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世界的建构
——谈韩国电影《空房间》中的空间与自由
2019-11-15王江荟华南农业大学珠江学院广东广州510000
王江荟(华南农业大学珠江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0)
一、“边缘人”的自我救赎,平静温情的背后世界
影片《空房间》的英文片名为《3-iron》。“3-iron”其实是一支较少人使用的高尔夫球球杆,因其较一般球杆长,导致打击时的倾斜度相对较低,难以瞄准入洞,所以不常被人使用。影片中高尔夫球杆多次出现,每一次的出现都寓意着暴力。男主人公泰石通过高尔夫球杆救了受丈夫家暴的善华。在警察局,善华的丈夫收买了警察,用同样的方式报复了泰石,出狱后泰石在地下车库用高尔夫球杆报复了受贿的警察。[1]高尔夫球杆作为片中反复出现的意象符码,承载着人物压抑已久后在霎时间引爆的全部情绪,这实际上是暴力的一种文化表征,片中无论是人物适时施放的暴力行动,或是表现为情感压迫的冷暴力,实质上都是一种孤独的极致形态,因为不被理解、不被接受,所以采取强制的报复手段迫使他人屈服。从片名中就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孤独感,而在影片的情节安排和细节刻画中这种孤独感更是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但孤独最终需要得到缓解,尤其是被压抑到顶点的孤独,必然会反弹成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形态。例如泰石,他选择释放默默无声的温情来抵抗蚀骨的孤独,在外界冷漠眼光的横加摧折中,这样的温情犹如一根炫目的刺,刻骨蚀心的温情是影片架构于孤独之上的矛盾关系。
刻画孤独的电影艺术大多分为两种:一是极致的喧闹,犹如烧开的热水在一瞬间的沸腾之后归于死寂;另一种则是无声的控告,像一杯寡淡且平凡的凉白开,任你如何念咒,也无法成为要人命的砒霜。《空房间》恰是后者,清淡缥缈的音乐伴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对白、悲喜难辨的人物微表情,近乎不掺杂任何主观情绪的零度叙事,却巧妙地将由孤独引发的悲愁、哀痛、狂怒、自怜渗透到骨髓之中,反映出寂寞城市中灵魂无处归依的现实境况,从而使观众产生共鸣,并且随着情节的发展逐渐哀伤难过,如临其境。有哲学家曾经说过:孤独是人类的本能,每个人都有孤独的时刻,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孤独。男主人公泰石像一个透明人一般,影片以他为核心展开,却又刻意将他的身份设置为一个贯穿全片的谜面,一直到结尾都未揭开谜底。又或者说导演通过泰石这个人物将一个极端孤独个体呈现在影片中——没有家人朋友,没有过往经历,没有多余言语,甚至没有存在感。以这样一个社会边缘人的视角,将他的孤独不断放大,激起大家的同感,扩大孤独的感受,带领我们去看那一个我们看不见的背后世界。
电影在一阵空灵的钢琴声中展开,凭空出现的琴声奠定了影片哀怨神秘的基调。在清晨清冷的氛围下,别墅区内一阵寂静,泰石正一家家地往门锁上张贴小广告。寂寥的环境,使得孤独与寂寞不断地膨胀。转眼间,画风一转,他轻松地撬开了一间空屋子的门,凌乱放置的玩具和坏掉的玩具枪,答录机里主人提前录好的留言,停止的钟表,堆积的灰尘和散乱的衣服汇集在一个长镜头中。在被无限拉长得几乎凝滞的时间内,人物的活动空间被极尽压缩了,泰石与外物世界被彻底割裂,他变成了自我精神孤岛上的唯一生物。跟随着他的视角,一个人们所不能见的背后世界展现在观众的面前:凌乱、寂静、平和。他堂而皇之地出入各个房间、洗澡、用主人的牙刷、做饭,仿佛自己就是这里的主人。他像个没规矩的小偷,擅自闯入了别人的家;他也像个淘气的孩子,对任何事物都充满了好奇。
泰石是个善良的人,在空房间里寄住时,他会亲手搓洗房屋主人们的衣服,他会帮忙修坏掉的玩具和家具,通过这些来表达自己的感谢;做饭时,看到昂贵的水果他会犹豫,接着依旧选择简单的食物;看到遭受虐待难过哭泣的善华,他会给她放音乐,给她换上鲜亮颜色的衣服让她开心;看到善华的丈夫准备强暴她时,他会挺身而出,带走善华;看到空房间里的老人默默死去却无人知晓时,他会仔细地为老人整理遗容,安葬老人。但他也孤独,每到一个地方,他便会用相机拍下与这个家的合影,仿佛这样他才能被记得,这样他自己才能真实地感觉到自己存在于这世间。这是内心极度孤独,孤独到甚至有些扭曲才会做出的行为,可是这样的行为由泰石做出来却并不显得突兀,观众在他的孤独感里沉浸,这种看似古怪的行为在略带温情的氛围下也变得可以理解。走进一间间空房子里,走进陌生人的房间,寻找一个可以完全和外界隔绝的场所,在这空间里构筑一个完整的自我;他喜欢打高尔夫球,却也只会在公园里把高尔夫球绑在树下一个人练习;他不擅长与人交流,所以在被警察误解被警察打的时候也不会开口解释,只是睥睨这警察,连呻吟都不屑于吐露,来维护他这唯一仅有的自尊心。
这个男主人公代表一类被主流社会与主流群体抛弃的边缘人,被抛弃的事实却并未让他心存怨怼,反而拥有一种莫名平和的气场,在他孤独且平和的世界里,充满对他人与社会的感恩之情和温暖祝愿。很大程度上而言,这是导演对这一类走在违法边缘的人群寄寓的期望,期望他们能够在自己隐身的背后世界里,触摸到真正的温情。
二、悲情女的挣扎彷徨,冷漠痛苦的现实世界
善华是一个著名的女模特,却因为嫁入豪门而丧失了自由:她不能穿鲜艳的衣服,因为丈夫不喜欢她过分妖艳;不能随意出入,因为丈夫不准她抛头露面。只懂得挣钱的丈夫在她眼里渐渐变成了市侩偏激的小人,与理想差距悬殊的婚姻生活让她压抑不堪。宽敞豪华的别墅无异于是她的监狱,优越的物质已然成为她的枷锁,丈夫随意辱骂和虐待使她身心都遭受着巨大的折磨。这时,一个男人闯进了她的房子,不知道应该说他闯入了她的世界还是她闯进了他的世界。奇怪却善良的青年,年轻帅气,叫压抑多年的她如何不爱上他?于是当丈夫再次施暴,她毅然决定跟泰石一起离开,走进他的世界。金基德只是将镜头定格在善华这个女性身上,聚焦于她饱经苦楚后平静如水的面容之上,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反衬对比,让人们深深地感受着在无波无澜的表象下的暗流汹涌,在多年的隐忍退让中磨灭了全部生活理想,善华精致玲珑的外表掩盖着一颗槁木死灰般的心灵,这是物欲横流的都市生活对个体命运的戏谑,《空房间》所反映的命运悲剧是女性的,也是所有社会人的。[2]
善华跟着泰石过上了寻找空房间的生活,他们从来不会交流,可他们之间却存在着默契,使他们能瞬间明白对方的想法。佛语有云:“下佛骗人,中佛骗己,上佛无语。”真正相互了解是不需要言语来说的,一切尽在不言中,一个眼神,就足够明白对方的心思。善华会静静地把衣服都收集起来去浴室搓洗,她会在泰石照相的时候默默走过去合影,她就这样悄悄地走进了泰石的生活。这种半默片形式的常规动作镜头凸显出善华对泰石的信赖,从而反衬善华对于自己丈夫的厌恶。现实世界的痛苦、虚伪、猜忌与泰石所处的背后世界的平和纯净形成的强大反差深深地刺痛了善华的心。电影正是通过现实世界与空房间所支撑的意识世界的反差,表现主人公在长期情感扭曲之下日益倾颓的内心大厦,因此,她崩溃、愤怒,将自己的照片撕成小块再重新组合,原本的画面扭曲错位,一如她之前错误的人生,也表达了她决不回头的决心。
然而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闯入别人的空房子总会有被抓住的一天。他们被警察抓走,善华被丈夫重新领回了家,而泰石却以绑架他人的罪名被送进了监狱。离开彼此的世界之后,善华再一次回到别墅所代表的冷漠痛苦的现实世界。重新回到那个牢笼中。善华变了,却也没变,依旧沉默寡言,却在心底里有了期待,期待着泰石的到来。她用她的方式守护着他们之间的爱情和他们之间的世界。善华学会了反抗,反抗丈夫的虐待,反抗虚伪恶心的现实世界,她会盛装打扮回到他们一起生活过的空房间,哪怕只是在沙发上小憩,她也能感受到泰石的气息、泰石的影子、泰石的陪伴。现实世界的冷漠自私从女主角善华的身上折射,映照出其他社会群体同样无法避免的命运悲剧。
外出旅游的一家三口拥有一个温馨杂乱的空间——墙壁上挂着的全家照笑容灿烂,孩子的玩具陈列在一边,男人女人的生活气息从周遭散发出来。然而静态空间的平静却被现实中的动态空间完全打破,主人家旅游归来,女人气愤大骂,男人隐忍难耐,小孩子对母亲做出枪毙的手势……影片中存在多处使用道具物品象征现实世界人性关系的隐喻模式,此处格外经典——家庭中的琐碎矛盾被无限放大,无法互相体谅的相处模式将人性逼至崩溃边缘,每个人都在上演现实生活中的不同悲剧。现实世界各种人伦情感掩映下的风平浪静,在无处可以触及的意识空间不断显现,在情感的极致压抑与井喷爆发之间,影片解读着现代社会烦琐而无意义的交际方式,以及日渐虚无的空心化家庭关系。两人最后抵达的空房间是一位独居老人的住所,死去多时却仍未被儿女察觉的老人反映出另一种悲剧:一生辛劳抚养子女,却最终老无所依,死于亲近人的冷漠相待。这同样是对繁华都市人情冷漠的投射,社会强大流动性造成的彼此遭际的疏离,让原本紧密联系的血缘家庭,变成人生轨迹上匆匆一瞥的过客,当人们纷纷成为自我虚无幻想的无头苍蝇,泰石和善华之间看似荒诞不经的关系却能迸发出久违的人情温度。
女性、老人、儿童这三个应该得到重大关注的群体被集体漠视,这是影片中呈现出的现实世界。监狱里的泰石为练习隐身术在自己的手上画了一只眼睛,这只眼睛有何意义?当金基德凭借这部影片获奖登上领奖台的时候,他没有言语,只是张开了双手让大家观看,手上画着一只眼睛。也许他是想说,看看我们身后的世界,看看我们身后处于边缘的人们。[3]这些本不该在边缘痛苦徘徊的人群却共享了同一个冷漠空间。
三、施暴者的残忍黑暗,虚伪偏执的矛盾世界
人物是叙事的基础元素,作为影片的叙事主体与情节推动力,人物必须丰满、立体。导演须借助风格的艺术手法展现不同视角下人物的不同性格表征与人性符码,进而引发观众强烈的情感共鸣。[4]《空房间》中对泰石与善华主要采取正面描写的方式,通过他们的行为、动作以及表情塑造两人的性格;然而对另一位反派主人公善华丈夫的描写却较为粗糙,这种粗糙勾勒的方式是有意为之。通过对其面目声音及社会身份的刻意模糊,将善华丈夫抽象为一个“恶”的象征符号,但这种“恶”并不是纯粹的,仅仅是被权财利欲遮蔽、玷污、反复涂抹篡改后的“善”。毕竟太过残酷直接的人性之恶终究成不了波德莱尔笔下的花,观众的容忍度始终有限,将反派人物的黑暗局限在一定框架内,也是出于争取更多市场范围的考量。
作为一个中年男性,善华丈夫仿若拥有了成功男士的标配——美丽温柔的妻子、宽敞华丽的别墅、体面自在的工作、高高在上的地位……但在这体面华丽的背后却隐藏着恶毒的獠牙。一身合体西装的精英丈夫对着柔弱妻子多次施暴,面对妻子离家出走的现实暴怒不已却仍不能学会反思自我,贿赂警察暴打被束缚手脚的泰石,善华丈夫出现的镜头不多,却能够将观众轻而易举地带入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是完全摒弃生活中的美好明媚,一头扎进黑暗涌流中的意识世界。他的性格特征并未直接在影片中呈现,而是通过善华和泰石侧面体现——作为“上帝者”的他看到了妻子的背叛,看到了泰石对家庭的入侵,却唯独忽略了自己本性中残存的原始兽性,忽略了对自己所作所为应有的理性反思。导演使用阴暗与明亮交替的镜头勾勒出这位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善与恶的纠缠不休被镜头最大限度地放大化,批判人性深处的恶毒与残暴。
但另一方面,这个人物并未陷入扁平怪圈中,他的残忍黑暗在遭到妻子出轨报复后开始收敛,他重新回到一个理想丈夫的角色中,开始努力弥补善华,期望可以得到她的谅解。然而这种弥补并非出自意识到自己罪恶的愧疚之心,而是出自对妻子离开、独享寂寞的恐惧。因此他的一切悔改在观众眼中都转化为虚伪做作的罪证。矛盾是这个人物身上隐藏的标签,他深爱妻子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希望拥有灵魂伴侣却连自己的灵魂都无法照料。这个看似简单的人物在粗糙的镜头下宣泄着不被人理解的愤怒,或者说根本就不存在的愤怒,在这样的时刻,他所代表的同样是一类人群,一类矛盾又自我、可悲又可恨的“上位者”。一个偏激型的矛盾人格终究不够健全,丈夫这个形象所象征的世界被折叠在另外三个世界之后,成为一块巨大的阴影,静静矗立在幕后。
四、镜子里的曼妙美好,亦真亦幻的梦境世界
泰石最终回到了善华的身边,以生活在丈夫背后的形式,开始了三人隐居的生活。善华对泰石仅有的一句“我爱你”却使得丈夫欣喜万分,显得十分讽刺。相爱的两人久别重逢的呢喃,却被丈夫理解成妻子回心转意的开端。两个世界,却天差地远,丈夫的欣喜只会让人感到恶心与虚伪,那是肉体上的占有与控制,而泰石在身后的守护却让人感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与平静。
电影末尾,男人和女人相拥着站在体重称上,圆形的电子秤却回到了零。这多多少少会使人感到疑惑不解。其实世间之事,本就如此,如同时钟一般,分针过了五十九又回到零,万事都有轮回,事物的结束昭示着另一事物的新生。他们的肉体在相拥中沉沦下陷,但精神的愉悦却在肉体的沉沦中得到了升华。
泰石彻底把身影埋藏在谁都看不见的世界里后,他却已经和这世界完全脱离了关系,也只有女人,才能在反射光线的镜子里看见微笑的他。极致的意境,空灵的氛围,男女主角之间奇幻的经历,毫无交流的生活,其实已经告诉我们: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善华在极度压抑下所产生的幻象。
丈夫的虐待,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对现实的沮丧与常年被束缚的绝望,多年的恐惧压抑与孤独使善华构建出了一个这样的男人,奇怪却又美好,带她逃离这束缚、令人厌恶的世界,带她感受人性背后那些真实的、平和的、温暖的感动。他们没有交流,却惺惺相惜,因为那个男人,正是善华内心所希望的自己的模样:与世界疏离,与人群隔绝,从肮脏的现实中逃脱,从自己的肉体中逃脱,使自己的灵魂得到升华。在某种程度上,善华与泰石,或者本就是一人,他们在彼此的梦境与现实中穿梭,仿佛对方的另一个人格,相互给予安慰与希望。
电影最后这一点睛之笔,使整个超现实的空灵情境也变得有血有肉、合情合理。几乎所有人都曾有过这样的时刻,被世事束缚,被现实折磨,渴望着能脱离这个世界。幻想着隐匿于世界之中,摆脱这现实的泥淖,得到灵魂的升华,影片中的主人公代替银幕前的观众实现了愿望。这个世界也许并不像我们所见的这样真实,不是另外还有生命,而是,我们也许不算作生命。真实与幻境,谁又能说得清?
人在极度的孤独之中就会对爱产生极度的渴望。爱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它不需要条件,不需要身份,可能只需要一秒,认定了,就爱上了。空旷豪华的别墅,鼻青脸肿的善华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她的双脚踩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四周静谧无声,无言的孤独笼罩在她的四周。她被丈夫强暴,眼中充满了悲伤与无奈,他看见了,愤怒之火在燃烧着。于是他毅然带走了善华,带她走进自己的世界。当他看着善华被她老公带走时,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离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被当作精神病人关起来,一间小小的密室里,高墙坚实,铁窗狭窄,没有秘道,他就这样躲进了人们所不能见的背后的世界里,逃离了这现实的世界,回到善华的身边,永不分离。这是一场梦,是善华自编自演的梦,然而它却又那样真实可感,仿佛她一直坐在那里等待着一个叫泰石的男人将她拯救。
五、结 语
在第61届威尼斯电影节上,金基德导演携《空房间》而来并拿下了最佳导演银狮奖。从《漂流欲室》到《空房间》,这个被誉为韩国电影鬼才的导演,于历练中洗尽铅华,仅仅用了16天时间,便拍出了这样一部发人深省的影片。与其说《空房间》是一部讲述爱情的生活电影,不如说它是一部讲述人性的挣扎与救赎的超现实主义的哲学电影。金基德通过男主人公泰石的一项“隐身”本领将整部影片上升到悬疑惊悚的超现实主义维度,多重世界在一部短短的影片中汇合,简单的三角人物线条却演绎出深刻的社会热点问题,《空房间》的社会意义与哲学意义显然远胜其商业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