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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新世纪以来乡村电影中的疾病书写

2019-11-15赵金玉江苏师范大学传媒与影视学院江苏徐州221000

电影文学 2019年24期
关键词:隐喻身体疾病

赵金玉(江苏师范大学 传媒与影视学院,江苏 徐州 221000)

自古以来,人类文明的发展便伴随着对于身体的探索。从拉康的镜像学理论来看,儿童自我认识觉醒的初级阶段,首先认识的就是自我的身体,儿童通过镜像认识自我,通过协调身体的行为,达到对于自我的控制。因此,从个人层面上看,身体是先于自我认识的物质存在,对个人生活的展开有着重要影响。从社会层面上看,身体的健全意味着身体的功能是个人参与社会生活并被其接纳所必需的物质基础。换言之,身体功能的残缺则意味着个体在社会生活中身份的迷失。在个体社会化的过程中, 个人的私有身体与社会化的整体观念呈现出一种双向的影响关系。社会的统一意志形态不仅是个体追求的审美目标和最终价值,同样也是作为社会评价个人的标准,在社会的影响和引导下,个人的身体特性最终朝社会发展的方向发生变化。也就是说,身体作为自我的一部分,先是构成了自我意识觉醒的初级阶段,继而在社会的影响和引导下不断被消解重构,最终生成符合社会整体价值的自我认知。

因此,电影对于人类命运和生存状态的关注实质上是对其所处的社会环境的关注,如果说对于身体的深入探索为这种关注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那么对于患有疾病的身体的探索则为这种关注提供了更深层次的思考。很长时间以来,乡村电影对于身体的呈现都或多或少地伴随着疾病和残疾的意象。疾病,是“对人体正常形态与功能的偏离”,表现为症状、体征和行为的异常,包括生理疾病与心理疾病。从人类形成之初,疾病便一直伴随,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一书中开篇就说:“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1]福柯也在书中提到:“疾病的秩序不过是生命世界的一个‘复写’:都是由同样的结构支配着,具有同样的分工形式,同样的布局。生命的合理性与威胁着它的东西的合理性完全同一。它们的关系不是自然与反自然的关系。相反,因为二者具有同样的自然秩序,因此二者相互契合,相互重叠。”[2]出于对疾病和对生命的思考和观照,疾病这一意象被多次用于不同的艺术形式中,疾病这一概念也从一种纯身体的病态逐渐发展为具有隐喻意义的视觉符号,其在特定语境条件下所呈现出的意涵早已经超越了概念本身。本文以乡村电影为基础,继以探究疾病这一意象在电影中的建构及意义。

一、构建当代乡村真实图景

聋、哑、残、瘸、傻,作为人类生活的一部分,疾病以各种形式长期而又稳固地笼罩在乡村上空,成为当代乡村电影中屡见不鲜的意象,而这一意象的来源则间接呈现了当代乡村的真实图景。首先,远离现代文明的乡村墨守成规,他们有着建立在血缘纽带和邻里关系基础上的伦理道德观念和传统价值体系,腐朽的封建宗族观念在这里根深蒂固,每一个村民都在这样严密狭隘的乡村规范和秩序中生存。乡村的闭塞和落后,让近亲之间的结合成为司空见惯的事情,这在延续乡村香火的同时,也稳固了传统的世袭生活方式。但与此同时这也成为后代各类疾病最首要的来源。其次,疾病的恶化与发展还来自乡村里落后的医疗水平和村民们有限的认知水平,无知与贫穷导致了孩子在生病之初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救治,只能任其蔓延。除此之外,恶劣的生存环境也是造成疾病乡村蔓延的重要原因。在电影《暴裂无声》中,村里的水质污染导致翠霞和栓子的妈妈浑身酸软疼痛,不能下床走路,也让丁海的儿子无法开口说话。电影《冰河追凶》里也讲述了由于来自化工厂的有毒废水被排进河里,导致村里新生儿患上先天残疾。这一类疾病直接暴露出在快速发展的社会进程中,由于对财富的贪婪与渴求,使得部分人群对乡村进行无限制的开发和挖掘,造成乡村环境迅速恶化,而被恶化的环境又反向侵蚀底层人民,构成双向的影响关系。最后要关注到的是,生于此亦长于此的传统的思想观念和腐朽的规矩风俗一直在有条不紊地、牢不可摧地主导着乡村生活,并在此过程中形成对村民的束缚。在电影《杀生》中,原本无病的牛结实,终于在全村人精心谋划的“临终关怀”中经历了相信自己有病—真的得病—最后死去的过程。无独有偶,在电影《一个勺子》中原本不傻的拉条子,也在众人的讥笑和愚弄中逐渐迷失自我,彻底沦为傻子。从以上可以看出,当个体的行为举止与全村的意识形态相违背时,古老的规则便凝聚成村民的恶意,直至异化为个体的病态。多数电影作品在对于乡村的刻画中,总是伴随着疾病的意象,二者彼此缠绕、相互影响。如果说,疾病是生命的阴暗面,那么疾病这一意象在乡村电影中的呈现与蔓延,也适时揭示出了乡村的阴暗面:封闭、贫穷、落后。乡村的封闭、无知与落后催生出了疾病,疾病的蔓延使得乡村更加封闭、无知、落后,长此以往,乡村越发呈现出破败荒凉的倾颓之势。

农村里的这些人,和疾病相关的人,他们既组成了乡村,他们也是农村本身。简单来说,疾病的外化是乡村的病症,乡村的贫穷与落后是疾病产生的原因。因此,疾病在乡村电影里的呈现,首先是与乡村的生存苦难联系在一起,它真实地还原并揭露出了当代乡村的真实面貌,让观众用感知疾病的方式感知到这一边缘地带的腐朽与落后,感受到乡村底层人民生活的艰辛与困窘。疾病既为电影提供了呈现乡村的独特视角,也为电影增添了符合时代语境的纪实色彩,用现实主义的手法构建新世纪纪实美学。

二、塑造乡村典型人物形象

疾病是身体的一部分,身体是人物的一部分。因此,影视作品中的疾病既是对社会意识形态的思考,也是对个体生命的塑造和关注。苏珊·桑塔格曾说:“疾病是意识通过身体说出的话,是个人意志的表现,它是展现内心世界的语言,是自我表现的形式。”[1]在这种情况下,疾病就成了对个体非正常存在状态的言说与表述。电影《天狗》中的护林员李天狗是位跛着腿的退伍军人,年轻时在自卫反击战中为了守住国家的树和土地,不幸落入敌人手中,被打残一条腿。从影片来看,李天狗的残疾一是表现出人物铁血铮铮、坚强不屈的硬汉形象,为后面他一人抵抗全村、抵抗孔家三兄弟埋下伏笔;二是表现出人物坚定的爱国信念。李天狗对于树林的坚守来自他沉重伤痛的人生经验,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树林的珍贵。即便已经退伍,他也依然把保家卫国作为自己一生的信念,把林场作为他的第二战场,誓死守卫这里。当然,腿部的疾病也暗含了李天狗在村子中处于弱势的地位和他最后的悲剧命运。可以说,李天狗一生的命运都是和他这条被打残的腿相关联起来的——他坚忍的性格、正直的品质、边缘的地位以及悲惨的结局。疾病这一意象在本片中由内而外地塑造了李天狗这一形象,既成全了他军人的品质也加深了其生命的深度。不同于李天狗的身残志坚,电影《心迷宫》中的陈自立和《喊山》中的腊宏的残疾不仅是肢体上的缺陷,更是人格上的缺陷。陈自立是一个家在农村而在城里做生意,且有点小钱的中年男人,随身携带的拐杖既是辅助他走路的工具也是他用来暴打妻子的武器。相较之下,腊宏不仅是个瘸子,还是个正在被通缉的杀人犯,一言不合便对被拐卖来的妻子红霞实施暴力。腊宏和陈自立一样,都因自身的缺陷而产生极度扭曲而又自卑的心理,他们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女人身上,以此来满足自己的控制欲,巩固自己的男权地位。也唯有对弱者施暴才能填补由自身缺陷带来的自卑感,达到对于权威和欲望的满足。两部电影分别通过“瘸”并暴力这一形象来表现乡村男人至高无上的男权思想。电影《暖》也是用疾病的意象完成了对哑巴的人物形象塑造。片中,女主人公暖喜欢的小武生和井河都在给了自己承诺之后,又相继弃己而去。只有不会说话的哑巴,没有给暖承诺,却一直用实际行动陪伴着暖,呵护着暖。他给暖送鸭蛋,在暖受伤后送暖去医院,下雨天背暖回家,井河走后给暖送信,等等。哑巴对暖的好,就像哑巴的人一样,安静而又莽撞,笨拙而又无私。哑巴的哑在影片中一是形象地体现出了以哑巴为代表的乡村底层农民的憨厚和朴实,二是在与小武生和井河的对比中凸显讽刺意味,增添人物深度。

从以上可以看出,疾病在电影中的第二层呈现是与人物形象的塑造紧密贴合的。它隐藏在身体里,影响着人物的一言一行,彰显人物的性格品质的同时更贯彻了人物的整个命运。

三、隐喻底层乡村生存现状

对于边缘群体的隐喻和社会现状的指涉可以说是疾病在影视作品中最重要的功能,亚里士多德在谈到隐喻时说道:“隐喻,是指以他物之名名此物。”[3]当疾病成为一种隐喻,疾病便呈现出超越其本身的时代内涵和个人思想,电影以各种病状阐释出有关乡村乃至整个社会的道德伦理、政治文化、个体生存等方面的意义。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说: “正是那些被认为具有多重病因的疾病,具有被当作隐喻使用的最广泛的可能性,它们被用来描绘那些从社会意义和道德意义上的感到不正确的事物。”[1]在电影作品里,疾病代表苦痛、脆弱、绝望,这种身不由己的状态成为社会中弱势群体的象征,而对于边缘人物的关注则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揭出病苦, 以引起疗救的注意”[4]。在电影《喊山》当中,年少的红霞在试图反抗腊宏时被他用老虎钳生生拔掉牙齿,这一残忍的行为给她留下了终生阴影并让她从此不再开口说话。在日复一日的暴力与摧残下,红霞最终放弃抵抗、哭诉、呐喊,像木偶一样终日活在腊宏的控制之下。红霞的哑源自人为的被剥夺,这隐喻了成千上万个像红霞一样被拐卖到乡村的女性群体在被压迫下的集体失语,她们从女人变成了为男人传宗接代、发泄欲望的工具,被落后的伦理道德和人性之恶困在山村里,永远地被剥夺了话语权。同样丧失话语权的还有电影《暴裂无声》中的底层矿工张保民。张保民是谷丰村的村民,他粗鲁、野蛮、莽撞,武力是他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尽管,武力没能帮他解决任何一个问题。在影片中,经济的快速发展使得现代社会逐渐呈现出由权力主导的、阶级分明的金字塔结构,位于金字塔底层的张保民自始至终都在被压榨、被欺骗、被利用,直到最后也没能知晓儿子死亡的真相。从最初的丧失发声功能到后来的丧失发声欲望再到最后的丧失发声身份,张保民的无言隐喻了同他一样的社会底层人民的生存困境,即话语权的逐步流失。在越发破败的乡村里,环境恶劣、经济萧条、人心涣散,暴力最终成为底层人民表达诉求的仅有的方式。电影《杀生》同样使用了“哑”的意象,作为长寿村的异类的马寡妇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但她长得漂亮,身材性感,引得全村男人觊觎。寡妇身体上的缺陷,既揭示了她在长寿村的失语和附属状态,也暗含了她任人摆布的命运。老祖死前,她是老祖的供血源;老祖死后,她又在村里的规矩中成为老祖的殉葬品。直到被牛结实救下,并与之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才正式从一个物体变成一个女人。马寡妇与牛结实的结合突破了村里伦理道德的禁区,在全村女人的数落和遏制中,寡妇的哑展现了第二层含义:“欲望。”片中马寡妇既象征着别人的欲望,也暗含着自己压抑的欲望,而寡妇的失语则暗含着广大中国女性无法正常表达自己的欲望,是为整个女性群体的隐喻。如果说“哑”隐喻着弱势群体的失声,那么“傻”则是对整个社会的拷问。在电影《一个勺子》里,老实人拉条子在回家的路上遇到由金世佳饰演的“勺子”(1)在甘肃方言里,“勺子”和“傻子”同音,意为傻子。也和该片的英文名A Fool(一个傻子)契合。并带其回家,从此开始了一段“遇到傻子—送走傻子—寻找傻子—成为傻子”的荒诞之旅。原本不傻的拉条子在日复一日的被愚弄和自我怀疑中越发摸不清这个社会的规则,也终于在众人对傻子的争抢中彻底糊涂了:“一个傻子,到底有什么用?”导演用拉条子最后的“傻”表现出底层农民的“人善被人欺”,更借此隐喻出广大如拉条子一般普通的老实人,是如何在环境的逼迫之下,将其本性中的老实善良异化为“傻”这一病态。这是对善良的拷问,更是对这个社会的拷问:到底,谁是傻子?

由此可见,疾病在电影中的书写并不仅在于病状本身,而是通过疾病和其暗藏着的现世隐喻去反观整个社会形态和人间世相。电影作品通过隐喻的方式将各类社会问题凝聚为疾病的各类病态呈现出来,为的是让观众在观照病中的个体的命运的同时去理解和体验以此个体为代表的众多弱势群体的生存困境,并在此过程中完成对于整个社会现象的审视和反思。因此,疾病在影视中的书写既有形而上的思考,又有形而下的反映,这种多重指向性正如亚历山大·蒲柏所说的:“疾病是一种早期的老龄,它教给我们现世状态中的脆弱,同时启发我们思考未来,可以说胜过一千卷哲学家和神学家的著述。”[5]

四、观照当代乡村患病群体

疾病是乡村一角,疾病是对个体存在的关注,疾病是对社会问题的隐喻,疾病还是痛苦、绝望的疾病本身。电影对于疾病的书写和关注最终还是要在人文视域下回归疾病本身的。在电影《最爱》中,导演顾长卫将镜头对准了艾滋病(热病)这一长期处于被躲避和被遮蔽的患病群体。故事发生在一个叫作娘娘庙的偏僻村庄,大规模不规范的卖血行为导致热病在此地迅速蔓延。患了病的村民被集中在山上的老学校,一起生活,一起等死,此刻生命衰竭、人性迷失,唯有欲望最为真实。而赵得意与商琴琴在此绝境下的绝望而又炽热的爱情是这灰暗下唯一的一抹暖色,他们在即将凋零的生命面前表现出了对于命运的顽强反抗,尽管最后依然分别,但死亡最终让他们获得了生命的升华和存在的深度。正如靳凤林所说,“在死的时刻, 生之大门才敞开它的全部现实性。亦即死是有限生命的自我意识, 是对感性存在的有限性领悟, 它迫使人们去关切自身生存的价值和意义”。[6]因此,本片对于疾病的表达,不仅是对这一长期被“忽略”的“空白”的深切关怀,更是对整个人生价值和意义的呈现。此外,作为李杨导演“盲”系列三部曲的终章,电影《盲道》通过讲述晶晶的故事来探讨儿童乞讨这一社会现象。来自农村的盲人女孩晶晶在被父母卖给人贩子后受到长期的打骂和虐待,并在其强迫和监视下到地下道进行乞讨,直到遇到以装瞎卖首饰过活的落魄歌手赵亮,二人在日渐的相处中逐渐成为彼此的救赎和依靠。在对故事的叙述中,影片还多次通过展现盲人主角艰辛的生存境遇来还原残酷的社会现实,并在此之余丰富故事的现实意义。例如,赵亮卖首饰时被偷钱,吃饭时被减菜,走路时被挡道。又例如,受制于人贩子团体的流浪儿童讨不到钱就没有饭吃,不听话就被打残腿,等等。尽管影片自上映以来受到了诸多非议,但不可否认的是,李杨导演依旧用最冷静的镜头语言通过揭露残酷的社会现象来关注边缘弱势群体的生活。

从以上作品可以看出,电影对于疾病的关注实则是对患病群体的人文观照。电影对于疾病的呈现让更多的人看到了患病群体在社会生活中的窘境,它促使人们去呼吁政府完善社会体制,号召社会给予其更多的包容与关注。这种深刻的现实意义让来源于生活的艺术又反作用于生活,并在中国电影人的人文关怀下形成对于社会的观照和责任。

五、结 语

作为乡村实景的一部分,疾病首先是反映了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的一种关系失调,其次也因其广泛的语义引发观众由对个体生命的聆听,到对整个边缘群体的关注,再到对于生命的思考,产生更深远的内涵。因此,疾病不仅属于生理世界,同时还属于意义世界,它在以人本质上的身体状态上蕴含着有关社会、文化、伦理的各种话语,为我们提供了别样的社会景观、文化视域和人生终极关怀。疾病在与电影相联系的过程中被赋予了一种更具有时代性的思想内涵,这其中既包含对个体心理、存在及命运的阐释,又有对于当下社会意识形态和道德规范的解读和重构,并在此过程中不断拓展其意义,在宏大的时代背景下形成终极的人文关怀和社会观照。因此,从疾病这一独特的视角来思考个人、社会乃至民族问题,显示出了其超越时代语境的深刻性与丰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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