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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社会》:类读港产犯罪片反类型特征

2019-11-15张广达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上海200040

电影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阿乐黑社会黑帮

张广达 (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上海 200040)

犯罪电影趋同于警匪片,就其类型化发展而言,处在官方即正义的常规视域下,犯罪电影的类型化特质与叙事范式颇为单一,缺失了对地下黑帮社会的猎奇与审视。黑帮电影在全世界黑社会文化的繁衍过程中逐渐迭新,经由美国、意大利、日本等地的酝酿再传到中国香港,结合往常香港动作电影的若干吸睛元素又演变成为极具港风的港产犯罪片。受不同文化背景影响的发展存续,港产犯罪片风格大相径庭,在不断地自我回望中展现身份认同的情愫与焦虑。从1955年的《传统》到1972年的《马永贞》,香港黑帮电影模式初成。从1975年的《大哥成》到1986年的《英雄本色》,《教父》式的黑帮片创作形式正式进驻到港产犯罪电影之中。从1988年的《天若有情》到1996年起的《古惑仔》系列,港产黑帮片终于把故事落脚到适值迷惘的年青一代。从1997年银河映像成立摄制《一个字头的诞生》,到2002年《无间道》重振香港影市,极具反类型特色的新派港产犯罪电影引领港片再兴。从2005年《黑社会》出现到杜琪峰、王晶、林岭东、尔冬升、刘伟强等一系列导演“北上”出现了以缉毒反恐等为主题的合拍警匪片,代表着纯正港制犯罪电影几近覆亡。而《黑社会》被提名戛纳,获多个金马奖、金像奖奖项褒誉,在这一过程中无疑是较能显现个中兴替的出色作品,故本文将借《黑社会》一片分析,以期探寻港产犯罪电影中的反类型特征。

一、核心主题:从群体气质到个性内核

港产犯罪电影多以帮派家族背景作为铺展叙事核心事件的引发前提。《英雄本色》中的Mark兄弟、《古惑仔》中的洪兴帮、《无间道》中的韩琛集团等俱是犯罪片中的经典帮派或家族,主题亦多为黑色阴暗的利益争斗、帮派夺权的刻意寻衅或警匪的身份意识交换,这些解构后的新的对立关系额定了故事的扩张空间。《黑社会》一片的叙事内核就是香港最大社团“和联胜”举行的两年一度话事人选举事宜所引发的一系列争斗。

同样格式化的内斗故事,《黑社会》的演绎虽有致敬但大为不同。正如其英文名“Election”一般,着眼于帮派选举,敌对两方两条叙事主线极为清晰。从夺物到夺名,再从夺名到夺利,又从夺利到夺权,最后从夺权回归夺命。最后的权力博弈结局反转所引发的突然失衡,确是先前港产犯罪电影中的鲜有之处。从《跛豪》《五亿探长雷洛传》的“黑吃白”到《古惑仔》系列的“黑帮黑”,港产犯罪片更强调的是群体气质的“黑大于白”,但鲜有在道德层面更深层冷僻的挖掘。而《黑社会》的反类型之处正在于做到了“黑吃黑”,用个体的绝对出挑来展现人性本恶,进而反思黑社会群体的戾气内核。

“龙头棍”这一极具港派文化意味并且颇具阳物主义隐喻权力特征的物化元素亦是一大亮点。“龙头棍”的传承,似乎也洽喻了香港犯罪片的断代命数。阿乐的夺权之举恰如《英雄本色》中小马哥的证身复仇之路,偏偏在结尾处将人物形象落脚到如《古惑仔之人在江湖》中的靓坤般的狠戾,而“阿乐”的饰演者任达华也曾在《古惑仔》中饰演较为正派的洪兴社龙头,亦是香港犯罪电影转衰的一处戏谑般的佐证。如果说“龙头棍”体现的是黑帮片中的权力核心,银河映像的另一力作《枪火》中保镖待命时集体踢纸团的桥段,更像是个体迥异的缩影,踢纸团的步法、动作、眼神、体态,无一不是对人物个性与宿命的呼应。

二、人物类型:从亦正亦邪到背离善恶

出众的核心人物形象是类型电影中最能展现影片气质的类型元素。在港产犯罪电影尤其是黑帮片中,核心人物可能是一方帮派的领袖,抑或是游离于正邪之间的小人物,甚至是略带痞气的警方卧底,黑道背景为他们在正常人性上多添了一层神秘气息,也为他们异于常人的心性作为增补了一例新的释义。《英雄本色》中的小马哥杀人如麻,又视金钱如粪土,使多少青年一时心驰所往。《古惑仔》中的陈浩南从洪兴社底层做起逐渐发展的热血故事更是让饰演者郑伊健大热一时,人气无两。这些鲜明的人物形象,虽然身处黑道,但是在道德评判的层面中基于其更似无奈的命运即所谓“江湖道义”与形象正派的英雄气质更容易被观众同情从而判定为善而非恶。

在《黑社会》中,帮派争斗的人物层级被分割为老中青三代,真实再现了当代香港黑社会的实际背景,这三方又分为挺乐哥和挺大D两派。老一辈无权无势,任后辈摆布,为了蝇头小利不惜出卖名誉,只有为数不多的前辈还能多两句嘴。中年一辈争权夺利,为了争夺话事人身份,抢到帮派符号“龙头棍”,从香港滋事至广州,惊动两地公安。年青一辈,每日打打杀杀,自认一条烂命,有的无所事事,不学无术,有的作恶多端,为虎作伥。导演借助真实的生活场景还原了这些人物的本真常态,人物才更加凝化。

由梁家辉饰演的大D,对人一向粗暴,认为一切问题都可以通过金钱和权力解决,对老辈不闻不问,只管塞钱;对同辈毫不客气,张牙舞爪;对小辈更是嚣张跋扈。啸声吵闹之举大有街头泼妇之相,这种粗暴单一的行为,反而在人设上填充了一丝弱势。整部电影没有大幅的女性戏份,所以大D这一形象融入了梁家辉此前极为熟稔的反串式表演,也借用女性气质的音貌特征来隐喻胜负强弱结果的必然性。由任达华饰演的阿乐则在外人面前敦厚老实,照顾老辈饮食,鼓励小辈作为,对邻里态度和善,对儿子体贴再三。导演通过一次次事件中的细节加强观众对两人性格的固有印象,而在最后猛然调转。大D失去杀意,成了难有野心的绵羊,而阿乐却拿出话事人真正狠辣的做派,亲自用巨石砸死毫无防备的大D。另外王天林饰演的邓伯,身躯肥胖,却不失老大气派,语言之中有攻守、知进退,眼光看得准,的确不失为老辈中的话事人,此一代老派龙头任人刀俎的悲惨经历,亦是时年香港电影的真实处境。

《黑社会》在人物塑造的反类型之处,就在于江湖道义泯灭所引发的人物恶化,这也是脱离于黑道背景而进驻到急速发展的商业社会下人性贪婪的一种展现。人物不再是英雄主义的,是一心私己的,是见利忘义的,正义的初衷在地位提升的过程中早已分崩离析。片中林雪饰演的大头屡次一如往常背诵帮规,但在影片结束时,影片开头帮规的惩戒意味已荡然无存,这既是黑帮电影的落地,同样也是香港文化的落地,同时也须感喟杜琪峰导演在故事构建中对人物细节把控之到位。银河映像系列的《夺命金》是商业犯罪题材,驻足于小人物在股市大潮下尽显的贪婪之姿。在影片中股民看待股息与现金甚至超越了生命的价值,无疑是对人性极恶的深度展现。当然处在黑色的负面社会背景下,有的人物形象的真挚与可爱往往为这些影片带来温情一面,实现了观众人心所向即无法企及的社会理想,悲情的人物命运也会体现冥冥之中自有因果的人性报应论。这也是港产犯罪电影角色的独特魅力所在,这种魅力在黑化前的阿乐护邻爱子的行为中似乎也有所印证,但是结尾处阿乐肆意杀人却被亲子目睹时,这种帮派人物的悻然表面在权力争斗前已经完全瓦解,不复存在。

三、视觉风格:从以大见小到以小见大

初探港产犯罪片中主人公往往重视枪械火并,但再夸张堆砌的场面也只是徒增仇恨宣泄的快感,并没有对主题的复仇内核有更深的解构,而冷暴力场面可以淋漓展现人物的痛点。《教父》中导演晨起时发现血淋淋的马头摆在床上,这种画面张力的恶趣味成为黑帮电影的标配。《无间道3》中沈澄在较为平静的对话中猛然将手中把玩的酒瓶砸向陈永仁,动作到肉的体验极具真实的痛感。银河映像出品的《PTU机动部队》中机动部队首领Mike用巴掌狠命扇马仔以期得到队员下落并责令马仔手搓文身至血迹斑斑,人物的漠然冷峻体现尽然。这些精心设定的情节或动作,往往是一部犯罪电影决胜千里的重要砝码。

热动作的冷处理是《黑社会》在视觉风格上的反类型之处,或者说先前犯罪电影的大画面展现小主题,在《黑社会》中逐渐走向了借小画面呈现大背景。马仔飞机被罚吃勺子、东莞仔用实木砸大头、阿乐用巨石砸大D等画面,虽然都是冷兵器,但配合人物当时狂躁狠戾的心理,每一个动作都又看得人十分揪心。回归冷兵器,或者说讲求死里求生式的真实肉搏在调度上自然不如以往杜氏站位的规整别样,但提供的血腥张力反而更添一抹末路悲凉之感,大可解读为远古石器时代茹毛饮血式的动物性反附。

四、背景音乐:从热血迸发到恬静皈依

港产犯罪电影的背景音乐受益于粤语歌曲繁盛的优越条件,显然与其他地区的其他类型影片音乐截然不同,力求港味十足,同时附和黑帮背景,依照风格而变,声画对立时时体现,多是热血之作。杀人越货时是嘲讽意味深厚的悠扬舞曲,以体现主人公异于常人之伟岸。或者是阴郁的拨弦,搭配未知神秘的肃然画面,透射而出的全是悚然与惊惧。热血械斗帮派火并,中间多夹杂着刀剑恣肆与街头摇滚。帮派斗争或警匪冲突后,悲伤吟唱幽然响起。

《黑社会》在配乐使用上大胆摒弃以往犯罪片的凛冽特质,敢于借用更恬静皈依式的佛性音乐。影片开场使用的是罗大佑配乐的《云宫音》,简单的拨弦与鼓点,夹杂时远时近的摇铃,重复之中却隐藏杀机。搭合影片开场洪帮帮规的介绍,诸多纷繁复杂的帮规既是道义,又是整部影片立事所在。而拨弦、鼓点与摇铃等元素,正能配合压抑繁冗的念诵画面,为而后社规再立的情节做铺垫。片尾曲《对天歌》为林夕作词、罗大佑谱曲,音乐舒缓怡人,词章却讥讽辛辣,“现在春花开遍/日后秋风不免/旧日故事世代上演”,无疑提供了一种大战后硝烟散尽却依旧命运警人的释然感。

五、整体影调:从血腥夸张到别致冷峻

港产犯罪电影中凶杀场面居多,其镜头设计往往用血腥暴力取胜。但是别致冷峻的镜头设计成功与否,在港产犯罪电影中很大程度是由人物形象与故事的贴合黏度来决定的,这也是诸多香港电影导演屡次“北上”失败的重大原因。人物设定的建立尺度太大不符合内地实际,完全港化的空间形象又不能得到内地观众的共鸣。于是故事不精巧、人物不丰满、空间不统一,原本相近的影像风格也似乎看起来兴味索然,不值一提,但如今这样的病态业已成为合拍片的标配。一部优秀的犯罪电影最别致的地方莫过于其独属的镜头设计所排拟的类型空间。银河映像诸多犯罪片贵在写实,越是人们平常接触不到的可怖画面,越需要更真实的处理。手持摄影在多国的黑帮电影中得到大量运用正是因为这一点。凶杀、屠戮、谈判,这些最勾人心魄的黑帮情节,最适用不规整不稳定的动态画面。

《黑社会》里的香港就是踏踏实实的油麻地市井,就是港人再平常不过的生活场景,一反往日血腥夸张的街巷械斗,大佬也没有保镖保护,平日里就是搓麻遛狗,社员龙头也要一如他人买菜煮饭,接送孩子上下学。就连混迹黑社会里的小头目,也会在大学里面补课学习。究其影调,相对较为刻板规整,没有过度畸形的黑暗场面,但正是这种不同于以往的正常表述,反而显得足够别致,也足够冷峻,并揭示了片中终极矛盾发生的必然性,将生活日常扭曲为不安定因素,更是添补了人与人回归獠牙利齿械斗的可怖氛围。

六、结语

回首港产犯罪电影的发展历史,一幕幕黑色影像,总会让无数影迷动容。就银河映像一系列反类型化的港产犯罪片而言,清晰鲜明的情仇爱恨、原汁原味的港味生活,在任侠精神匮乏的今日,也是给观者以精神慰藉的最好方式。如今港产犯罪片淡出人们视野,《追龙》等新款优质港产犯罪片已属罕见。履新怀旧的过程中追寻以往的优秀作品,港产犯罪片也可能有一日再兴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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