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伊朗人讲述“共克时艰”
2019-11-15李睿
李睿
月初,随着伊朗人质事件40周年这一特殊日子的到来,伊朗和美国再次打起“口水仗”。美驻德黑兰使馆门前出现的“反美”主题宣传画,见证着伊朗的特别之处。我从2005年到伊朗,先在伊朗高校当老师,后在凤凰卫视驻伊记者站工作,一晃快15年了,但我依然认为自己对伊朗的了解还不够。这是因为伊朗是一个文明古国,今天的社会又非常复杂,现代与传统、东方与西方、宗教与世俗交织在一起,使伊朗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万花筒,神秘莫测。谈起过去的15年,伊朗人大多会说:“我们的变化太大了。”而我的亲身感受是,伊朗民众的生活变得相对艰难,但他们特有的民族自尊感和政治热情从未改变。
“尿布荒、奶粉荒”十年前少见
我1979年出生在银川。那一年,中国开始改革开放,伊朗完成伊斯兰革命。1997年我被上海外国语大学波斯语专业录取。当时我选这个专业只是出于好奇。记得那年5月,我很偶然地在自家厨房贴的一张报纸上读到“哈塔米多数票当选伊朗总统”的消息。被上外录取后,我去宁夏图书馆查波斯语资料,居然一本也没有查到。上学后,我听说中国企业在德黑兰修地铁和一条去里海的高速公路。有的说,上外预计到将来国家需要一批波斯语翻译,所以新开了波斯语专业。
2005年我在北大读完研究生后,正好上外要派老师去伊朗教书,这正是我想要去的地方。伊朗对很多中国人来说非常神秘。164.5万平方公里的伊朗,面积和我国的新疆差不多。2005年时人口不到7000万,现在已超过8000万。我在德黑兰山脚下的沙希德·贝赫什迪大学教了近一年的中文课。在这所最早开办中文系的伊朗名校,打开宿舍窗户,映入我眼帘的是皑皑雪山。自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结束教师生涯,我2007年开始在伊朗做记者。10多年来,我见证了伊朗与西方相处的三个阶段:内贾德政府时期,双方因伊核问题关系紧张,伊提出“向东方看”;2013年6月至2018年4月,随着伊核问题达成全面协议,鲁哈尼政府将重点放在与西方改善关系上;2018年5月至今,美国宣布退出伊核协议并对伊朗极限施压,伊只好再次调整政策。与西方关系缓和那几年,伊朗非常期待欧洲公司能进入伊朗市场。曾有中资公司负责人告诉我,负责和他们谈项目的伊朗官员很明白地说,“有些项目合作要等欧洲公司进来再说”。
受西方制裁等因素影响,伊朗普通民众的日子变得艰难。首先是伊朗货币里亚尔一贬再贬,意味着人们的收入不断缩水。2005年时,伊朗大学给我定的月薪标准是500美元,因手续繁杂经常会拖上两三个月才发,实际拿到手是按官方汇率折算的里亚尔。记得当时我每次都是拿着学校财务给的支票和一个大包去银行领工资,看着包里装满一沓沓里亚尔,真觉得自己像个大富翁。当时美元兑里亚尔汇率只有1∶9700,今年已经是1∶115000。其次是物价上涨。2006年,一张大饼合人民币不到2角,每升汽油不到6角。当时伊朗政府对国内石油和天然气消费有补贴,我常常看到加油站地上有很多油污。或许是汽油太便宜,显得有些浪费。2007年6月,伊朗政府对汽油消费采取配给制,汽油价格上涨一度导致民众的不满。如今,一张大饼最便宜的也合1.5元人民币,汽油每升也涨到约3元。牛奶、水果、肉以及很多生活必需品现在的价格是10多年前的五六倍。我2006年看中的一条波斯地毯只要500美元,当时没舍得买,现在居然卖到2500美元。
10多年前,我每月500美元兑换的里亚尔根本花不完,还可以请客、旅游。那时伊朗一些大学教授的月工资两三千美元,很让我们这些年轻的中国教师羡慕。如今,伊朗一些中产阶级开始抱怨自己正滑向低收入阶层。我在德黑兰大学教书的伊朗朋友说,他博士毕业,月薪还是500美元,但这笔钱连交房租都不够。有大学校长10多年前的工资合1万美元,但现在只有过去的1/10。
伊朗人很喜欢享受生活,如全家出去旅游,但现在很多中产家庭开始节衣缩食,减少旅游和聚会请客的次数。伊朗政府一直在稳定物价,汇率也有小幅回升。不过,有些生活必需品的物价还是涨了一些。在德黑兰的自由市场,1公斤牛肉约合51元人民币,羊肉贵点,1公斤约合70元人民币,相比之前还是涨了一些。随着美国加大制裁,伊朗出现“尿布荒”“奶粉荒”,有的人为防止涨价,会抢购一些,这样的场景在过去10多年比较少见。相比,伊朗进口商品也少了很多。为防止外汇流失,有上千种商品被伊朗政府限制进口。每次回国,我都会采购些生活必需品,再大箱小箱带回伊朗。
“每个伊朗人都能当政治家”
“伊朗物产和自然资源丰富,本应是个非常富裕的国家。”在伊朗,我也听到一些人这样抱怨。面对西方制裁,伊朗民众态度有变化。2013年前,也就是内贾德政府时期,有一部分伊朗人认为应与西方谈判,早日达成核协议和解除制裁,改善民众生活。但2018年美国政府退出核协议后,伊朗民众给人的印象是态度趋向统一,那就是“无路可走,唯有抵抗”。有一位戴着眼镜的退休女教师告诉我:“我们不能退让,因为美国对我们实施强权,是在欺压我们。我们的政府没有做错,是美国撕毁协议。如果我们现在让步了,我们就会被他们欺压到底。”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变化——对美国的反感前所未有。
“每个伊朗人都能当政治家。”一位德黑兰出租车司机这样开玩笑说。“讲政治”的伊朗人还有很强的凝聚力,特别是到关键时刻,伊朗人会表现出非常强烈的爱国心。一些伊朗老人告诉我,两伊战争爆发后,即使不太支持政府的伊朗人也自发上前线,因为他们要保卫国家。伊朗西部几个省份2017年11月发生强震,很多伊朗人自发捐款捐物送到灾区。
伊朗人有很强的自尊心。记得上大学期间,有位伊朗外教说:“我们伊朗从经济上是发展中国家,但在文化上是发达国家。”在伊朗10多年,有很多让我难忘的事。比如,有一次我和国内来的朋友看到路边有个小男孩在卖袜子,朋友给他一些钱就要走。小男孩连忙说:“我是来卖东西的,不是在乞讨。”
伊朗是一个人情社会,雇主一般情况下不会炒自己的雇员。很多伊朗人还是热心肠,好几次我的车轮胎爆了或是拐进沟里,都有伊朗人主动上前帮忙。我在书店买书钱不够时,店员就让先拿走书,钱有时间再送过来。我可以把随身带的东西放在出租车里,然后去办事,司机会耐心等候。有一次,我建议香港来的同事把摄像器材放出租车里,他说什么也不敢相信可以这样放心。
这些年,伊朗的“慢节奏”还是让人难以适应。一些政府机构官僚作风严重,办事要四处奔波,盖很多章,等候审批的时间也比较长。有学生抱怨说,补一个学生证就要半年。伊朗人有自己的处世之道,常听他们说:“在伊朗,这条路不行就试试另一条路。这个人说按规定‘不行,但如果换另外一个人可能就‘行。”
“期待每年中国游客过百万”
在伊朗这些年,我体会到伊朗人对中国的认识有了不少改变。过去,一些伊朗人总说中国产品质量差,觉得中国人是“暴发户”。有一次我在德黑兰大巴扎采访,一位穿黑袍的家庭妇女非常冷淡地说:“你们中国货质量差,新买的拖鞋穿几天就坏了。”我赶紧提醒她:“中国有好产品,但你们的商人习惯倒腾质量差但便宜的产品。”伊朗人青睐欧洲、日本、韩国的产品,但价格之高又让底层民众消费不起。由于缺乏对中国的了解,或受一些西方媒体的宣传误导,我刚到伊朗时,甚至听到当地人说“中国人什么都吃”。我的两个孩子都是在伊朗出生、长大的。有一次,在公园休息时,我的孩子看到一只猫,就用手指着,这时,竟然有一位伊朗大妈和身边的人说:“你看,中国人就是爱吃猫。”
记得韩国电视剧《大长今》在伊朗热播时,很多伊朗人一看到我就喊“大长今”。有的还用日语或韩语向我问好。但现在越来越多的人了解中国文化,开始用中文“你好”打招呼。我记得2005年沙希德·贝赫什迪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大部分是“调剂”过来的,只有一个女学生是自愿报考,因为她随做外交官的父母常驻过北京。但这两年的情况完全变了,报考沙希德·贝赫什迪大学中文专业的学生越来越多。德黑兰大学的中文系招收的也都是成绩非常好的学生。
10多年前,曾有伊朗外交部官员抱怨说:“去中国的伊朗人比来伊朗的中国人多了数十倍。”但现在,来伊朗旅游的中国人越来越多。今年7月,伊朗政府宣布对中国人免签,负责伊朗旅游和文化遗产事务的官员铁穆里告诉我:“伊朗历史悠久,文化遗产多,还有丰富的自然资源。虽然伊美关系高度紧张,但伊朗很安全。”按照他的说法,伊朗希望四五年之后,来伊朗的中国游客每年能达到100万人次。
56岁的伊朗古董商侯赛因每次见到我,都要感叹一番,他说:“中国有近14亿人口,这么大的国家管理得井井有条,人们都过上好日子,说明中国的领导人非常有智慧。”伊朗前驻华大使胡拉姆2018年接受我采访时说,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伊中两国更注重发展官方关系,而民众对彼此的了解还不够。他认为,伊朗可以效仿中国,进行经济改革,顺应年轻一代的需要。▲
(作者为凤凰卫视驻伊朗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