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之王》的文学性解读
2019-11-15田玉霞郑州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河南郑州450044
田玉霞(郑州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4)
由迈克尔·格雷西执导的,根据历史上传奇人物巴纳姆事迹改编而成的《马戏之王》,不仅是一部被认为不弱于《爱乐之城》的歌舞片,也是一部成功的传记片。在戏剧性以及炫目的歌舞场面之外,电影还有着文学性的强有力支撑。
一、对现实生活的能动反映
王愿坚曾在《电影,看得见的文学》中指出:“文学性是电影艺术从娘胎里带来的一种属性。或者可以说,电影,就是看得见的文学。”而电影文学性最为重要的表现,就是文学与电影都必须反映现实生活,并且这种反映是积极能动的。文学性被认为有着社会化与时代化的特质,文学创作者在进行自我宣泄、抒发与表现的过程,并不仅仅完成了自觉主体创造,还触及了所处时代与社会的各个方面,最终形成了某种世界观。也正是这种世界观,建构起了文学性中的思想性。
电影艺术中,思想性亦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前述曾揽获了奥斯卡的歌舞片《爱乐之城》,在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中,一个充满梦幻但又现实无比,吸引了无数年轻人前来追梦,又不断打击他们的当代洛杉矶被全面刻画了出来。没有这样的洛杉矶,则米娅和塞巴斯蒂安不可能相识相爱,而也正是洛杉矶对他们各自事业的成就,导致了他们的爱情无疾而终。又如在《芝加哥》中,“罪孽小姐”带出来的是一个充斥着黑暗凶杀、腐败、暴力和背叛的芝加哥,在台上看似精彩完美的演出背后,是种种丑陋不堪的谎言和暗箱操作等。可以说,歌舞电影并不仅仅意味着以充满激情活力的歌舞来为观众“造梦”,在文学性的加入下,歌舞电影同样可以拥有深刻的社会内涵以及浓郁的批判色彩,让观众看到一个不属于“梦”的世界。
《马戏之王》亦是如此。在19世纪,菲尼斯·泰勒·巴纳姆在公司破产,自己被开除后,用私拿的公司的商船契约向银行贷款,先是开办了巴纳姆博物馆,随后又开办了以展现畸人异物为主的马戏团。他招徕到了侏儒汤姆,长胡子的姑娘莱蒂,“狗男”“文身男”,连体人,以及其他或高或胖的人,除了惠勒兄妹以高空技巧为卖点外,这些人无不是他人眼中的畸形者,他们被社会排斥、取笑,连家人也不喜欢他们。在进入马戏团后,台下的观众猎奇围观,指指点点,而场外的人则以各种方式抗议这群人的存在,如一开始的找碴打架,到最后甚至放火烧了演出场地,巴纳姆的心血几乎付之东流。身为白人的著名编剧在爱上混血姑娘安·惠勒之后,两人的爱情因为身份和阶级差异而阻碍重重。在激动人心的视听盛宴背后,是这些人在那个时代的艰难生存。正如电影中莱蒂以歌声来表达的:“快走开,没人会喜欢你的样子。但是我们不会让他们击败我,我知道这世界总有我的容身之所。”在电影里,这个容身之所只能是巴纳姆的马戏团,19世纪美国社会的混沌和灰色,在电影中被掀开一角。
二、典型人物的塑造
王愿坚在探讨电影的文学性表现时还指出,“文学是人学”,电影同样是“以人和人的灵魂为研究对象、描写对象的”。尽管文学性与电影性有着各自不同的语言表达系统,但就以人物为表现对象,是否给受众留下印象深刻、有血有肉的人物,作为成功与否的一项标准这一点,文学与电影是一样的。如,在两部《妈妈咪呀》中,苏菲和唐娜这对勇敢追爱、个性十足的母女,其行事与心迹分别代表了美国两代女性,当人物立住了,电影也就接近成功了。尤其是在传记电影中,文学性与电影性更是能形成一种深度融合,观众接受电影的过程,正是其识解电影的过程。
在《马戏之王》中,传主巴纳姆无疑就是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他出身贫苦,却苦苦追求一见钟情的富家小姐查瑞蒂,偷面包果腹,偷偷将信放在邮差包里等等,这些情节都指向着巴纳姆的偏执。也正是这种偏执,才使得他在失业后完全不计风险地骗取贷款,开办博物馆,又为了迎合观众而展示“怪人”,节目被当时的评论家认为十分低俗,最终以一种另类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美国梦。少年时的流落街头,让巴纳姆深谙人们的心理,知道营销的必要,如以“既然人们总是要嘲笑你,那么为什么不用被嘲笑来赚钱”来笼络汤姆,许诺让他成为拇指将军,将体重只有500磅的人宣传为950磅的“世界上最胖的男人”,为高个子瓦西里帕洛斯编造一个爱尔兰人的身份等,巴纳姆的商业探索过程不乏市侩、哗众取宠之处。同时,巴纳姆对这群给自己带来丰厚利益的演员,又有着嫌弃之处。在马戏团成功后,巴纳姆一度想靠涉足高端的歌剧巡回演出来提高自己和家人的社会地位,而放弃了对马戏团的关注。但电影又展现了他对妻女的爱,以及最终与莱蒂等人的和解,此时的巴纳姆真正地成为其他人的支撑。在特定的社会中,巴纳姆有小人得志、坑蒙拐骗的一面,也有真诚善良的一面,这是令观众信服的。
三、文学性与戏剧性的调和
人们普遍认为,文学性与戏剧性有着利他与利己的区别,当前者关注现实,作用于作品深度的同时,后者则会通过各种巧合或大团圆结局等,保障作品的娱乐效果,以及普通观众对作品的接受度。一般来说,二者很难实现兼顾。如早期戏剧对于“三一律”的严格要求,正是为了保证戏剧的情节性,避免观众注意力的分散,而“三一律”又难免使得剧作无法概括人物生平、社会全貌等,只有部分优秀之作能完成情节的引人入胜与剧情见微知著上的平衡。
《马戏之王》也选择了在时间上横跨数十年,呈现分裂的块状结构。随着出场时成年巴纳姆身上的华丽演出服装与橱窗里的服装叠化,镜头前出现了痴痴看着橱窗的小巴纳姆,电影的时空完成转换。此后电影又以相当长的篇幅,介绍了小巴纳姆和小查瑞蒂相爱的剧情,并不急于展开两人成年后的叙事。又如为了实现戏剧性,创作者不得不设计那些矛盾尖锐对立的情节,电影中的事件对角色的生命存在与人生追求构成紧迫而严重的威胁,银幕内外者的心灵都遭受直接的撞击。但这有时也导致了剧情合理性的缺失。正是由于戏剧性和娱乐性的侵蚀,当代电影的文学性逐渐边缘化和危机化。
《马戏之王》是有“去戏剧性”意味的。除了如前述为了更为全面地展现巴纳姆这一人物,电影没有急于推进情节,没有让主人公早早进入故事性更强的成年阶段之外,电影还有意识地在情节上进行了弱戏剧效果的设置。如当巴纳姆长大后,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职员前去查瑞蒂家提亲时,口口声声说自己会让查瑞蒂过上好日子,电影没有安排查瑞蒂的父母对这桩亲事的坚决反对,而只是让查瑞蒂父亲说了一句“她会回来的,她迟早会厌倦跟你在一起一无所有的日子”,查瑞蒂便带着小箱子和巴纳姆一同离去,并没有“棒打鸳鸯”的情节,查瑞蒂家与巴纳姆悬殊的地位差距并没有成为一个生发戏剧冲突的突破点。类似地,在巴纳姆结识了菲利普之后,得到了去英国觐见女王的机会,马戏团也因为女王的赏识而声名鹊起,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巴纳姆认识林德的契机,整个马戏团并没有因为“墙外开花”而“墙内香”,成员们的生活和社会地位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和现实生活一样,机遇并不一定指向命运的改变。
可以说,《马戏之王》并没有不遗余力地建构冲突张力,但这并不意味着电影放弃了戏剧性。电影中同样有戏剧巧合和戏剧冲突,但其逻辑是合理缜密的。如小巴纳姆在流落街头之时,一位面目畸形的女士好心给了他一个苹果,而成年后在博物馆乏人问津时,巴纳姆得到了女儿要展现更活生生的东西的建议,又在书桌上看到了一个苹果,从而想到了昔日给自己苹果的那位女士,想到了展现“怪人”。这是一种看似巧合,但又在情理之中的,有拟真生活性的戏剧表达。又如之前所提到的,查瑞蒂父亲没有强烈地反对二人的结合,但这正成为后来查瑞蒂与巴纳姆争吵分居,查瑞蒂回娘家住的伏笔,父女之间没有闹翻让她暂时离开巴纳姆有了合理性。亲子之间的冲突被省略,让位于更锋锐的夫妻之间的冲突。应该说,电影在戏剧性和文学性上,取得了一种协同均衡。
四、文学性与类型话语的平衡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在当今电影市场,除少数艺术电影外,电影都有着视觉奇观化与内容商业化的倾向。而格雷西则实现了文学性与电影类型话语之间的平衡,在保留个人风格,以及具有人文情怀的态度和价值观的同时,电影在视听元素、交错式时空架构等方面,都有着和《红磨坊》《歌剧魅影》等商业歌舞片类似的特征。人物有着夸张的,令人眼花缭乱的造型,在摄影机的运动中,歌舞场面也活灵活现,华丽多姿,尤其是有大象、狮子等动物参与的马戏表演更是宏大,人物在歌舞中,声音与颜色的魅力都得到了充分释放。对于21世纪,已经拥有更热闹繁杂娱乐方式的观众来说已经并不稀奇的表演,经由精致的造型设计和镜头技巧性的组接,让银幕之前的观众都能够陷入激动之中。
更为重要的是,电影的叙事于切近现实的冷硬、残酷之中,又潜藏着一种乐观的浪漫主义表达。由巴纳姆唱出的“这里有你向往的一切,这里有你需要的所有”贯穿全片,这既是其经营的马戏团的宣传口号,也是主人公知足常乐、随遇而安的人生信条。在巴纳姆一贫如洗,对妻子感到愧疚时,查瑞蒂表示这个家“有我向往的一切,有我需要的所有”;在电影结尾,巴纳姆将正如日中天的马戏团交给菲利普,决定将生活重心转到对女儿的陪伴上,他骑着大象来到女儿卡洛琳表演芭蕾的地方。和观众预期的,卡洛琳终于能出人头地,战胜同学的歧视不同,在台上扮演一棵树的卡洛琳并不是观众瞩目的焦点,但巴纳姆一家都感到无比满足。在妻子旁边,巴纳姆小声说:“这里有我向往的一切,这里有我需要的所有。”正如《红磨坊》中舞台上热情火辣的舞蹈,在看似冷漠俯瞰的镜头语言中,衬托的是舞女们可悲的命运,《马戏之王》最后马戏团热闹、狂欢的场景,衬托的是巴纳姆放弃这一切,回归家庭时的宁静与满足。电影以歌舞对人物外在经历和内在心理进行变形与放大,以载歌载舞的场面营造恣肆狂欢的氛围与诙谐情趣,不似一唱到底,去除了舞蹈,且受限于原著而悲剧性极强的《悲惨世界》在当代歌舞片中略显扞格不入,而其中的类型片特征又服务于主题,并不显得肤浅。
贝拉·巴拉兹曾赞誉电影是最富有思想性、创造性和影响力的当代综合艺术表现形式,而这是与电影的文学性密不可分的。尽管电影与文学有着不同的审美形态与语言表达系统,但是文学性赋予电影的思想性,正是电影产生影响力的基础。在《马戏之王》中,“马戏团鼻祖”巴纳姆的经历得到较为全面的展现,而当银幕内的观众在从消费马戏中获得浅表性的刺激以娱乐自身时,银幕外的观众却并没有被精神脱敏。在电影中,其时美国社会借由巴纳姆这一典型人物被揭露出来,在亦庄亦谐的叙事中,各类被疏离化、边缘化的“怪人”努力为自我而战的经历打动着观众,并引发观众思考,电影的文学性空间由此显现。而另一方面,电影又做到了文学性与戏剧性和类型话语的平衡,在包括歌舞片和传记片在内的好莱坞类型片都在探寻出路的当下,《马戏之王》无疑是一个拥有思想性和创造性的“宁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