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孝困境中的拒绝策略与士风人格
2019-11-15林君慧
摘要:《陈情表》中李密对祖母的孝养之情一向被高度关注,并常被作为课堂教学的重点。细读文本就会发现李密情感的呈现不仅为“孝”情,也包括皇权之下屈辱降志的卑微怖惧之情。试从文本出发,回归历史文化语境,围绕李密写作此文的基本动机和诉求,探究《陈情表》的陈请方式和言语风格。
关键词:陈请方式;拒绝艺术;士风人格;变化
《陈情表》作为经典名篇,在人教版、苏教版等各版本高中语文教材中均有收录,文中所表现出的孝养之情广受赞誉。在教学过程中,以“读《陈情表》不哭者不孝”为切入点屡见不鲜,强调“孝”的情感内容与感染力也常被作为授课的重点。在教学中关注“孝”,符合《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学习古代优秀作品,体会其中蕴涵的中华民族精神,为形成一定的传统文化底蕴奠定基础”的理念。 然而,孝养之情却并非李密写作此文的初衷,“表”是我国古代社會一种带有较强抒情色彩的公牍类文体,其作用主要是臣子对君主陈说政治请求和愿望。达到让晋武帝暂缓征召的目的是李密写作此文的基本动机和诉求。因而,解读《陈情表》应从文本出发来认识作品,作者围绕写作诉求的陈请方式、言语风格也不应被忽视。
一、屈辱陈说难掩卑微妩顺的姿态
李密之陈情,其情极哀,使人生怜,其请却卑,令人生疑:在孝养的动人情怀之外,是贬己示弱的屈辱陈说所折射出的卑微心态;其对当朝极尽称颂之能事,难掩严厉皇权之下顺媚的政治姿态及诚惶诚恐的怖惧之情。立足文本择要简析:通篇的语言以“臣”自称,表达出君上臣下的等级观念;称凭谋权篡位得天下的晋朝为“圣朝”,称晋武帝对自已的征召是“国恩”;自贬至“犬马”的程度,并自言“臣少仕伪朝,历职郎署,本图宦达,不矜名节”,否定了昔日效忠的蜀汉朝廷;以“微贱”“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等词语暗示自己在当朝尴尬低微的处境等。类此言辞,不胜枚举,李密的写作目的最终是达到了,然其为达目的不惜屈身辱志自降人格的言语风格、陈请方式,以今人的文化视角和审美立场观之,恐其难以切合《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中有关阅读鉴赏的“陶冶性情,追求高尚情趣,提高道德修养”的情感价值导向,就接受心理和情感反应而言,很难说服今天具有鉴别思辩能力的高中生。单纯一味强调“孝”之感人,不但显得单薄,而且难以使学生产生共鸣。
消解此疑,应回到对此文的文化内涵的把握之中,不但要从文本出发,关注文本意义本身,而且要做好文本的“还原”工作,回到作品创作时的具体语境,联系时代背景和作者的创作心态来分析问题。
二、忠孝困镜中委婉的拒绝艺术
魏晋之交,政治生态险恶,许多士人终日活在忧虑恐惧之中,为避害而大谈玄学、沉迷药酒,“竹林七贤”即为其中的典型代表。有阮籍诗为证“终日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嵇康桀骜不驯,傲立于司马氏政权之外,始终采取不合作的态度,终被司马氏集团以“不仕不孝”“言论放荡,害时乱教”为借口杀害;其余人大多在司马氏集团取得胜利后由“不合作”“置身世外”而无奈转向投入司马氏的怀抱。李密所处年代政治现实的残酷可见一斑。
司马氏建立晋朝后,提倡名教,标榜纲常,核心内容是“以孝治天下”。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皇权放弃了对“忠”的价值导向和需求,在儒学伦理的辩证关系中,“忠”与“孝”紧密相联,互为表里,彼此转化。晋朝大力倡导的“孝治”也包含了“移孝作忠”的逻辑,即以“孝治”获得百官和人民的拥戴,进而更好地维护统治。因为凭谋权篡位得天下的晋是不能以“忠”明昭倡行于天下的。因此,在晋初“孝”几乎成了最高的意识统治形态,是判定一个人品德的关键准则,是衡量一个人是否可以为官的重要依据,也即“求忠臣于孝子之门”的思维内核。李密是当时闻名于世的大孝子,晋武帝诏其出仕有利于在人心不稳的历史时期向世人彰示晋朝政权的合法性,本质上也是对“忠”的政治姿态的看中。
李密幼失怙持,长于祖母之手,亲情之“孝”养是反哺情感的自然流露,横在眼前的切峻诏书是皇权对“忠”的迫切要求。两难困境于李密而言更多的是畏惧和无助。李密在《陈情表》之前,已多次拒绝晋武帝的征召,加之蜀汉旧臣的敏感身份,其极可能被怀疑为蔑视当朝,不服统治的“不忠”异已。如此境遇之下,再看《陈情表》的陈情方式有其合乎情理的历史特殊性,是其于忠孝困境中用心良苦的策略选择。卑微妩顺的姿态、退让谦抑的言语实为对晋武帝委婉的拒绝艺术:自诉难于启齿的坎坷经历以强调祖母对自己重如山的恩情,也不避讳“晚有儿息”,说明对“气息奄奄”“朝不虑夕”九十六岁高龄的祖母,孝养一事自己责无旁贷且无法由子孙代劳;称蜀汉“伪朝”,说自己“图宦达” “不矜名节”声明自己并非为不事二主追求名节之人,巧妙避开“不服统治”和“不识抬举”的红线。由此前提,再陈孝情,就将拒绝拉到人心所具有的最大的可通融性的层面上来表达了,无论身份地位,这种发自于心的怜悯情怀都能引发情感上的共鸣。一句“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知明见”,暗含潜台词“我的难处和心思,皇帝也一定能够理解体谅”。“诏书切峻,责臣逋慢”似有对皇帝的不满,但紧接其后的“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司州临门,急于星火”又将造成窘迫境况的原因转至“郡县”与“司州”。李密的陈情,在转落承接之中,铸成浑然之势,归于高妙的委婉文风。然而,这种拒绝虽在言辞上很委婉,但其内在又是很坚决的,让对方无法回驳:不应诏前往的理由正是晋武帝自己所倡导的“以孝治天下”。即便如此,这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据理力争,李密依然处理得很委婉。“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将拒绝的态度悄无声息地融入到抒情式的颂圣感恩之中。
事真意切,理足情恳!李密富有智慧的拒绝策略使其与晋武帝之间的矛盾最终在坚守孝道的准则上达到了统一,并适时提出了解决办法:先尽孝、后尽忠。理由亦经得起推敲“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并附上“皇天后土,实所共鉴”的诚誓。然而,是否可以得到晋武帝“缓仕”的应允,李密在写作此文时也许并无确切的把握,因而文章最后的“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就极有可能是李密真实的心情表露,而不仅仅是“表”这种文体的套话。怖惧之情的表达,让这种拒绝少了生硬、多了弹性,给自身和晋武帝都留下回转的余地。
在谨慎的试探中,李密一方面不惜笔墨地渲染悲苦之情,夸赞朝庭隆恩,另一方面又非常婉转地表达自己的愿望,在大力渲染与小心克制之间形成了独特的含蓄委婉风格,颂扬与自辱、骄傲与谦卑交织统一。
三、士风转变期的儒者尚柔人格
这种言语风格、表意方式是作者苦心孤诣经营的结果,其所具有的超越历史的说服力,源于儒家根植于人心的情感智慧,也源于李密对所处时代之脉搏的精准把握。作为当世儒者,李密的儒者“柔道”的人格气质亦渗透至其陈情方式之中。
西晋政权建立伊始,司马氏即以“以孝治国”为核心,企图重塑儒家道德之权威,重建名教治世之功用。然而,立身不正的现实,使政权难以制定出有力维护君臣纲纪的思想准则,整个士人群体人生价值取向和是非取舍价值严重失据,形成了不以忠节为念的道德环境。李密其时,“经明行修、砥砺名节”之汉代士风正在向“浮华玄虚、率直自由”之魏晋士风转化,在对待“忠孝”问题上,时人不必以“不忠”为耻,却深以“不孝”为耻。司马氏又缺少人格感召的力量和立身正统的心理基础 ,因而在推行儒家这一思想体系时只能是重孝而不言忠。于是,不可避免地“家先于国,孝先于忠,亲先于君”便成为西晋时代的儒学特征之一。正是这样的士风背景和时代思想,李密上表向晋武帝陈请“缓仕尽孝,先孝后忠”顺应了当时士风人心的特殊性。
此外,李密的儒者身份也是理解《陈情表》陈请方式、言语人格不可忽视的关键因素。儒家的尚柔文化、儒者的“柔道”人格气质,在儒者群体中常常表现为遇事先退一步,把自己放在弱的一方的处世哲学。从汉代“独尊儒术”开始,董仲舒将阴阳刚柔加以人格化阐释并推行,君臣之间被定义为阳与阴的关系,在“贵阳贱阴”原则的推动下,儒家的“尚柔文化”逐渐走上了主导地位。在这种文化的浸润下,儒者群体的性格之中一定种下了抑守、恭順、隐忍、谦卑、退让的因子。李密为当世大儒,在《陈情表》的行文中表现出一定程度的谦低顺媚、奴性惧威、抑守自贬,于今人视角观之恐难以认同,然其置于当时、置于儒家的文化语境中则有其合乎伦理之必然。因此,如果一味鄙视文中的言语风格,抨击文中的奴性顺媚的人格姿态,甚至于完全否定文章的文学价值,则不免又落入了另一种局限之中。
当我们以古代文学作品为依托,希望用优秀传统文化精神来给予学生熏陶时,应充分挖掘蕴藏于作品中的文化精髓,同时也应认识作品背后作者的文化身份与其所处时代的历史观念,了解其历史局限,从而在教学中作出适切的取舍,给予学生中正的引导。尤其面对今人观点和历史结论的巨大差异时,将古之人古之事置于历史文化语境中,调和古今,不因视角僵化而终止探索,不因偏见无知而误解苛求古人,以此消弥偏执。
参考文献:
[1]张海明.李密《陈情表》别解[J].求是学刊,2009,(5).
[2]吴静涛.《陈情表》别有隐情[J].殷都学刊,1992,(2).
作者简介:林君慧(1984—),女,福建省泉州市培元中学一级教师,主研方向为中学语文教学管理策略、教育文化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