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家》:一场对失序本源的控诉
2019-11-15陈倬豪重庆工商职业学院重庆400052
陈倬豪(重庆工商职业学院,重庆 400052)
生活在当今社会的我们如何能够想象:一个人能不知道自己的岁数,并且父母也不知道自己亲生孩子的出生年月,孩子的年龄要靠医生检查牙齿的生长情况来判断。“他一颗乳牙都没了,也就是说这个孩子没有13岁,也至少有12岁了”。影片最开始的一幕,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小男孩,被医生判断实际至少已经有12岁了。这个小男孩就是黎巴嫩女导演拉巴基给大家呈现的故事片《何以为家》的男主角赞恩。赞恩一家是生活在黎巴嫩贫民窟里的叙利亚难民,十多口人没有一个人有证件,父母和孩子们挤在一间狭小、拥挤且又凌乱的出租屋里,全家的生活来源靠小小的赞恩给人打工送货,有时还得带着年幼的弟弟们在街上卖自制果汁来维持。影片开头混乱破败的贫民窟,污浊肮脏的大巴扎,聚众抽烟的男孩们,自制木枪的战争游戏,在这种乌烟瘴气环境下的小男孩赞恩,居然有着整部电影为数不多的笑容。再之后,画面一转,赞恩戴着手铐在法庭上控诉自己的父母:为什么要生下他。
为什么要生下他,让他小小年纪就肩负起养家的责任;为什么要生下他,让他早早尝到与最亲之人阴阳永隔的痛苦;为什么要生下他,让他长大的回忆尽是暴力、是虐待、是侮辱或殴打、是被铁链锁、是被水管浇、是被皮带抽;为什么生下他,但给他听过最亲昵的话只有“给我滚臭小子”或者“走开滚蛋”这种恶毒的语言;为什么生下他,让他被命运折磨,像地毯一样被人踩在脚底下。
导演拉巴基在贝鲁特的贫民窟、收容所和监狱调查走访了三年,在充分了解了人们的生活之后,她并没有选用专业演员来表演,而是选了与她心中预想故事有相似经历的小男孩赞恩去演绎。在拍摄的实施过程中,没有拍摄场地、情景等预算,也没有给出“演员”具体的台词是什么,而仅仅是告诉“演员”现在是处于什么情况,剩下的交由他们自由发挥,摄像师的工作也只是负责记录真实的反映。这样整个故事并不是“演”出来的故事,而是真实存在的每天都在发生的事实,也正是在他们生活中日夜上演的真实的“悲剧”。他们在半年里拍摄了500多个小时的素材,又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将素材剪辑,第一个版本长达12小时,在此基础上又剪辑到现在126分钟的故事。导演给本片取名Capharnaüm——阿拉伯语和法语的“迦百农”,原意是圣经之中的地名,耶稣最开始传道时,曾迁居至此,但早已成为废墟,“迦百农”就是无处安放的信仰,无处停泊的灵魂,所以中文直接将电影名称译作《何以为家》。但导演用的“迦百农”却是它的引申意义,即为“失序”。
一、失序的本源
导演拉巴基似乎想用“失序”这个词语来描述她所见到的人们的生活,失序的社会,人们正经历着战争而不得不东躲西藏以免被驱逐;失序的亲情,父母为了能够生存下去不得不把11岁刚刚月经初潮的妹妹萨哈送去给房东阿萨德当妻子以至于其因怀孕大出血而亡;失序的理智:母亲为了监狱里的儿子易卜拉欣更好地生活不惜将毒品溶入换洗衣物中混入;失序的行为:泰格斯特为了能获得一张死人的身份证不惜把嗷嗷待哺的儿子留给同样是孩子的赞恩照看;失序的责任:赞恩最后因实在照顾不了年幼的尤纳斯不得不将他卖给了人贩子……
似乎每一件事,都是失序的。但是这场失序的本源又在哪里呢?
经历了生活磨难的赞恩最终因伤人而入狱,可是在狱中,母亲告诉他,她又怀孕了,忍无可忍的赞恩最终将父母告上了法庭,原因是:你们不要再生孩子了,不要再折磨无辜的小生命了。基督教中有“原罪”一词,“它是基督教最重要的教义之一。基督教神学伦理学中的重要概念。根据圣经《创世记》的记载,亚当夏娃受到蛇的诱惑,违背了上帝的禁令,偷吃了伊甸园里的智慧果,因而犯了罪。根据基督教神学论证,亚当和夏娃是人类始祖,因而这一罪过便传给亚当夏娃的后代,成为人类一切罪恶和灾难的根源,故称原罪。因此,引申出人生而有罪,人性本恶,人生就是赎罪的过程”。[1]这不过是上帝的一场游戏,自己却毫无理由地吞下这苦果。赞恩不想父母再把无辜的生命带入这个世界,像自己一样,一生都在赎罪。
但可怕的是造成这一切的父母也很委屈,赞恩爸爸含泪说自己现在出去会被口水淹死,但是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会发生这种事,别人都说不生孩子日子就没指望,还有人说孩子能给他们希望,让他们能挺起腰。可腰都累折了,生不如死了,现在还要蒙羞,一开始就不应该结婚自找麻烦。赞恩的母亲其实比他的父亲还要委屈,导演对赞恩母亲的刻画很细致:她是个爱美的女人,这从她出场的妆容还有她的耳环可以看出。无论家里生活如何艰苦,她始终戴着一副黄金吊坠耳环,化着浓浓的妆,穿着和家庭环境格格不入的体面的裙子。大儿子因伤人入狱,她去看他的时候还开心地和亲戚家的孩子打招呼,说兄弟都关在一起很不错。看到影片的后头,才发现那里确实不错,有独立的床,有电视看,不需要承担全家的经济重担,每个月还有家人送来的东西,多么讽刺的一幕。将女儿送走,作为母亲,她是不舍的,但这又是最简单的能够缓解家庭生活困难的办法,她不得不这么做。女儿死了她也伤心,但是女儿的死她也有责任,她是难民,没有证件,孩子们都没有证件,甚至什么时候出生的她都已记不清楚了,所以医院不肯救治萨哈,犯罪的父母其实比赞恩还要委屈和无助。
赞恩的父母是这场灾难的本源吗?就因为他们生了这么多孩子?显然不是。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呢?当然他们依然是犯罪了,我们应该严厉惩罚犯罪者,但同时要了解犯罪背景,努力从自己做起,减少该类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并更加关注体制问题和社会结构固化问题。
二、失衡的心灵
当赞恩终于从那个破败不堪且没有任何亲情的家里出走的时候,他的心情应该是喜悦的。在家的时候他需要承担家庭冗繁的责任还要保护妹妹们。出走后,当他第一次看见游乐场和蜘蛛侠的时候,他的孩童天性被激起,迫不及待地从大巴上下来,来到这个从未见过的世界。
当赞恩看到游乐场中女性模型设施的时候,他剥去了其外衣。他只是个12岁的孩子,也渴望母亲,他这么做只是因为他的潜意识里想寻求母亲的庇护,并非恶意。这一幕正好被泰格斯特看见了,此刻她正有个嗷嗷待哺的儿子藏在卫生间里,她尤其明白赞恩的感受。这仅仅是孩子的原始本能,他渴望庇佑,所以她收留了赞恩。赞恩很幸运,遇上了同样需要有人帮助照顾孩子的泰格斯特,泰格斯特和自己的母亲不一样,她为了儿子尤纳斯可以付出所有,赞恩和泰格斯特母子一起度过了一段短暂的美好平静的时光,在这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人间的爱。
直到泰格斯特因为筹钱买假的身份证被捕之后,赞恩不得不从受庇护的孩子的角色当中迅速抽离,带着尤纳斯生存下去,要想生存下去,自己必须快快长大。赞恩在家的时候,他是以孩子的身份反抗他认为错误的事,主要的矛盾对象是他的父母。但是在出走之后,带着尤纳斯,他的身份便不再是孩子,即使他还是个孩子。他所承担的责任俨然是尤纳斯的“父母”,成为与这个血淋淋的社会直接对抗者。他要面对的不再是父母要将妹妹送给别的男人这一件事,而是如何在这个残酷的世界,带着尤纳斯继续活下去,直到找到泰格斯特。在这沉重的社会责任下,赞恩才真正意义上长大了。
当赞恩用尽了方法,甚至连在父母身边学会的卖曲马多饮料仍不能照顾好尤纳斯的时候,赞恩终于认清了自己面对这个社会的时候也是如此无能为力,如同父母将妹妹送走一样,他最终还是将尤纳斯给了,或者说是卖给了非法偷渡组织,当然他不知道那是犯罪组织,他认为那是对尤纳斯最好的安排,这个时候赞恩的心理一定是失衡的,他一方面因为照顾不了尤纳斯而强烈地自责,但又因将他送到更好的归宿而欣慰;他一方面鄙视着父母将那么小的妹妹给人当妻子的行为,一方面又做了同样的事。送走尤纳斯之后,赞恩在理发店的镜子中照见了自己的弱小和无能为力,理发师给他理发的时候呼应了之前泰格斯特为了钱卖掉最心爱的长头发时的眼泪。那一刻赞恩终于明白:自己被这个社会抛弃了。
三、未失的清醒
在影片中,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赞恩和别的孩子的不同,命运虽然以痛吻他,但他仍报之以歌,小小的身体消瘦的肩膀却比很多大人都更有力量。赞恩在那群打闹的孩子中看起来是最弱小的,但他却是最清醒地认识这个世界,他的眼神中没有那个年龄该有的单纯和天真,只有对这个社会的无限警惕:他清楚阿萨德给妹妹方便面和糖是为了等她长大了能够嫁给他;他懂得女孩来月经后要瞒着父母,否则会被父母拉去嫁人(这点甚至女孩都不知道);他懂得收货的大叔对他的龌龊的用心,他会毫不犹豫地打掉大叔的手;他懂得阿萨德来家里就是向妹妹提亲所以做准备打算带妹妹走;他知道泰格斯特是真心对他好,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好好照顾尤纳斯直到她回来;他敏感地知道有人去医院了,那个人就是自己的妹妹;他知道妹妹去世就是因为坏男人;他知道母亲又怀孕了,生下来的孩子只能重蹈他们悲惨的覆辙;他清醒地认识到父母是罪人、社会是罪人,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罪人,那还不如从未来到过这世上,所以他控诉自己的父母,让他们不要继续生了。赞恩的理智与清醒,让人惊讶于这是一个12岁孩子的内心,而周遭的大人,都把自己装进套子里面对这个世界。赞恩的父母以萨哈嫁人能吃饱、能睡在床上为由,阿萨德以周围的人都是11岁结婚为由麻痹着自己。
赞恩一直在挣扎,即使他进了监狱,尤其是当母亲来看他,并且告知自己又怀孕,还要将肚子里的孩子取名“萨哈”的时候,赞恩的愤怒达到了极点。他打电话给求助类节目要起诉自己的父母。可是他仅仅要控诉自己的父母吗?父母也不过是这个失序的社会的一枚蜉蝣,只能逆来顺受。妹妹的死亡也是因为社会的压迫和命运的侵袭,与其说赞恩在诉讼,其实他更像是一种控诉,控诉父母的愚昧,控诉社会的不公,控诉体制的残忍,控诉这个荒谬的人世间,控诉这场失序的源头。
这部电影的叙事手法和以往的印度电影“遭遇挫败—解决挫败—遭遇更大的挫败—更努力地解决—最终获得成功”的模式不同,这部电影中的孩子并不是单纯的孩子,他是还没有长大的“小大人”,“他没有天真的童年,他越是接近腌臜的社会真相,他能够依赖的就越少,他所需要肩负的责任就越多;他接触到更深层次的社会现实,就发现自己的渺小,他最终对本源的控诉”这样的线索来发展故事,以赞恩的视角展示他认识社会的过程:在父母身边没有选择权利的时候救不了妹妹,单独带着尤纳斯有选择权的时候仍然救不了他。“罪犯父母”比自己更加无助,救世主始终没有出现,即使抗争了也没能成为英雄。在环境的底端人到底能改变什么,能依靠什么,能拯救什么。既然终究会失去,不如赌上自己来控诉自己的源头。社会是罪人,父母是罪人,假如我也会变成罪人,那不如从来没有出生过。
其实黎巴嫩是不允许孩子起诉父母的,最后也只是导演给人们编织的美好的梦,让人们相信生活还是有希望的,她甚至亲自去扮演赞恩的律师来将这个梦圆得更真实。拉巴基说:“我不想天真地说电影可以改变世界,但如果它可以改变你看待这些孩子的态度,或是你看待你自己生活的态度,那么它至少可以一定程度地改变你。当千千万万的人可以用不同的视角看待这些问题时,真正的改变才会开始发生。”从这个角度说,她成功了,这部电影获得了包括71届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大奖等四项获奖及提名。它在全世界发行上映,让人们知道了远在黎巴嫩,还有像赞恩一样顽强地和命运抗争的孩子存在。影片的最后,赞恩笑了,因为他得到了一张有自己名字和照片的身份证明,虽然这并不代表他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但拉巴基说:“这是在隧道尽头给你的一点点胜利的光芒,正是这点光芒,让你可以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