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铤而走险》:犯罪类型片中的温情叙事
2019-11-15崔玉华安阳工学院河南安阳455000
崔玉华(安阳工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铤而走险》是曹保平监制、导演甘剑宇的处女作犯罪类型片,影片由大鹏、欧豪、李梦主演,于2019年6月21日上海国际电影节首映后,8月底正式登陆银幕。影片讲述了一个错综复杂的故事。刘小俊(大鹏饰)是穷困潦倒、赌债缠身的山城修车行老板,因为一次意外发现了被困在后备厢中的小女孩奇奇,随着绑架案件牵扯到的人越来越多,刘小俊被卷入了命运的旋涡……这场迷局背后不可告人的秘密也逐渐浮出水面。作为一部国产犯罪类型片,《铤而走险》在叙事结构的把握与类型片的完成度上都交出了不俗的答卷。大鹏饰演的修车行老板在人性的善恶两面游走,与小女孩奇奇的“父女情”成为影片的亮点。从《疯狂的石头》《火锅英雄》到《无名之辈》,再到《铤而走险》,重庆山城独特的城市空间气质给国产犯罪片注入了新鲜的血液。
犯罪类型电影是以犯罪为主题的电影,根据罗伯特·麦基的理论,“在犯罪类型中,必须有一项犯罪,而且必须是在故事讲述过程的早期发生”[1]。在犯罪电影中,至少有一起犯罪案件,影片重点表现犯罪与阻止犯罪的过程。最早的犯罪片可以追溯到电影诞生初期埃德温·鲍特导演的《火车大劫案》(1903),密闭空间、枪、交通工具等犯罪片中的必备元素已经出现。进入21世纪以来,韩国的犯罪类型电影以高调姿态赢得了世界影坛的瞩目,奉俊昊、朴赞郁等导演输送了《杀人回忆》(2003)、《老男孩》(2003)等经典犯罪类型电影,与好莱坞一起影响了国内类型片的发展。由于内地电影的类型化发展较为薄弱,犯罪类型片一直处于弱势境遇。2006年,宁浩导演的电影《疯狂的石头》将黑色幽默与犯罪类型相融合,获得了市场的巨大认可,边缘题材与草根英雄的加入让国产犯罪类型片逐渐找到了可供尝试的商业路径。随后,《白日焰火》(2013)、《心迷宫》(2014)、《烈日灼心》(2015)、《追凶者也》(2016)、《暴雪将至》(2017)、《暴裂无声》(2018)、《无名之辈》(2018)等影片相继从不同侧面做出了成功的尝试。在此基础之上,新人导演甘剑宇的《铤而走险》在犯罪类型中融入了更多的温情元素,对于人性复杂多面的探讨、社会问题的积弊以及边缘人物的生存困境做出了全新的演绎与尝试。
一、叙事主题:边缘人物的生存困境
美国心理学者亚伯拉罕·马斯洛在《人类激励理论》一书中提出了“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人类的需求由低级到高级分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五种。通常来说,需求的实现按照由低到高的层次,但也不乏由于低层次的需求如生理与安全需求无法得到满足,反而以更高层次的需求来实现自我满足的情况的出现。影片《铤而走险》刻画了多个处于社会边缘的小人物,由他们所构成的社会底层人物群像表达了各类人类需求,引发受众对于生活、社会和生命的思考。
在《铤而走险》这个关于“绑架”的故事中,夏西与夏涛是一对悍匪兄弟,他们以三十万赎金受雇于人,渴求的是“有钱了,才能活得像个人”。他们的父亲一辈子恪守规矩,做个老实人,却受尽欺负。贫穷使他们被排挤于人群之外,生理、安全、社交需求都无法实现,在现实的夹缝中艰难生存,此刻的他们最想“活得像个人”。当精神支柱夏涛死后,夏西甚至有意识地放弃低级需求(烧掉了从刘小俊处抢来的钱),以满足较高层次的需求——以为兄报仇的形式维护自己与哥哥的尊严。类比于去年上映的犯罪片《无名之辈》中的两个“憨匪”眼镜和大头,眼镜想以抢劫的方式来取得成功、获得他人尊重、实现自我价值。当得知抢来的手机是模型机时,眼镜痛苦于“你们可以抓我,枪毙我,但为什么要恶搞我”。无论是“悍匪”还是“憨匪”,在犯罪背后的深层原因都是对尊严的渴望。影片已经不仅仅局限于表现他们生理层面的生存困境,而是关注到犯罪背后的深层精神崩塌与信仰的失落。而当我们回过来看这一起绑架案的真实原因时才讽刺地发现,雇用夏涛夏西绑架奇奇、索要三百万赎金的舞女张茜,原是想要用这笔钱来救奇奇重病的父亲,她想要满足的是成为“人”的基本生理需求。一面是需要两百万做手术、生死一线的父亲,一面是支付了两百万赎金的母亲,奇奇的“被绑架”造成了一种极具荒诞感的现实错位,类似于今年捧得戛纳大奖的影片《寄生虫》中的阶级差异被凸显,社会与阶级的分层与矛盾在生存焦虑下被赤裸裸地呈现在观众眼前,表达了影片对于整个社会在内的人文关怀。
二、叙事呈现:人性善恶之“幽暗意识”
在类型片的叙事呈现中,多有表象雷同元素的出现,如犯罪片中的警匪正邪二元对立。在带给观众特定的观影体验的同时,也容易造成观众的审美疲劳。随着国内犯罪类型片的不断尝试与发展我们发现,一部优秀的犯罪片所呈现的叙事重点绝不仅仅是离奇古怪的案件本身,而是案件背后直击人心的善恶之因,正如有学者所指出,“识别黑色电影的主要依据不在视觉处理,而在于叙事所呈现出的幽暗意识”[2]。在中国古代人性学思想中,有孔子的性善论、荀子的性恶论、庄子的性自然论,人们热衷于讨论人性之善恶,源自于对人性之复杂性的恐惧与期盼。《铤而走险》在人性塑造上的成功,正源于其不仅仅满足于对人性善恶之描绘,更关注恶的萌生与善的选择,最后回归到对人性光辉之复写。在“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幽暗地带,才是人性的生长之地。
首先来看影片对于“恶”的表现。《铤而走险》沿袭了犯罪类型片的一贯特点,以压缩与封闭的空间来实现“恶”的出逃路径。所谓“封闭空间”,一般指叙事中有一定边界和局限的戏剧空间,大到村庄山野、孤岛小镇,小到旅馆斗室、商铺夜店都可被称为封闭空间。犯罪片中的“恶”就存在于此。[3]一般来说,国产犯罪类型片倾向于选择封闭、集中的戏剧空间,同时满足成本的考量与类型的体现,如《心迷宫》中的农村空间、《白日焰火》中的北方冰城等。《铤而走险》将故事发生的封闭空间选定在重庆山城,山城特有的氤氲潮湿的气氛极大地提升了影片整体的类型特质。山路追车、滩涂决斗的场景配合技巧性较强的叙事结构,带给受众特定的类型化观影体验。除此之外,影片还有多场室内恶斗的戏码,叙事空间更加狭窄,通常配合叙事节奏加快。二手车贩的车行、刘小俊的住处与码头小屋是三个主要矛盾发生地点。夏西在车行里果断地一枪打死老万并焚尸,在码头小屋摔打张茜,对女人毫无怜惜之意,充分显示出“人狠话不多”的性格特点,让受众直观感受到“恶”的表现。但在滩涂上等待与刘小俊决斗时,夏西无言地拿出了一个魔方递给了奇奇,人性中的暖意一闪而过。这两种叙事空间虽然都是封闭的、带有指向性的,但后者的封闭性更弱,开放状态的呈现会在观感上弱化矛盾的激烈性,从而弱化观众对人性之“恶”的批判,而将矛盾的源头指向社会。在最后的滩涂决斗之中,夏西接近于失去理智的疯狂状态是对整个社会的不满与宣泄,促使受众反思,在正义的胜利之下,“邪恶”的生发与归途。
再来看影片对于“善”的选择。刘小俊这个角色是具有争议性的,他好赌,胆小,懦弱,不聪明,可以轻易被老万欺骗,为了还赌债做起了买卖黑车的勾当。当卷入绑架案并得知身边的奇奇“价值”两百万后,刘小俊当起了“二手绑匪”,利用孩子对自己的信任拿到了赎金。刘小俊的转变发生在与奇奇的“父女情”之后,出于对金钱的贪念,刘小俊“铤而走险”干起了绑架的勾当,而对奇奇安全的担忧,他再次“铤而走险”引诱夏西追击自己,甚至在影片的最后与夏西进行性命攸关的决斗。严格来说,刘小俊这个人物出于人性的闪烁点上,是临界地带的圆形人物。英国评论家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提出了“圆形人物”的概念,“要求对他们做出全方位、多侧面、多视角的艺术审视和性格刻画”[4]。圆形人物是和扁形人物相对的,人物性格在叙事发展的过程中不断成长、变化,通常具有多个不同层面的关照和不同维度的折射,不仅具有生活气息,更要具有“人性”的复杂多面。从《铤而走险》来看,刘小俊对于善的选择经历了多次挣扎,面对老万“直接把孩子扔了”的要求,他先是把奇奇放在了汽车站台,给了她一百块钱让她自己回家。在车开出几百米后终于又不忍心掉头回来,把奇奇接回了家,接下了这个“麻烦”;在拿到两百万赎金后却又得知奇奇的爸爸需要这笔钱来换肾后,终于又把钱交给了张茜,以换取一条生命……刘小俊始终游走在善与恶的交界点上,他的每一次选择与决定,充分体现了人性的多变,但在明暗交界的幽暗地带,刘小俊最终选择了光明,也代表了影片对于人性之欲望与觉醒的复写。
三、叙事核心:迷途之下的温情
在当代中国大陆犯罪片角色类型中,通常有犯罪者与执法者两种角色承担叙事功能,有学者将犯罪者人物形象分为利欲熏心的疯癫人、情感世界的迷途者、人性泯灭的亡命徒、封闭环境里的施暴群体四类,将执法者的人物形象分为主旋律中的新英雄、回归人本的执法者、替代执法的普通人、灰色形象四类。[5]而在影片《铤而走险》中,刘小俊这一人物形象将犯罪者与执法者融为一体,在影片的前期他是深陷迷途的犯罪者,在影片的后半程他代替执法者形象寻求公平与正义。根据格雷马斯《结构语义学》,主体与客体的关系被赋予一个相同的语义,即“愿望”,而“愿望”将以“寻找”的形式呈现,该“寻找”既是实用性的,又是神话型的。[6]刘小俊的“寻找”,是影片发展的线索,即寻找事件发展的真相。而随着张茜雇凶绑架奇奇,为奇奇爸爸治病的真相浮出水面后,刘小俊的继续“寻找”则带有了草根英雄主义的侠义之气与自我救赎。
在此过程之中,刘小俊与奇奇的“父女情感”是影片的叙事亮点。犯罪片的叙事通常是痛感的,无论是“追凶”与“复仇”的过程中发生的伤痛,还是“未解决”的问题带来的隐痛,或是影片直指的社会性病痛,都带给观众独特的类型化“痛感”叙事体验。但“父女情感”这类温情元素的加入,能够与受众形成情感上的联结与共鸣。刘小俊的父亲是一名警察,在执法过程中为队友挡枪而牺牲,父爱的缺失是刘小俊内心无法填补的伤口。而奇奇的出现却让刘小俊萌生了“父爱”,并通过对奇奇的保护用行动去实现了这种父爱。在影片的末尾,刘小俊在打火机微弱的光下为奇奇唱生日快乐歌,形成了影片的叙事高潮与泪点段落。剧情虽是奇奇的“寻父之旅”,但在此过程中,随着奇奇与刘小俊的三次“重逢”,刘小俊从最初对奇奇有利所图,到逐渐被奇奇身上的纯真善良所触动,再到最后被激发出内心的正义与柔软,决心找回自己的尊严与良知。刘小俊最终实现了在人生迷途之中的自我救赎,也放下了父亲为队友挡枪而牺牲的执念,拥抱了人性之中的美好。
四、结 语
近年来,国产犯罪类型片佳作不断,在审查制度的不断完善与受众审美水平不断提高的市场大环境下,为类型片的成长提供了很大的空间,关注底层人物众生相,聚焦社会痛点,通过对复杂案件的展现,重点探究“善”与“恶”背后的成因。每一种选择都是社会反弹在个体身上的印记,情感的纠葛、人性的欲望、个体的差异……在时代大背景下,人性交织的复杂暧昧为犯罪类型片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如何在既有的叙事结构下深刻挖掘出更深刻、新颖的叙事内涵与主题,《铤而走险》迈出了相对成功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