他什么脆质的瓷器,音色尖锐刺耳,令他的五官挤到一块儿。他哼了一声,翻身继续睡。清晨的空气中总是充斥着各种声响,各有源头,高低不一,各有归宿。他可管不了那么多,他又熬夜了,凌晨四点半才上床,现在迫切需要睡眠。

最近动笔的那篇小说折磨得他够呛。纯粹的虚构,空中楼阁式的人物与情节,当然少不了一番对具体日常的俯瞰与观照,于是便产生了一种轻微的撕裂,一种理想与现实不能兼顾的矛盾。故事已来到三岔路口,他发觉,他要的结局朝右,而他预定的情节朝左,哪儿出了问题?在取舍之间他感到困惑,怎么平衡突然出现的不协调呢?真是费尽了思量。这个新难题让时间一下子跑得飞快,昼夜翻转,天微微亮时他决定暂时搁置它。他的确累了,需要睡眠补充体力。

他翻身继续睡。可是,好像哪儿不对劲,有人在打扫碎玻璃渣或碎瓷器渣,那种声音像把锉刀叫人难受,仿佛昨晚在文字里遇到的难题,吱吱地磨着他的脑壳。侧耳细听,它近在咫尺。声音分明来自他家,是的,客厅里分明有人在走动,凉拖鞋来回叩击脚后跟发出一种声响,稍后,碎渣倒入垃圾桶发出另一种声响。

卧室里,床上,丁非一改成了仰卧,皱起眉头看天花板上浅而陆离的光斑。那是虚幻,那是光的坟墓,仿佛携带希望,其实不名所以。它们每天早上到来,到傍晚消逝,总在卷走你体内一些什么东西。你知道是什么,也描绘得出,却惧怕说出口,仿佛一旦说出了便会落实某种状态。

离婚几年来他一个人过,应该没其他人有这套住宅的钥匙。这时,脚步声进了厨房,传来碗筷的声音,很快换成拉椅子的声音,那人回到客厅。终于寂静了。整间屋子回到经常性的状态:沉寂。不,那也不是路华的脚步声,它显然缺乏某种专制力度,节奏没有路华那样快捷。虽已离异多年,他相信一个人的风格是难以改变的。再说,以路华的性格,她绝不会在离婚后私藏一把这里的钥匙。

那么,一位从容而有恃无恐的小偷?丁非一挺身坐起来,自嘲地瞥一眼屋内陈陋的摆设,以及款式过时的窗帘,感到一种不合时宜的荒唐。哪个小偷这么没眼力见儿?他趿着拖鞋走出卧室,一脸睡眠不足的疲惫。

是一个陌生女人捧着本笔记本安坐在餐桌旁。她看上去三十出头,明眸皓齿拥有白昼的气质,醒目的鹅蛋脸红润如刚洗净的苹果,而嘴唇薄薄的,送来恬静。桌上,他惯用的碗碟排列整齐,盛满热腾腾的食物,在迎合他突如其来的饥饿。白米粥,煮鸡蛋,一盆炒青菜,一碟榨菜丝,几片过期的面包。

快来吃吧,她说,厨房里就剩这么多东西。

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我是谁?我是田螺姑娘呀,我不是打外边进来的,我来自里边。

里边?他在桌前坐下,同她隔了一张椅子。

食物饱含善意。好多年没吃到女人为他做的早餐了,一时间他有些触动。榨菜搭配白米粥有如鸟鸣声搭配着窗外大规模的绿,看看就有食欲。剥好的煮鸡蛋那么白,简直能勾起遥远的记忆。他四下张望,除了这个陌生女人屋子里依然是熟悉的场景,老一套。光线下的她有种不真实感,像一尊会动的雕塑。打里边来?她什么意思嘛。他不认识她,但凭直觉判断她和他似乎存在某种联系,就是说,他忽然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信任她。甚至觉得,她来自他不可抑制的想法。

我的确出自你的一部分想法,她说。奇怪了,她仿佛能洞悉他在想什么。请尝尝我的手艺,丁先生。

嗯,不错,这碗白粥让我想起去世多年的奶奶。你煮得极有章法,稀而薄,煮出了大米的晶莹,白粥就该煮成这个样子。它是拿来喝的嘛。那么,恕我冒昧,我该怎么称呼你?还有,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来做什么?

谢思晏,她缓缓说道,我叫谢思晏,这名字可是你帮我取的,当然,你可以叫我小晏。

丁非一大吃一惊,转过头再度看看四周,家中所有摆设都在原来的位置,墙上那幅画也没有移动过一寸,一切如旧,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很真实。窗外含混的声音和往常没啥两样。可是,谁知道呢。昨晚她还在他艰辛推敲的小说里,这会儿她却为他做了顿早餐?兴许虚妄也有它真实的属性,很多时候,人人都活在虚构里。谁知道呢。

真是不可思议,原来是你,啊,你和我想象的一样具体可感。

这都要拜你妙笔所赐……

你不会无缘无故从里边出来,无缘无故做这顿可口的早餐,让我猜猜……小晏,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是商量,丁先生,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说吧,既然已经这样了,你不必有任何顾虑,尽管说。

我想请你改变叙述方向,让我追随支灿,让我和他一起离开无锡去他想去的地方。执拗之色挂在她脸上,像一粒醒目的黑痣。几分坚持,再加几分叛逆和嘲讽,都是冲他而来。我觉得我必须和支灿在一起,我不能违背我的内心所想,何况,在你笔下,现在正是他最困难的时候,这种时候,不管身处什么环境我和他都应该互相帮衬,是不是?

事情发生得突然,毫无先兆,第二只煮熟的剥好的鸡蛋的剩余部分卡在牙舌之间让他难以下咽。他摆摆手,喝一口粥,混同鸡蛋一起咽下,顺便稀释掉嘴里的滞涩感,目光停在那本笔记本上。现在他把它认出来了,那里面详尽记录着小说《意料之外》的构思及故事走向。若不是昨晚在写作中出现了意外,出现一个恼人的三岔路口,那将是最终的构思。

那篇故事他三周前才开始动笔,依照预定构思,起先写得还算顺畅,片段式的,运用古老的拼贴手法,试图揭示漫漫时光长河里一个人的流逝规律,命定的平庸归宿。一个人即是所有人,所有人的命运归根结底是一个人的命运。大家都不过如此。在种种貌似繁杂而各具特色的表象之下,其实埋着一样的无奈,同样不可逆转的结局:老去,被遗忘。不过,写着写着他又有了新的想法,想玩点花样,以此匹配大家活着爱着时总喜欢弄点动静出来折腾折腾自己的欲望和行为。就在昨晚,他尝试往提纲内注入一些冲突打破某些普遍的逻辑性的东西,他这么考虑,现实生活里的重大事件往往缺乏逻辑,往往发轫于一次偶然。是的,就他的经历而言,以及他看过的人和事,很多就是这样发生的。

他皱皱眉头,说道:互相需要,你和支灿?是啊,你想得不错,人和人都是互相需要的,他们互相取暖,互相依靠,甚至互相仇视,总得选一个对象互为参照物。不过小晏,你别忘了你是谁,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只有在属于你的环境里你才成为你,你一定要想明白,支灿有支灿的命运,你有你的。我为你们安排的那场偶遇同人世间许许多多偶遇一样只是场偶遇,你不能有非分之想,要知道,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都会造成混乱,破坏平衡,酿出无法估量的后果。

平衡?让我死守着一潭古水那样的生活吗?

他感到不悦。幻想总是在放大生活里必要的厌烦,他说。

别忘了,是你让支灿凭空出现在我命运的三岔路口,是你的刻意安排给了我全新的希望。

那又怎样?每天,每时每刻,人们都会遇到不同的人和事。

这次不一样,她争辩道,支灿对我是个例外。

支灿注定要承受颠沛流离之苦,这是我对他的要求,我这样安排当然有我的考虑。对他来说,你的出现只是个点缀,是一段插曲,是支灿接下来一系列内心煎熬行为失措的开端,也就是说,你只能是他全部生涯的一个衬托。你们不可能有结局……

你想过没有,支灿的出现对我的意义?

小晏,在我的构思里你纯属一个小配角,千万别想太多。

但我不愿就这样认命,丁先生,是你把我塑造成一个心怀梦想的女人。在你笔下,我三十出头了,一个尴尬的年龄,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我不能光想而没有行动,因为那样根本没用。对不对?配角也有配角的决心,我可不想再错过了。

他有些疑惑,转而有些恼火。谁允许她这么胡闹的?推开食具他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他像在跟自己过不去。礼拜六上午的天气多么晴朗,不出去走走真是可惜了。唉,应该下一场雨,越大越好,来一场大雨洗洗干净她的荒唐想法吧。

我要表达的,他拖长语调说,正是人类梦想与现实的差距,人生难有大团圆,每一个人,或多或少,身上都背着某种悲剧属性,人人体内坐着一个叔本华。因为具体的环境不同的遭遇在限制着他们美好的愿望,不,是我们,是所有人。人的行为不能孤立于他所处的境地,否则就乱套了。小晏,还是那句话,你一定要想清楚你是谁,想清楚你在整篇故事里的位置。

我是谁?丁先生,我难道不是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的一部分?换个说法吧,我和支灿,都属于你在文字里的替身,代替你去探索一种你渴望经历但未曾经历的生活。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是谁?支灿是谁?应该等于丁先生你是谁?谢思晏说道。

是哪儿出了问题呢?生活中尽是些不堪入目的破绽。她讲得有些道理,然而,个体总得服从整体吧,手指服从手而双手总得服从大脑吧。他痛苦地想,我这大半辈子也是从不断的妥协里走过来的嘛。为了一块面包向工作妥协,为了写作向失眠妥协,为了爱情向……这时,有个大黄蜂那样的嗡嗡声在他脑子里跑,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忙个不停,影响了他身体的稳定性迫使他坐下。他觉得这个上午像传说般离奇,明媚光线里的每一粒浮尘都被放大了,他到底在和谁交谈?

既然你承认你是我在文字里的替身,为何有非分之想?他说道。

事情的发展常常无规律可循,出人意表。我斗胆相问,丁先生,你费力塑造出我和支灿仅仅为了表达妥协?不,那不是非分之想。有时候,许多时候,梦想与现实的差异是人为搁置下来的,你若不出手,不去试试,等于什么也没有。我并不稀罕什么大团圆,但我很在乎那个过程。我不能再等了……

看来你不是来商量的。他说。

如果商量不通,我想……我只有自作主张了。

听着,虽然我现在遇到了难题,在叙事方向上举棋不定,但是你谢思晏只能是配角,我不能因为你的一时冲动而破坏整体。我必须谋全局。

这时她双眼明亮地一闪,既坚定又狡黠。可是丁先生,理智也常常指挥不了感性呢,何况,所谓整体,所谓平衡,所谓人生的安稳或动荡,都是相对的。时速二百码的汽车也自有其平衡点,一个人缓缓散步时也有掉下去的危险。一次不妥协,兴许便成全了另一种活法呢?走了那么多险路,多年后回头看看,还不依然是个整体。

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都得走,陪在支灿身边,走向未来的不可知。对不起,丁先生。

啊,士兵不听命令了,你怎么办?他右手食指有力摩挲着拇指,用阴郁压住浑身疲劳,模糊的决心又压着阴郁。近年来精气神儿越来越不济,熬个夜就熬成这样?这一切全是幻觉?干嘛非得在一篇文字上费如此周折?他渴望着床与枕头,想立刻回去睡觉。他想,除了睡眠,眼下还有许多事等我去关心,比方说,儿子的功课,单位的广告文案,比方说,下周去上海参加全国广告博览会的事。

很好,丁非一说,现在我知道你的想法和决定了。

刚才不小心打碎你一只碗,我很抱歉,等我到了那边同支灿安顿下来后,一定会给你寄一份礼物作为补偿的。她说。

他扭头看看垃圾桶里那一堆碎渣,那儿的确有一堆碎渣,他感到从没有过的不可思议,有如看到蒲松龄书斋里那些长短不一的狐毛。

第二天他不再往下写,让支灿和谢思晏在文字里暂停吧,让他们静止。除了写和思考他并非无事可做,生存像猛虎,时时刻刻凶相毕露。多年来他走钢丝似的,在写作和工作的虚实关系之间拙笨地平衡着许多事。下周二开幕的上海广告博览会将持续三天,他可以提前做些准备,给相机充电,往拉杆箱里塞替换衣服,网上预定宾馆,预购高铁车票,等等。到傍晚时分他甚至把屋子清理了一番,拖地板,归置杂物,洗掉一周来的脏衣服。

黄昏五点多他下楼买菜,回家后做了蘑菇肉片和宫爆鸡丁,外加一碟花生米,他得喝点。56度红星二锅头很是给力,很快他就喝掉了三两,独自一人坐在那儿与自己干杯,他又觉得无趣。终于他按捺不住了,去卧室取来笔记本边饮边翻阅《意料之外》的构思,有时想到什么就拿笔在空白处记下来。遇到的难题总要设法解决,他几乎忘了和谢思晏的那番交谈,现在他一门心思要捋顺他的故事。

丁非一完全投入进去,以至于到了周二清晨在高铁车厢里他才意识到必须把注意力移到广告博览会上面。车窗外疾速后退的大片风景像从梦里来又回到梦里去,一切都在提速,你来不及观赏。他怏怏不乐地合上笔记本。广告博览会隆重开幕了,他走马观花,从一个摊位到另一个摊位,短暂逗留,心不在焉地注视,收集纸质材料,拍照,微笑,随黑压压的人流移动身体和注意力。

傍晚他来到预订的酒店。上海的暮色瞑晦,斜阳在收回最后一抹金色红色。晚餐时间快到了,在理应饥饿的当口他毫无进食欲望。不知是什么鸟在窗口啁啾个不停,勾钓往事。墙头挂着面方镜,给四十多年庸常岁月般的厚厚的淡褐色壁纸开了一道口子,镜中的天空自有一番陈旧气息,它正在越变越暗。

他决定出去走走。或者,顺便打扰一下已定居上海的几位老朋友?他们曾经也是写作者,依靠勤奋与孤独做过和他相同的梦,而他们现在的生活他一无所知。举棋不定,他漫步走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异乡的街景都是不可重复的,敷于它们之上的光线的变化也是不可重复的。一路上他想到很多,同时发现被遗忘的并不少。毋须否认,日子便是如此既连续又断裂地向前流淌,同样毋须否认,整体一直在,不会因为某方面的缺失或某个变故而难以辨认。

他在傍晚七点出头的淮海路附近转了一圈,在一家精品服装店门口点燃一根烟,灯火与暮色在交接班,人流车流在流动,而街道踩上去软绵绵的,让他有种酒后走在河边的奇妙感觉。他在东边那家咖啡店前扔掉烟头,与此同时,卡伦·卡朋特阳光般干涩而明亮的歌声溢出咖啡店的玻璃门缝扑满他全身,带来忧伤但不绝望的困倦感。《昨日重现》,多么熟稔的旋律,多么易于辨识的音色,熟悉得宛如他每天携带的潜意识。他仿佛同时身处无锡和上海。某种记忆一闪而过,提醒他,多年前正是欧孝川向他推荐了这首歌。曾把精力专注于打破散文与小说界限,打破虚构与非虚构界限的欧孝川,听说来上海后便毅然搁笔了,因为他无法打破谋生与理想的界限,真是可惜。兴许欧孝川做得对,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幻想者,而幻想者不能缺了一份口粮,一套安身立命的房子,一笔保持安全感的存款。

下一个路口,红灯亮起来的时候丁非一拨通欧孝川的电话,很快,空间那头,欧孝川的烟嗓瞬间删去八年的流逝清晰传来:

非一,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孝川,我正在上海出差,今晚能见一面吗?

那太好了,当然得见,我可是好久没听到你这家伙的高谈阔论了,非常期待,我都有点等不及了。这样,我正要下班,我们可以去外滩找个馆子喝点啤酒吃点东西。“穿越七号酒吧”,如何?那地方我熟,就在十六铺枢纽附近。你能找到吗?

没问题,“穿越七号酒吧”,我来搜一下,不见不散。

街灯一盏盏亮着,致力于驱散黑夜的黑,驱散得不完全,所以,弥眼是白昼的假相。夜间,所有灯光都像极了不彻底的虚构。混淆随处可见。丁非一抬眼看了很长时间,什么也没看明白。他整整衣领,快步走向前方的地铁车站。

如果把一座城市比作一个人的记忆,这些地铁隧道,像不像深埋意识里的线索?它们总在这件事与那件事之间来回输送着什么,折叠时间,也折叠空间。这个想法一时搞得他兴味勃发。事实无穷无尽,没有哪件事的发生不存在原因,可随着时光老去,那些原因没有结果重要。当他步出拥挤不堪的地铁车厢顺着自动扶梯和一系列指示牌再次回到地面,立刻感受到这座大都市的变与不变,心情说不上好还是坏,步履既不轻盈也不沉重。

星空。他发现,外滩夜空的流云被一阵阵风吹得干干净净,上方露出了纯粹的黑蓝,没有一丝杂质。群星璀璨,与下界灯火遥相呼应。他忽然感到一切都在疾速旋转,快得叫人不易觉察。人群聚拢又四散,黄浦江水在慢慢地流。对岸高楼林立,送来各种光各种斑驳陆离。世界万变而他站在这里,揣测着,不确定。身侧,那些异国情调的建筑一栋挨着一栋延向黑暗深处。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家酒吧:穿越七号。它的门面由清水砖墙和一幅深奥难懂的抽象画组成,一盏高高悬起的工矿灯照着它,银色光辉让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儿时乡村的夜晚。丁非一不由抬头张望,看到了月亮。他有些意外。

推门进去,里面冷冷清清,与门外世界的喧杂反差强烈。看来他来早了,酒吧每日鼎盛的时段还要往后推,不过这正合他意,他一向与热热闹闹的场面不合群。欧孝川准已在路上了,没关系,可以等他到来后再点酒水和吃的。他还打算跟他好好聊聊那篇小说,聊聊他在叙述里遇到的困惑,作为曾经的同行,一名幻想者,欧孝川或许能为他指明方向。他在离吧台最远的角落入座,抽出烟,点上一根抽起来。

这里相对的宁静和轻柔的音乐有助于他消磨掉一段无用而恬然的时光。这种感觉多么亲切,多年来,他总是在类似的无用时段里静坐、抽烟、思考着一切。一个个逝去的瞬间接踵而来,倏忽而去,身临其境谁能体会到其中有什么正在丧失?体会到被巨大的延绵感裹挟的肉体在放走什么?

有人给他端来了酒,一大杯啤酒,金色液体托着一层乳白色浮沫,有如在世事里沉淀后的年龄举着一串空空如也的梦想。饮之甘醇,催人兴奋,饮后呢?

不好意思,我在等人,酒稍后再上吧。

这杯免费,这是我送给你喝的,丁先生。

他不由打量来者的脸,似曾相识,这么说,她认识他。

多年不见,我们都老了。她在他对面坐下,衰老的气息取代了她身上曾经驻扎的白昼的气质。她现在这张脸比她年轻时拥有的美貌更值得一看。丁先生,你什么时候开始谢顶的?她关心地问。

谢顶?怎么可能。丁非一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投入墙头挂着的那面硕大镜子,看到一个渐呈老态的男人,头发所剩无几,脸上的皱纹像相传了数代人的风俗那样醒目,男人身后,是厚厚的淡褐色壁纸在夕照下。那是我?是我在旅馆里?多么荒谬,简直不可思议。他想,是谁对我施以如此魔法?紧接着他认出了她,毫无疑问,现在坐在他对面的是数十年后的谢思晏,是时间通过大量运算后得到的一张老态龙钟的脸。她眼底聚着光,皮肤已然松弛不堪,动作缓慢,有如即将靠站的列车。

原来是你……我已经忘了什么时候开始谢顶的。

我常想,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再次见面。你看,果然。

真像在做梦。一切都像是假的。

我们所有活过的日子都像是假的,时间过得真快。

莫非和上次一样,今天你特意等在这儿,等我出现?他耸起眉峰问道。

随你怎么理解吧。有时候,所有偶遇看上去都像是刻意安排的,如同你们写作者追求的戏剧性效果。到我这个年龄,已经无所谓了。而当年,你安排我偶遇支灿,对我一生而言却是非同小可的转折点。她说到这儿话锋一转。当年我的请求让你迟疑不决,甚而有些不悦,我只能自作主张,你下面的文字还没落到纸上,但已然出发的叙述不能停下。射出去的响箭不能在空气中滞留不动,我的决心不能就此静止。所以,那天晚上我便随支灿坐高铁离开了无锡,告别往昔,奔向茫茫不可知。我终于替自己做了回决定。

听着有些荒诞,他环顾四周,一切都那么真真切切,黑色桌椅排列有序,音乐使曲折的空间变得丰富,灯光斑斓,吧台后面一瓶瓶酒各在其位静候顾客们的激情。他们,支灿和谢思晏,居然在他还没定夺的构思里走了这么久?

那么,他犹犹豫豫地说,这些年你们过得怎样?

蛮好的,为了生存我们辗转各地,哭过,笑过,尝试过许多营生。互相支撑,互相取暖,我要告诉你,丁先生,我费尽周折击败了你在构思里为支灿安排的那位婚姻对象。过程我不复述了,总之我绝不允许自己失败。岁月短促,我这辈子没有白过。你看,这是我们儿子开的酒吧。她伸出右手划一个弧度,目光射出去很远。刚才我路过这儿,顺便进来看看,你从我身边走过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看来,也并不比我先前的构思复杂多少。

简单和复杂,区别在哪?她说。她笑了。毕竟我跨出了那关键一步,丁先生,那关键一步是你不愿给我的,在你的虚构里我只是个配角,但在属于我的剧情里我必须做主角。

也许吧。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味道甘醇极了,带着轻微的苦涩。好的啤酒就该是这个味儿。她说的那关键一步像是个意外,细想好像又不是。每件事的发展总是存在着多种可能性,无法穷尽。说到底,只有衰老和死亡没得选择。那么,所有对故事的构思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了什么样的目的?

我看我没有必要再把支灿的故事写下去了。

你不觉得你已经写完了吗?

他愣了一下。她似乎说得有理。其实故事不重要,生命具体的发生才最重要。一河流水的流动并不是你描述后它才流的,它一直在流着。循环不止。

这时,他看见欧孝川大踏步走入酒吧,走进室内的明亮和阴影,不由感到一阵晕眩。他看看坐在对面的女人,再看看阔别多年大步走动中的老友,觉得自己突然被卡在什么地方。

哪个才是真实的?他喃喃自语说。

当你成为叙述的一部分时,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谢思晏说。

嘿服务员,先来两打啤酒,一个水果拼盘,再来点鱿鱼须和鱼片,有花生米吗?好的,花生米和开心果也要……丁非一听到欧孝川大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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