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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论”宫调出入看毛奇龄“论定”《西厢记》的学术态度

2019-11-15马铭捷吴悦菊

北方文学 2019年30期
关键词:毛氏黄钟楔子

马铭捷?吴悦菊

有“天下夺魁”之誉的《西厢记》,仅在明代,其批评和修改本也有数十种之多,而在明末清初,“金圣叹批改本和毛奇龄论定本可谓流行本双璧”(叶长海《中国戏剧学史稿》,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年版第335页)。本文试从毛氏对于《西厢记》宫调“出入”的看法切入,管中窥豹,探讨其“论定”《西厢记》的学术态度。

毛氏在其“论定”本《西厢记》卷首《杂记十则》中说:“每折中,调有限曲,曲有限句,句有限字,此正所谓宫调出入、章句通限、字音死生也……且凡宫谱所列,与元词按之,每有参错,借如务头,标十七宫调,不标出入。元剧则有出入矣,然不标何宫何调,谱则既标出入宫调,而又不详。如中吕用南吕[干荷叶],谱及之,双调用之,谱未及之也。且旧有转用宫调例,如正宫[道合]可出入中吕宫……”(毛奇龄《西河毛太史评点〈西厢记〉》康熙十五年学者堂刊本,《杂论十则》第1-2页。该书以下简称“毛本《西厢记》”)不得不承认,毛氏对《西厢记》宫调“出入”问题的看法,基本上都是正确的。那么,毛氏的“论定”实践,是不是也基本上是正确的呢?

《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仙吕套[村里迓鼓]曲,绝大多数版本均作[节节高],只有周居易本、王骥德本、凌濛初本、张深之本、娄梁散人本、金圣叹批本、含章馆本等少数版本依据所谓“元本”作[村里迓鼓]。对此,毛氏说:“诸本以此曲作[节节高],入黄钟宫调,但元词宫调出入与谱不同,故不敢定。”(毛本《西厢记》卷一第10页)。毛氏的意思是,诸本都把此曲作[节节高],将其归入黄钟宫调了,而[节节高]既然属黄钟宫调,那么,它就与仙吕“出入”了,但如果将其作[村里迓鼓],那[村里迓鼓]本就属仙吕,因此就没有宫调“出入”的问题了。此曲究竟是黄钟[节节高]或是仙吕[村里迓鼓],是否存在宫调的“出入”问题,因元词宫调“出入”和曲谱并不完全相同,所以毛氏坦承自己不敢贸然做出判定。

查李玉《北词广正谱》,[黄钟·节节高]下注“与[仙吕·村里迓鼓]每互蒙其名”(李玉《北词广正谱》,王秋桂《善本戏曲丛刊》(第6辑),中国台湾学生书局1987年版第49页。该书以下简称“李谱”)。又于[仙吕·村里迓鼓]下注“此章与[黄钟·节节高]每互蒙其名”(李谱第164页)。“互蒙其名”即互用对方之名之义。不仅如此,依《北词广正谱》,[节节高]与[村里迓鼓]词格虽有不同,但差异并不很大,所以极易产生误会,加之毛氏还进一步发现,元词有“宫调出入与谱不同”的实际情况,于是坦然承认自己不能确定此曲究竟是属仙吕的[村里迓鼓]或是属黄钟的[节节高],是否存在宫调“出入”的问题。从毛氏“论定”本仍作[村里迓鼓]看,面对这一复杂问题,毛氏显然采取了看似“尊重”《西厢记》原作(从凌濛初本批语“元本原作[村里迓鼓]”可知)实则“搁置”或“回避”问题的办法。毛氏的这一处理,固然“于事无补”,但到底体现他并不“强不知为知”的诚实、严谨的治学态度。

然而,在对待《西厢记》第五本第二折[中吕·粉蝶儿]套中[贺圣朝]的“出入”问题上,毛氏的态度却是不敢恭维的了。毛氏说:“此曲虽系黄钟宫调,然与中吕、商调本自出入。”(毛《西厢记》卷五第17页)。查周德清《中原音韵》、朱权《太和正音谱》,[贺圣朝]确仅属黄钟调,但是,查李玉《北词广正谱》,[贺圣朝]则分属黄钟、中吕、商调三个宫调,并分别在此三个宫调的[贺圣朝]调下,一一标明了它们各自的“词格”,而且所举例曲,黄钟为元无名氏小令,中吕即《西厢记》中本曲,商调为贾仲明《金安寿》剧第三折中曲(其中中吕[贺圣朝]还见于白朴《东墙记》第三折),都非元以后作品,表明其在“元词”中,是确确实实客观存在的事实。

如果以[贺圣朝]仅属黄钟的《中原音韵》、《太和正音谱》为准,《西厢记》第五本第二折中吕套确实存在宫调“出入”的问题,即本属黄钟的[贺圣朝]确实与中吕、商调“出入”了。因此,从这个角度上说,毛氏所谓[贺圣朝]“虽系黄钟宫调,然与中吕、商调本自出入”,就是完全正确的了。但是,毛氏明知元剧宫调出入“不标何宫何调”,曲谱虽“标出入宫调,而又不详”,特别是在他已经怀疑“‘莺莺意儿两句,与[贺圣朝]本调不合,似有错误”的情况下,不对“元词”做全面深入的考察,即浅尝辄止地匆忙得出“本自出入”结论,显然就不如《北词广正谱》针对“元词”中[贺圣朝]具体词格的差异的客观事实将其分属三个宫调来得妥当了。

不仅如此,毛氏对于《西厢记》第四本楔子[端正好]曲宫调的“出入”的讨论,似乎更有问题。针对此曲,王骥德说:“此调有二,此属仙吕宫,古本及今本俱误作正宫,今改正。”(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万历四十二年香雪居刻本,卷四第5页)。王氏所谓“古本”,即碧筠斋本和朱石津本,然今均已不传(学者偶然发现,今山东师范大学藏清同治间抄本《碧筠斋古本北西厢》,可惜真假莫辨,故此暂且不论)。今传可以确定早于王骥德本的《西厢记》,除弘治本、起凤馆本、容与堂本三种未标注宫调外,徐士范本、熊龙峰本、继志斋本、周居易本均作正宫,所以确如王氏所言“俱误”。但是,毛氏却并不这样认为,反驳说:“此调本仙吕宫,然元词多标正宫,不拘。王骥德疑其有误,竟改仙吕,正坐不解耳。说见卷首。”(毛本《西厢记》卷四第1页)。

毛氏所谓“说见卷首”,即下面毛氏在其“论定”本《西厢记》卷首《杂论十则》第六条中的话:“元剧楔子或标仙吕,實正宫,或标正宫,实仙吕。且有本正宫,[么]仙吕,两宫并见,何所定据。”(毛本《西厢记》《杂论十则》第2页)。毛氏认为,元剧楔子宫调有误标的情况,有时本是正宫曲,却标成了仙吕;有时本是仙吕曲,却标成了正宫。还有始调本是正宫而[么]却是仙吕从而两宫并见一个楔子的情况。毛氏的意思是,既然元剧楔子宫调的实际情况是“无所定据”的,凭什么说它是错的呢?如果没有错,又为什么要改它呢?

据李玉《北词广正谱》,知正宫与仙吕[端正好]词格的差异有三点,一是仙吕[端正好]仅用作楔字,不入套数;二是“正宫不可增损,仙吕可增损”(李谱第149页)。三是仙吕[端正好]首句押韵但正宫[端正好]首句不押韵。查今存元杂剧,《西厢记》不论,楔子用正宫[端正好]者仅两个(《关云长千里独行》、《刘夫人庆赏五侯宴》。按:此两剧均据《脉望馆抄校本古今杂剧》本),而且“句字”都超过正宫[端正好],因此属“句字不拘,可以增损”的仙吕[端正好]无疑。换言之,它们确属于王骥德所谓“误标”的情况。

回到《西厢记》第四本楔子[端正好]上来,因其同样“增”加了“句字”而与正宫[端正好]词格不符,所以其也属于仙吕[端正好]无疑。古本将其标注为正宫[端正好],确属“误标”,王氏将其改为仙吕,无疑是一种补苴缺漏、完善剧作的行为,是值得肯定的。反观毛氏,则“抱残守缺”,使剧作的“缺漏”无法得到纠正,表面上看虽然是“尊重”了原作的本来面目,但却是一种极其保守的做法。

至于毛氏认为元杂剧楔子用曲“本正宫[么]仙吕,两宫并见”的情况,就更轻率了。既然正宫为误标,如果恢复其本来面目,即是仙吕。既然首曲为仙吕,[么]也是仙吕,自然就只有一个宫调何来“两宫并见”呢?不仅如此,考察今存全部元杂剧,其楔子所用仙吕([端正好])之[么],词格无一与正宫([端正好])之[么]吻合!可见,在今存全部元杂剧中,就算是“本仙吕[么]正宫”从而“两宫并见”的情况也是没有的!相应地,毛氏这一说法,自然也就是想当然的武断之论了!

总体来看,毛氏在《西厢记》宫调“出入”的问题上,理论主张是可取的,而且其实际的“论定”,也体现出实事求是,不以己意妄作解释的诚实的治学态度,也是应该充分肯定的。但是,他却又在并未对“元词”做全面考察的情况下,即浅尝辄止地得出结论的做法,就是不可取的了。特别是他的个别判断,毫无事实根据,纯属主观臆断。由此可见,毛氏对于《西厢记》的“论定”,“论”自然是“论”了,但要说“定”,却犹有待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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