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诗笔法: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影》的结尾艺术
2019-11-15张孟军
张孟军 张 欣
河北传媒学院 新闻传播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1430)
古人写诗,多以落笔为先,以落笔句为精要。一首好诗往往呈现“意和景”两种空间。比如,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二首》中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就是如此。亲友若问,却说自己的“心”在玉壶中,还是冰心,这种看似奇诡的想象其实也在情理之中。我们结合诗人的境遇不难理解其含义,而他的表达确实在读者意料之外。诗在景象中结尾,以“坚毅和纯净”含情,景和意均有,甚至有“意在笔外”的感觉。张艺谋导演的电影《影》的结尾艺术,同样有此魅力。
《影》故事精彩,画面优美,整体色调融入中国古代水墨画元素,呈现出传统中国文化的艺术魅力。徐徐观《影》,一种东方的美学感扑面而来。在全程黑白灰下的别样“影”的韵味中,明影和暗影相互交织,使电影环环相扣,引人入胜。电影结尾都督将刀捅入沛王腹,说到“放境州和其妻子小艾”走时,境州却将都督捅死,然后制造假象,让人以为是都督和沛王打斗致两败俱伤。境州走出大门向群臣宣布“大王已死”,之后镜头切到小艾,小艾正透过窗户纸看着外面,电影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小艾看到了什么,往往会引发观众的无限联想。联系电影开头,同样也是小艾观看的画面,这让人联想更多。《影》的结尾正是在这种“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刻画中,留景象于观众,留思索以结篇,给人以无限想象。
一、《影》的结尾:情理之中
张艺谋的《影》从题目到情节,再到场景和中国风色彩的视听画面,无不给观众带来一股视觉冲击和传统文化的暖流。[1]尤其“影”入剧情,结尾构思巧妙,合情合理,让观众叹服。
(一)“影”入剧情皆成理
在《影》中,主人公“境州”在快要饿死时被都督家人偶遇,因外貌酷似都督,被训练成为都督的“影子”,以此作为真身“都督”的权力与伐谋的牺牲品。在其少时,深受囹圄之苦,常年被囚禁在黑暗的屋子中且经受残酷的训练,其心性其实在这些过程中已经不自觉地发生了改变,最突出的就是“境州”对于真正“独立”的渴望,他渴望不再成为“替身”,而是成为一个真正的自己。这种在剧情中展现出的内心的渴望为结局埋下了第一个伏笔。
第二个伏笔是,都督的妻子小艾与“境州”相爱,却因都督受到无限阻碍,爱情的张扬丝毫没有因为黑白画面的呈现而显得黯淡,而是在一种对比中更加强烈。“境州”内心中对于爱情之“阳光”的深深渴望,对都督占有自己心爱女人的不满,也在众多因素中促使着这样的结局发生。
有了这两个伏笔,主人公“境州”最后的做法就显得合情合理。“境州”在他多年对都督的了解中,深知都督是一个心狠手辣,为了权力伐谋不择手段的人。即使他和小艾逃离,恐怕也不能长久。另一方面,即使最后他选择不杀沛王而杀都督,沛王在其后仍然会将“境州”视作影子,限制其自由,甚至可能杀之而后快。这与电影所呈现出的“境州内心的求独立性”相悖。更何况,沛王还有杀害其母的嫌疑,“境州”在此时就更加确定必杀二人方可保己“安宁”。出于种种考虑,杀其二人成为最好的选择。
(二)“影”入人性皆真实
电影结尾,“境州”选择了杀二人,而不是携小艾逃走。从人性的语境而言,这是“境州”在多年的卖命中窥探到了权力结构构成后内心的惶惑和不安的写照,也是其对都督和其家人多年以来对其所作所为的深恨,更是对“权力结构”的不满和反抗。在看到自己的母亲被杀害后,自己又要被杀害的凄惨结局时,那种人性最后的挣扎表现得尤为强烈。在陈胜和吴广的“大泽乡起义”中,陈胜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与这里的反抗相似,是在悬崖处做出的“底层”反抗姿势。这不仅是对“境州”而言,折射到整个社会语境亦然,每个人的性格深处都有最后的“反抗”。
对于小艾而言,电影最后的画面也体现着,中国“女性”在当时社会中的无力选择。因为人性中的贪婪,“女性”常常成为权力的附属品,小艾的最后一望,最初是由于自己的丈夫被情人所杀的惊骇、悲伤、恍惚和不知所措,后来演变成了“女性”在男权社会的慌张和悲惘,是人性中被摆弄搁置和被忽略时展现出的孤独和绝望。
(三)“影”入摄制皆合情
首先,从风格上,画面风格,结尾在情理中。《影》始终都采用水墨的画面质感。水墨画的突出观感是飘逸中带有放弃,无彩中夹杂意趣,带有强烈的象征意味、自然野趣和纯净性。笔者认为张艺谋采用水墨作为电影画面,可能有突出表现水墨画在当今和西方绘画融合之下的困境。更深一层是,东方的传统主义在遭遇西方个人主义后在电影中呈现的矛盾感。这种矛盾感和“境州”的性格不谋而合,“境州”的性格带有西方个人主义的倾向,更大胆地说代表了被压迫后的一种破除。这是以往东方叙事不曾有过的。为了烘托主人公的形象,采用如此的叙事手法,结局自在情理之中。
其次,从声音的塑造上,结局似有所指。细细听电影原声,刀剑的声音被多次突出强化。在“境州”与杨苍打斗时,田将军训练死士攻打境州时发出的伞刀声、长公主与杨苍之子打斗时发出的武器声尤为强烈。这可能是对结局“以杀落局”的铺垫,在电影中急促的、悲伤的、强烈的声音充斥整个过程,也为结局“向死而生”埋下了伏笔。
此外,从镜头剪辑处理上,处处暗示结局。在《影》中,多次运用的不同种蒙太奇手法为塑造人物立体性提供了帮助,场景细节承接尤其明显。剪辑风格故意将布景放大化,如太极图、武器、水花、水墨书法、服饰、居室等,在体现了传统中国符号的同时,不断暗示着观众电影的结局。比如,太极可能是阴阳不相合的写照。这在张艺谋的诸多作品中均有写照,这种强烈的反逻辑也是其导演风格的体现。武器可能意味着“死亡和权力承续”,雨水则可能代表“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无奈和结局的悲凉,这一切对结局有明显的暗示意味。
二、《影》的结尾:意料之外
“好的结尾总是异峰突起,不仅要使影片中的人物吃惊,更要使观众在意外之中获得审美上的满足。”[2]《影》的结尾看似合情合理,却又给人意料之外的感觉。
(一)破坏圆满,突出“撕”逻辑
其一,“真身和影子”的叙事突破和意外启示。导演借助这样一个非圆满的结局,反映了当代个人主义和权力主义的对立,或者说是个人性格中“真身”和“影子”的脱离状态。剧中的“影子”最后选择放弃继续做“沛王”的影子,杀掉了以为自己是真身却活成“影子”的都督,选择了成为自己,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对以往叙事方向的突破。“真身”和“影子”的对立是在极端的权力格局中才被凸显的。如果以当代的视角观之,当代人有多少是做了别人的“影子”而不自知,或者是找不到自己的“真身”,只活出了自己“影子”的那一面,这也是这一结局给我们的意外启示。
其二,打破纯“色”,令人惊叹。与前剧情压抑的男欢女爱不同,《影》的结尾“境州”最后一刻没有选择牵手小艾。这种形式,对于“色”的打破意味跃然于剧上,感情上升到了更复杂的局面,主人公放弃了儿女情长,出于多种因素的交汇杀王杀“主子”。这种跳脱了纯“色”的电影结局令人扼腕。
其三,底层人民的“反叛”精神,与众不同。在《影》中,“境州”其实代表的是一种底层的形象,甚至比底层还底层的形象,他们有对爱情和自由的渴望。然而,与很多电影的主人公顺遂而生不同的是,张艺谋善于突出这种渴望。《影》中的境州和小艾就是其中的体现。其实,这种手法在张艺谋电影《红高粱》等中都有展现。这种强烈的“反叛主义”可能不符合主流语态,但从人本身的发展来讲更具有“启迪意义”。导演大胆突出这种反抗,描写权力主义对于女性以及其他阶级的压迫,带有“革命”想象。因为命运束缚住了抗争的手脚,却又不向命运妥协,一直在抗争,给观众一种心理上的震撼,对情绪的感染性极强。[3]
(二)“互动结局”彰显“留白”艺术
《影》这部电影的情节十分戏剧化。不同于以往的“长段内容,短小结局”的惯例,《影》在结尾的部分,却有将近20分钟的结尾戏,这是很令人意外的事情。有观众认为结尾不明,不完全明白电影的内在含义。
其实,《影》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不知胜有知”。正是这个结尾给我们无尽遐想,在中国传统水墨文化中就有专门的“留白艺术”。这种艺术被广泛运用到文学中,与西方的“不说结尾拍续集”不同的是,这里的留白往往是为了启迪众思,并且留下意趣,这在以往的电影中并不多见。小艾最后奔到门口的叙事留白,到底看到了什么,是境州被杀,还是境州将此事的唯一知情者田将军杀死抑或是其他结局,这样的开放式结尾的电影叙事特性正符合了时代“互动性”,而非完美的大结局式结尾。这部影片为叙事留下不确定性的“空白”,依靠观众去发现其潜在密码,值得业界思考和借鉴。
(三)大隐结局意涵于“前呼后应”中
结尾“隐大含义于开头和结尾的呼应”之中,开头和结尾都是:小艾慌慌张张地跑到门口,她透过窗户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脸上挂着一丝悲情和慌张。这可能蕴含着三种不同的“循环逻辑”含义:其一,女人在杀伐决断中的脆弱和无力,并且这种“无力”是一种承续的过程,从古到今这种属于“女人”的无力感从未消退,而是一直循环往复。其二,这种循环往复代表着权力的博弈从未停歇,今天死去一个都督和沛王,他朝即使是“境州”登王,也依然逃脱不了上层权力的逻辑,甚至可能是一个变本加厉的权力主。其三,从小艾眼中看去的也可能是底层命运的一种承接往复式结局,不管江山谁是主,始终天下百姓逃不过一个“苦”,正如张养浩其诗: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比如,电影中以过去被压抑的“影子”替身为例,实际上也暗指任上层割宰的百姓。
三、结 语
电影结尾不仅是电影结束的标志,而且要给观众留下余味,让人回味无穷。电影若给观众呈现一个习惯性的圆满结局,不仅使故事失去现实意义,也不可能有更深层次的文化艺术魅力。纵观《影》的诸多可圈可点之处,结尾更是突破传统,彰显导演功底。《影》的结尾采用古人写诗的“落诗笔法”,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可以说独具匠心。这种结尾以画面带动观众想象,让观众在欣赏电影的同时,进入剧情,同电影互动,收到较好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