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缘于真情在
——《长恨歌》《琵琶行》与白居易的情感世界
2019-11-15寒岩
◎文/寒岩
s大凡提起白居易,首先跃入人们脑际的无外乎两点:一是他倡导兴起的新乐府,二是《长恨歌》《琵琶行》这些传世长诗。中国古典四大名剧之一《长生殿》的作者洪昇就坦言:“予撰此剧,止按白居易《长恨歌》……为之”。明代《唐诗解》则赞誉《长恨歌》《琵琶行》为唐代诗歌“长篇之胜”。那么,这些诗篇因何世代流传为人称颂,白居易又是如何成就这些千古名篇的?
大家不妨翻翻白居易的人生经历,品品他的情感世界,相信锁眉自然会为之顿开。
在叙说谁的爱情故事
白居易,字乐天,于唐代宗大历七年(公元772年)生于河南新郑一个日渐败落的“世敦儒业”之家。11岁时为避战乱,随母迁往父亲任职的徐州符离(今安徽宿县),安家于符离东菜园村。村设东林学堂,伴以家庭藏书,使得勤奋聪颖、酷爱诗书的白居易,来后如鱼得水。他刻苦研习,以致口疮手茧,少年白头。16岁时便以“离离原上草”而名扬天下。
在符离,东邻家有小他4岁的女孩,名曰湘灵,乳名婵娟子。二人两小无猜,情趣相投,常常一起诵读游玩,朝夕不离。
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情窦初开。白居易19岁时,他们开始初恋。有《邻女》为证:“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可见这个貌若天仙、温婉可人的小精灵,已经逐渐入驻乐天哥哥的心田了。孰料受社会风气和门阀观念的缚囿,白居易的母亲一开始就反对二人相恋,这就注定他们蹚进爱河,同时就步入了苦海。三年后,白居易随父去外地求学时,这种恋情已经难以割舍。当着母亲的面,他“不得哭,潜离别。不得语,暗相思”(《潜离别》)。此时离别的话只能用泪眼传递,相思的泪只能在心底流淌。
德宗贞元十四年,27岁的白居易为了家庭生活和个人前程,投奔江南的叔父。之前,这两位相处17年、相恋8年的情侣痛下决心,私定终身。湘灵以精心缝制的鸳鸯绣花鞋作为定情信物相赠,白居易则感激万分含泪惜别。途中,他思绪难抑,赋诗三首,表述衷肠:“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寄湘灵》)。“笼香销尽火,巾泪滴成冰”(《寒闺夜》)。“思君春日迟,一日肠九回……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长相思》)。两年后,29岁的白居易考中进士,由京城回符离家中暂住。他恳求母亲允许与湘灵的婚事,被母亲以官宦世家怎能与乡野俗女婚配为由,严辞拒绝。无奈之中只得含泪离家,一路伤心痛哭《生离别》:“未如生别之为难,苦在心兮酸在肝。”“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
德宗贞元十八年,31岁的白居易应试书判拔萃科登第,授任秘书省校书郎,需要迁往长安。他回符离,再次苦求与湘灵完婚,再次遭母亲坚拒并严词约法:不许再提这桩婚事,不许搬家时与湘灵会面、告别,不许以后再提及湘灵这个名字。真是五雷轰顶!面对十分敬重而威严的母亲,他心中暗暗发誓:决心以不与他人结婚来惩罚母亲的执拗。在肝胆俱裂的苦痛中,在一步一回头的难舍中,白居易与滋他养他的幼年福地,与魂牵梦绕的苦命恋人依依惜别。从此“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冬至夜怀湘灵》)。“欲忘忘不得,欲去去无由……瞑色无边际,茫茫尽眼愁”(《寄远》)。心爱的人啊,从此只能在梦中相见,靠思念对话。内心的创伤啊血流不止,忧思的泪水啊干涸眼瞎……
宪宗元和元年初,35岁的白居易授任周至县尉。12月,他与王质夫诸友同游仙游寺,笑谈中,众人提起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不禁同声唏嘘。酒席上王质夫把盏相激:“面前这位情诗高手,试笔如何?”不日,遵循友嘱,依据相关史实和民间传说,一部《长恨歌》便呱呱坠地。《长恨歌》,谁在恨?恨什么?为什么恨?心心相印绵绵相思的热恋苦情久拂不去的白居易,此时要歌咏爱情,他是何等心态?写什么?怎样写?相信各位自有明判。
谁是天涯沦落人
两年后,在母亲以死相逼下,37岁的白居易经人介绍,与同僚杨虞卿之妹结婚,但他在情感深处恋念湘灵依然如昨。结婚七年后他仍在《夜雨》中哭诉:“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在《感镜》中思念:“美人与我别,留镜在匣中……照罢重惆怅,背有双盘龙。”朝思暮想,何日心镜能圆,旧人重逢呀!
历史总是无情地捉弄人。随着朝廷与地方割据势力矛盾的激化,宪宗元和十年6月,藩镇势力派刺客,公然在长安街头刺杀当朝宰相,引起朝野大哗。时任左善赞大夫的白居易奋笔疾书,上书主张迅即缉拿凶手。孰料触犯了朝中利益集团,反被诬为“越职言事”,又以失孝道、伤风雅等莫须有罪名,将白居易贬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8月,在赴江州途中,本来怒怨难消、郁郁寡欢,却意外地遇见了流浪漂泊的湘灵父女。昔日光彩照人的娉婷仙子,变成了面前消瘦憔悴的苦脸村妇,白居易悲情难抑,二人抱头痛哭。“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蛾减旧容”(《逢旧》)。而年逾40的湘灵,心中一直常驻着她的乐天哥哥,信守着非他不嫁的承诺,整日思之念之,好像之外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似的。想不到念也揪肠,见更断肠!
次年春,白居易在晾晒衣物时,蓦地发现当年湘灵赠送他的那双鸳鸯绣花鞋。睹物思人,一双鞋子都能紧紧相连,而主人却劳燕分飞,念此不禁怆然泪下。夜晚独坐,《感情》袭上心头:“昔赠我者谁,东邻婵娟子……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识。”心中苦念的,仍是何时能成双结对!(在此赘言:8年后,53岁的白居易在由杭州去职返京途中,特意绕道符离寻访湘灵,只是早已物是人非,满目怆然!由此他几十年来深藏心底的这段爱情隐秘,终以苦无答案的悲剧谢幕)。
也就是这年秋日,白居易在浔阳江头送客,遇到一位年少时红极京城、年老则为人遗弃的歌女,以弹奏琵琶卖艺为生。感时落泪,想起自己谪贬的不幸,伴着泪水,《琵琶行》悄然漫上笔头……
情根系于谁人
诚然,《长恨歌》《琵琶行》一旦面世,便是独立于作者之外的客观存在了,如何解读、赏析、玩味,任人评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即人学,行文至此,相信谁看了都不会无动于衷吧。
且看作品。《长恨歌》上半部分,贵妃妩媚,君皇宠幸,朝政贻误,酿成兵变等等,都有史实为据。诗中叙说杨玉环之死,“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峨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合流”。君皇面对心爱之人受死,从事发无奈、到临死无救、再到死后血泪流,在美人与江山之间,终于痛苦无奈地选择了后者。可谓惟妙惟肖地刻画出君皇面临兵变时的心态,真乃入木三分!偌大的君皇天子,无奈间只能将心爱之人死去的断肠之痛,凝为心中的长恨之歌。下半部分则是依据民间演绎,抒发的是化恨为爱,化长恨为永爱的浪漫畅想。
再看《琵琶行》,以萧瑟的氛围开篇,场景凄冷,再不断辅以烘托、渲染来铺垫,情声互动,层层推进,描绘出琵琶女悲苦的经历和内心的苦痛。“别有幽愁暗恨生”,“唯见江心秋月白”。此情此境,将艺女悲惨的身世、无着的命运和盘托出。“同为天涯沦落人”,艺女与诗人的心境、心情、心绪终于产生出强烈的共鸣。
仔细咀嚼,不难发现,这两篇诗作中,白居易与湘灵的足迹和影子随处可见,诗人内心的隐痛与悲苦亦充盈字里行间。君皇与贵妃,以及琵琶女的故事,无论场景的设置还是情节的推进,都写得具体生动,可触可感,人物形象跃然纸上。但应该说,这只是明线。而随着情节的展开、推进,诗人的伤感忧思,无不渗透其间,与湘灵苦恋的足迹、相思的情怀不时跃入人们的眼帘。你看,君皇凄冷苦思,“孤灯挑尽未成眠”,“翡翠衾寒谁与共”;艺女常守空船,“返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如此等等,无异于诗人悲苦心语的直白。这种诗人内心的波澜起伏、情感的曲折变化,无疑是一条暗线。明线当然可视可闻,是活生生真实发生的,当属实线。而暗线则是诗人的情感流动。再看,君皇之恨,生死相隔“此恨绵绵无绝期”;而“我梳白发添新恨”,生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可见,君皇有恨,我更甚之!艺女漂泊,湘灵何尝不是?艺女与诗人,虽“同为天涯沦落人”,却能陌路相逢;而诗人那位长期占据心头的红颜知己,此时却流浪无着,生死未卜,岂不更是“天涯沦落人”!足见两篇诗作中,诗人的这种情感吟咏,既有对往事追忆的苦涩,揪心如焚的苦痛,又有对美好爱情及理想的畅想和追求。读者也会随之咀嚼、体味,并散发不尽的联想。这,应该又是一条虚线。如此两线贯穿通篇,明暗相衬,实虚互融,作品的思想性及艺术感染力犹如注入了源头活水。
再探究一下。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多次强调:为文“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写诗应遵循“根情,苗言,华声,实义”。成篇则赖于“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长恨歌》《琵琶行》,可以说是践行这些理论主张的范本。正是他亲身所历的爱情悲剧,经过长期的积淀,酿成浸入肺腑的苦痛情思;这种怨恨情愫,遇到偶然的机会,假以适当的平台,就会如高堤决口的洪水喷薄而出,得以尽情尽性的宣泄,从而成就了千古绝唱。“就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这种不可替代的人生情感体验,尽管脱胎于某个真实的事体,但归根结蒂,抒发的却是诗人久居于心的郁结,是与命运抗争中的哀鸣,是灵魂深处的呐喊!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长恨歌》《琵琶行》之所以意蕴深厚,感人肺腑,乃至缱绻隽永,流传千古,其根本原因大抵在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