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印儿童教育题材电影比较研究
2019-11-15李长真殷慧敏
李长真 殷慧敏
21世纪是我国儿童教育题材电影创作的高峰期,众多作品开始投放现实目光,将对于儿童情感关爱的呼吁诉诸于镜头,精英视角的独占岁月逐渐淡去,乡村逐渐成为儿童教育题材的主舞台。与此同时,国产电影的市场竞争也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大量影片因受众面积狭窄而无缘院线平台,更无法迈入众多国际电影节的门槛。低幼化与同质化的弊端,使得我国的儿童教育电影始终被束缚在逼仄的角落,面对上映率不足百分之一的严峻现实,票房与受众群体成为该题材创作的压力来源,许多质量上乘的作品难以跻身全年龄市场,题材的内在创新势在必行。反观印度儿童教育题材电影在中国的火爆盛况,仅阿米尔·汗的系列作品便已引起全世界热议,众多泛文化的主题引入,触及了东西方众多儿童与父母的内心痛点,强烈的精神共鸣引导着人们正视当下教育市场的不公之处,电影作为戏剧艺术与大众传媒的双重价值在此处找到了交点。可见,国产同类题材并非缺乏话题度,而是欠缺了对于儿童心灵世界的客观描绘。国产儿童教育电影过于梦幻真纯的演绎,削弱了人性反思的冷峻严酷。而印度同题材电影对现实一角的披露,以及真实视角的恰当引入,则成为敲响观众心扉的扣门金砖,使之得以强势进驻国际市场。
一、中国儿童教育电影的承续与突破
(一)年代符号与儿童英雄情结
郑欢欢借鉴儿童文学的分类研究,按照影片是否将少年儿童放在观看人群的主体这一标准,将儿童电影分为“儿童本位的儿童电影”与“非儿童本位的儿童电影”。[1]实际上,二者间的界限相当模糊,非儿童本位的电影不一定超出儿童的理解范畴。以《看上去很美》(2005)为例,在这部充斥着黑色幽默的电影中,儿童看到的是游戏与人际关系,是刚上幼儿园的方枪枪对于家庭以外环境的反叛与新奇,尽管电影中充满了成人讳莫如深的隐喻,儿童观众的审美偏好会在下意识中过滤掉庞杂的深层信息,重现个体所经历过的好奇心理。成年观众则更为关注“小红花”这一符号的象征意义,从方枪枪每一朵小红花的得与复失中,思索个体学会屈从于规则的开端,在追溯童年记忆的过程中对比当下。儿童与成人因思维方式的不同,对于同一部作品可能获得截然不同的观感。因此,儿童教育电影也并非专为儿童所生,笔者认为其定义应涉及以下两方面:其一,影片具备一定的教育意义,观众能从中获取正确的精神引导;其二,影片真实地反映了特定时期的儿童教育问题,以探索或反思教育为主题。真正意义上的儿童教育电影应具备导向性、客观性与前沿性,而非一味脱离实际,构筑缺乏现实参照的虚拟王国,尤其要避免对儿童肤浅的低幼化描写,积极开掘儿童的内心世界。
早期的国产儿童教育电影多以战争年代为故事背景,如我国第一部获得国际大奖的儿童电影《鸡毛信》(1953),以及家喻户晓的《小兵张嘎》(1963),这些充满红色年代符号的作品,塑造出海娃、嘎子等英勇机智的儿童形象,银幕上的小英雄唤起了观众的爱国情怀与使命感,与儿童内心的英雄情结相契合。《小英雄雨来》(2009)、《小小飞虎队》(2013)等新世纪以来的儿童片也完全继承了英雄情结,同时融入了当代儿童所喜爱的喜剧元素,使主人公的神态动作更加接近于现实中的孩童形象,活泼好动而又聪慧机智。鉴于孩子的模仿天性,榜样的确立是早期儿童教育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对现实生活中的启蒙教育有着重要的指引作用。这类以小英雄为主人公的影片,基本属于儿童本位电影,其观众群体却又不完全局限于少年儿童,它们不仅对于培养儿童家国情怀具有重要意义,更是成人观众回溯红色记忆必不可少的媒介,侧面反映出“儿童本位”与“非儿童本位”电影之间的情感交互。
随着时代变迁,进入“10”年代后,我国更多的儿童电影将视角转入了20世纪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的城市,通过教育的“缺位”反衬社会的沧桑巨变,“非儿童本位”的影片占据了主流,它们像是一场迟到了半个世纪的童年献礼,为大工厂时代成长起来的父辈找到了回首望乡的理由。“第六代”导演在其中扮演着无可替代的位置,例如王小帅《我11》(2012)中贪玩的子弟校男孩们,厂院大喇叭、二八自行车等符号勾勒出若有若无的年代感,西南三线建设给予几代人命运的迁流变化,被隐藏在男孩欢笑的面孔背后。片中三个11岁的男孩,在一个个意识还没有充分觉醒的年岁,“玩”便是几个伙伴最大的共性,为了领操要穿的新衬衣,王憨遭遇了母亲的怀疑甚至体罚,白衬衣被河水冲走的意外,演化为了同学的嫉妒和伺机报复,直到为保护妹妹而失手杀人的谢觉强抢去了衬衣,王憨才从一件至爱之物的失去中学会了成长。震惊新光厂的命案,隐藏在白衬衣这一意象之下的争斗,在西南深山的一角悄然而过。《我11》用镜头记录下的惊悚悬疑,是少年眼中成人世界的累累伤痕。苦难叙事是这类电影的常态,好似闷热车间的一场苦雨,酸涩的凉意让观者按捺不住心底的压抑,张大磊的《八月》(2017)亦是如此。一部描写国营工厂下岗潮的作品,本是属于父辈的失意,导演却选择用孩子的敏锐天性去倾听昙花开放的声音。这类电影被打上了不可磨灭的中国烙印。今天,见证改革开放的孩子们早已为人父母,那个年代儿童无忧无虑、精力过剩的表象下,隐含着教育的迷失与一个时代的迷茫。为探索“教育”命题而生的电影,却恰好表现了教育的缺席,在犬吠蝉鸣之中尽情挥洒童年的孩子们,在人群洪流之间错愕挣扎的父母,大工厂时代必然的错位,都能触发当下回忆中久违的归属感,这是专属于中国儿童教育电影的历史烙印。那些用尽全部精力去恶作剧的顽童,或是废寝忘食等待昙花开放的孩子,这份失落的纯粹恰恰能够触发观者的反思与自检,从而勾起成年观众心底尘封的记忆。
(二)乡村题材与儿童自我教育
脱离城镇的束缚而走向更广阔的乡村舞台,是儿童教育电影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来的发展趋向。鉴于我国城镇化建设不断推进的现实国情,广大农村孩子的教育资源难题,以及衍生出的留守儿童问题、师资问题、地区差异问题,已然成为大众传媒关注的焦点。从张艺谋的《一个都不能少》(1999)到杨亚洲的《美丽的大脚》(2003),片中执拗的魏敏芝、善良的“孩子王”张美丽、质朴真诚的夏雨等人物,无不从师生与社会关系出发探讨农村教育。这些广为流传的作品,奠定了现今阶段儿童教育电影的发展基础,同时也为农村孩子打上了吃苦耐劳、懂事早熟的群体标签,它们中的很大一部分由真实事件改编而成,在国内乃至海外电影市场造就了一定的规模效应,对现实国情的真实塑造,进一步推动了全社会对于乡村教育问题的强烈关注。
早期儿童教育主要可分为家庭教育、社会教育、自我教育,前两者涉及到父母、教师、长辈等多重人物关系,在电影领域已探讨得较为彻底。而农村儿童的自我教育问题,即包含诸多不确定因素的成长历程,却常常被大众忽视。父母外出打工,祖辈只照顾孩子饮食起居,农村孩子缺乏情感疏导与心灵关爱,这是我国广大农村的普遍现象,近十年来许多以留守儿童为主题的电影也应运而生。原生态的风土人情、浓厚的地域特征,是这类影片的艺术共性。《遥望南方的童年》(2008)用地道的宜春腔调叙述出易明堂与家庭幼儿园的故事;《走路上学》(2009)记录下怒江边一对傈僳族姐弟每天溜索道的上学路;《天使的声音》(2018)以侗歌大赛为线索抒写了侗家女孩杨小吉的音乐梦想。这些作品保留了各地乡村原汁原味的地域风貌,而且多与民族特色文化相融合,从而增强了影片观赏性,然而在人物塑造上,依然没有突破标签化与泛道德化的双重阻碍。片中农家子弟的群像塑造存在同质化现象,很难使充满个性的人物站立起来,并且,客观视角在不同层次上的欠缺,普遍造成了作品对农村真实教育环境的刻画力度不足。
电影《米花之味》(2017)可以说是近年来反思农村教育问题的优秀之作,不仅在国内市场取得了不俗口碑,更在威尼斯电影节崭露头角。这部基本由当地百姓本色出演的电影,正是凭借对少年儿童的个性化塑造打动了观众。它打破了传统意义上乡村儿童懂事得令人心疼的形象,转而描写一个早熟而叛逆的傣族少女喃杭。她从未感受过父爱,母亲又不得不进城打工,家庭教育的缺失与放任,导致喃杭做出偷母亲手机、偷寺庙的钱去网吧、藏班主任钥匙等行为。看似反叛的行动下包裹着一颗敏感的童心,当妈妈叶喃重回寨子想补偿缺席的陪伴时,喃杭却冰冷地拒绝,甚至表明自己要一辈子跟爷爷待在傣寨。母女之间的思维碰撞甚至语言冲突,推动着影片节奏不断节节加快。儿童认为自身已然成熟的惯常错误,导致喃杭总是以抗拒的形式表达自身对母爱的渴求,极端矛盾的内心世界,使得介于儿童与少年之间的主人公形象格外新颖,而这种反类型化的情节也更能触发观众的现实反思。电影并不局限于对喃杭的个体书写,喃湘露、大嘴、光头,这些行为顽劣而又向往着关怀的孩子给人以深深感触,然而,当叶喃问起为什么只有部分同学有礼物时,孩子们若无其事地回答:“因为我们是留守儿童”,语气中却掺杂着自卑与酸楚。儿童作为一个独立生命体的自尊,却被社会简单地贴上了群体标签。简洁的对白却表露出这一群体的复杂心绪,在孩子们对“留守儿童”的身份认知中,混杂着自卑、抵触、麻木甚至习惯,为观众留下一个同情或是改变的选择题。片尾喃杭与妈妈在山洞中的舞蹈代表着和解与成长,最终的她并非无法抗拒,而是自主选择了长大,其中原因有好友喃湘露的死,更有对母亲信仰的理解。片中还创新地安插了社工元素,让母爱与社会成为儿童自我教育共同的引路人。喃杭的蜕变在这部清新无华、充满了欢笑与眼泪的影片中悄然展开,《米花之味》真实细腻的叙事,为我国儿童教育电影的创作,留下了一个有着客观价值的参照。
二、印度儿童教育电影的推广策略
(一)社会母题下的心灵关照
电影自诞生之初,便必然要面对市场反复地筛查、挑选与检验,国产儿童教育电影迎来创作高峰,一度成为学界理论研究的热点,却是电影市场化竞争的弱者,巨大的落差使得少数影片在票房的倒戈中走向自守,将儿童教育题材自诩为“小众佳片”的天堂。近期印度儿童电影的现象化成功值得关注,将社会症结与儿童成长议题相结合,是众多印度儿童教育电影的重要特征,强大的普世性或可指引该题材走出市场困境。
阿米尔·汗导演的《地球上的星星》(2007)让印度儿童教育电影映入了国际眼帘。影片借伊夏与尼克两个人物,畅想师生关系间的无限可能。电影开篇,患有读写障碍症的男孩伊夏颤抖着走上天台,想要结束自己被同学、老师贬低的生命,却意外遇上“另类”老师尼克,在他的鼓励与肯定下,这颗蒙尘的“星星”重新焕发光彩。电影直面印度教育制度,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应试教育只重视成绩、忽略儿童心理关怀的事实。片中“没有坏孩子、笨孩子,只是缺乏读懂星星的眼睛”的观点一石激起千层浪。普适性的主题触发了各国观众对儿童教育的思考,更为印度儿童教育电影打开了国际视野。《地球上的星星》的成功来源于影片对主体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结合,伊夏代表着读写障碍症儿童的特殊群体,而尼克代表着老师这一普遍身份,当二者相遇,碰撞出的必然是一部兼具戏剧看点与社会价值的佳作。
在十余年来的发展历程中,印度儿童教育电影对社会问题的映射愈发直观,前有《摔跤吧!爸爸》(2017)、《神秘巨星》(2018),都从家庭教育问题出发,呼吁社会男女平权,为印度女孩争取地位而奔走呼号;后有《起跑线》(2018),大胆描写教育公立与私立之争,揭露印度教育资源不平等的现实。儿童能够看到其中的励志元素,感恩于为下一代命运而不断抗争的父母,成人则能够从电影所展现的教育竞争中产生共鸣,从电影提供的教育案例中检省自我。印度儿童教育电影与社会议题的结合,充分实现了儿童、成人市场的双向开掘,从而进一步拓宽了受众基础。与中国电影注重时代氛围的还原不同,印度儿童教育影片在选题上,着重强调了教育案例的普世性。因此,尽管两国在历史文化上有着巨大差异,中国观众依然能对《起跑线》《地球上的星星》等作品中的故事感同身受,两国的孩子也会同样盼望着拥有公平的教育环境、拥有能够读懂自己眼睛的另类老师。印度儿童教育电影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源于创作者对于国际市场偏好的敏锐嗅觉,能够凭借跨越国界的情感共振,让各国观众的眼光在此驻足。
(二)明快叙事下的温情引导
印度儿童教育电影向来注重作品的“游戏性、明快性、情趣性”[3],惯用喜剧与歌舞元素,将成人世界的尖锐对抗,转化为儿童视角下温情脉脉的引导,从而中和影片中强烈的现实批判色彩。儿童具备两种与成人迥然不同的思维倾向,“一种是‘实在论’,即把心灵物质化;一种是‘泛灵论’,即把死板的物体生命化。这两种思维倾向正是儿童想象力的心理基础。”[4]正是因为注意到了儿童心理的特殊性,印度儿童教育电影才能屡次以细腻的人文关怀取胜。当《地球上的星星》中的父亲责问伊夏数学不及格时,尼克老师竟笑着回答:“先生,也许你孩子数学不及格,可你看看他的画是多么生动、多么富有想象力。”尼克春风化雨般的鼓励融化了伊夏内心的坚冰,导演更发挥了电影的可视化优势,加入儿童喜爱的动画元素,让伊夏的画作无所拘束地动了起来,观众为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惊叹的同时,更在轻松愉悦的氛围中加深了对于学校教育的理解。此外,印度儿童教育电影大多融入了宝莱坞特色的歌舞元素,活泼动感的音符贯穿始终,淡化了本应属于现实题材的冷峻基调,使作品既有揭露教育盲点的强大讽刺,也有平凡家庭生活中的嬉笑怒骂,反映出南亚民族开朗乐观的性格底色。值得一提的是,这一点在我国的《米花之味》中也有体现,影片虽包含主人公父母离异、好友去世的苦难叙事,却保持着轻灵的整体基调,从模仿鸟语与铃铛清越之声的配乐,到油画般纯净的空镜头,以及村里自创太阳能三轮车的青年、讨论着“婚纱改蚊帐”的小伙伴,诸多细节为这部以清新自然著称的影片平添了一分喜剧的亮色,冲淡了叙事的婉转哀伤,使之成为一部更加贴近自然的乡村电影。
国产儿童教育电影曾经反复探讨着苦难,充斥着灰白色调与赤裸裸的悲哀,过于压抑的悲悯情怀一度使人们忽略了童年原本的明亮。印度同类电影的崛起,充分说明了对贫穷与苦难的书写不应成为儿童教育电影的主色调,还儿童以快乐本性,还教育题材以温情乐观,是国产儿童电影亟待突破的又一处重要关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