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着字的骨头
2019-11-15平凡
平凡
王魂忽然感到一种特别的疼痛,好像有人用刻刀在自己的骨架上写字。他甚至能够听到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几个人正在讲着价钱,要把自己刻着字的骨头一块一块地卖掉,变成文物,任人去评说。
他想着吃一颗杏子,酸酸的那种,有点涩,又有点苦。
王魂记得很清楚,父亲临死的那天,半跪在炕头,举起的一只手指向了院里的杏树。顺着父亲的方向,竟然发现杏树的顶端,在叶子和叶子的缝隙里,高高地悬挂着一颗已经发黄了的杏子。
父亲就是吃完那颗杏子后离世的。父亲闭眼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
“我自己的骨头值几个钱,心里清楚,榨不出什么油水,放过我吧!” 王魂的骨头又是一阵剧烈地疼痛。
王魂的头一房比他大三岁,叫根花。新婚之夜,根花“扑哧”一声将煤油灯吹灭,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他揽到怀里。没等王魂反应过来,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脱了个精光,两只手被摁在了根花的肥乳上。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快活浇注到了每一个部位,根花嘴里呼出的气越来越紧促,两人胡碰乱撞,终于找到了各自落脚的地方。
地里的田收获了一茬又一茬,根花的这块地也一样不拉套。没过多长日子,根花便腰也粗了,肚也圆了,王魂知道,老婆是要给自己生崽了。
根花和肚里的崽子终究没有留下来。十月怀胎,一摊血水把红缎面的被褥染成了紫红,血水中有一个肉团子,不会发声也不能动弹。接生婆用尽了所有招数,没能把崽子救活,也没能把根花留住,都走了。
王魂想把眼睛睁开,他要看这些小人用什么样的刀法宰割自己的骨头。他记得自己上学时也上过图画课,知道人体的骨骼结构。根花的样子越来越清晰,王魂知道,一定能把根花的模样刻在自己的骨头上。
王魂的父亲吃了杏子很是满足地离世后的第二年,王魂的母亲又托媒从外地把翠儿领进了家门。
“今晚即可圆房,阿弥陀佛,保佑你们白头到老,一生平安!”母亲端坐在炕头,丝毫不管王魂的心事。
翠儿的胸比王魂还要平坦,晚上躺在一起,王魂觉得就是抱着一根木头棍。半睡半醒时,他也会翻身上马,可每次都是喊着根花的名字把功课做完。临了了,看着翠儿流在枕头上的泪水,他才知道自己有点过分了,轻轻地拍打一下翠儿的后背。
王魂听到有人在说自己的事,一只手还从上至下抚摸他。他觉得是妻子在自己身旁,可是他却分不清是根花还是翠儿。一只手变成了两只,手上的力气也越来越大,最后停在了肚脐下面的某一部位,不动了。
王魂感到少有的压抑,他好想撒尿,就像二十岁以前那样,解开裤腰带,对着墙角,把一群蹦蹦跳跳从土洞里爬出的小动物灌得四分五裂。
翠儿怀孕刚满五个月,肚子就变得奇大,圆圆的就像扣了一口铁锅。
冬月寒天,翠儿嚷着要吃酸杏子,这可难坏了王魂。
“唉,真无能,怎么就不能给翠儿吃一颗杏子呢?”翠儿为他生了一对龙凤胎,直到现在,王魂都为这件事自责。
儿子树和女儿草是夫妻俩用炒米糊喂养大的。两个娃儿长到八九岁,个头比别的娃矮了一大截,学习成绩一个比一个优秀,都考上大学,远走高飞了。
王魂后来学得了一门捏泥人的手艺。用村后崖头上的红黏土,反复揉捏。
哈哈,揉捏红黏土的感觉真爽,真好像根花的肥硕乳房在自己手心里一样。
王魂用黏土做成小鸡小鸭小猪小人等各式的工艺品,然后涂上花花绿绿的颜色,在炉火里烧制。每逢集市便走乡串户,把捏好的泥人卖了,倒也能换得几个油盐酱醋、灯油火蜡、纸墨笔砚的零花钱,“泥人魂”也把这卖泥人的本事当作生活的来源。
因为有了这样的手艺,王魂被人们称作“泥人魂”。
王魂的骨头又是一阵钻心地疼,好像就要被烈火焚烧。现在的他,已经不单是分不清白天黑夜,甚至连自己是死是活都弄不明白了。
王魂这一辈子捏过多少泥人,他说不来也数不清。迷迷糊糊中,那么多的小动物高矮不一地站在自己的眼前,有的展开翅膀,有的好像要奋蹄驰骋,有的卿卿我我、缠缠绵绵。
透过泥捏的身体,王魂能看到长短不一、粗细不等的骨头上雕龙绘凤、色彩纷呈。
“孩子们,你们飞得高,也飞得远,好幸福,好快乐!我求你们一件事,把我的心挖出来,送给根花,送给翠儿,成吗?”王魂想和这些泥人说说话。
王魂的四肢抽搐起来,感觉到有人在拉他,有人在压他,不让他乱动。
“爸爸,爸爸……”一男一女用一种怪怪的声音在喊叫。
“我知道你们是谁,一个是树,一个是草。别喊了,你们的母亲就是在这样的喊叫声中走了的,如今你们又要把我也送上天去。哼,我不去,不去,我的骨头上还要刻字,你们不能带我走,不能……”
王魂骨头里的每一个关节突然变得异常灵活,眼睛也变得格外明亮,猛地挣脱了树和草的手坐了起来。
隔过玻璃窗,王魂看到了那棵杏樹。今年的杏子结得特别多,个头也特别大,六月天正是杏子成熟的季节,黄澄澄的颜色让整个院落充满了生机。
“快看,我的骨头都挂在了树上!”
王魂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话。
没等树和草弄明白父亲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咚”的一声,王魂重重地跌倒在枕头上,睡去了。
所有的人心里都明白,这一睡去,王魂便再也不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