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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电影《刺猬的优雅》中的目光与凝视

2019-11-15兰华英

电影文学 2019年19期
关键词:宿命刺猬目光

兰华英

(四川大学锦城学院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1731)

电影《刺猬的优雅》是根据法国作家缪丽叶·巴贝里的畅销小说改编而成的同名电影。电影讲述了一个名为帕洛玛的天才少女试图以自杀的方式来摆脱自己的荒诞宿命,却在完成其人生中最后一项壮举——“拍电影”的过程中遭遇到与她境遇相似的门房夫人勒妮,受其启发和影响顿悟生命的意义,最终获得成长的故事。依靠其独特的儿童叙事视角以及对现代人生存状况的深刻洞察,《刺猬的优雅》自上映以来就在西方电影界引发热烈的讨论和激烈的反响。

“凝视”是20世纪后半叶以来文化研究和文艺批评中出现的一个新兴概念,它一般是指“携带着权力运作、欲望纠结以及身份意识的观看方法”[1]1。透过对凝视行为中主客体关系的分析,凝视理论能更好地厘清视觉行为中所隐含的与权力、身份和欲望相关的内涵。电影《刺猬的优雅》拥有着独特而丰富的凝视目光层次,从凝视理论的角度分析此作品能帮助我们更好地展现作品内部的意义空间。

一、成人的凝视与“优雅的刺猬”

在本质上,《刺猬的优雅》是一部关于儿童成长的电影,其内部矛盾的核心也集中地体现在成人与儿童之间的冲突之上,这种冲突尤其从人物间的目光与凝视中表现出来。

溯源20世纪的凝视理论研究,萨特认为成人的“注视”是塑造儿童主体性的重要力量:“我的真实、我的性格、我的名字它们无不操在成年人的手里。我学会了用他们的眼睛来看我自己。”[2]萨特意识到,儿童面对成人处于天然的弱势,因而在成人与儿童相互注视时,成人掌握着观看的权力——大人可以毫无顾忌地观看儿童,检视儿童的形象和行为,并对其做出规范。而儿童则屈服于大人的凝视权威,为了获得认同,儿童“不得不做出种种姿态以使自己和大人所渴望看到的形象一致,他成了‘一个骗子’,背叛了自己真实的意愿,以取悦于人”[3]。萨特将这一凝视情境下的儿童命名为“对象—我”,意指丧失掉自由,被物化和被异化的自我;又将此时的成人称为“主体—他人”,意指拥有凝视权力,用目光对他人进行控制改造的人。

与萨特类似,福柯认为家庭教养中父母的凝视是现代社会中规训权力得以发挥作用的重要原因。现代家庭在本质上与监狱、学校、工厂等机构一样,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微型的“层级监视站”。其最主要的目标是通过各类“监视的技术”诱发出规训权力的效应,让儿童成为被权力规训的个体。福柯强调这种“监视”并不以监视者的在场为前提,他认为这种监视之所以长期有效,源于被监视者因为长期被监视而形成的自我监视的心理机制。

电影中,帕洛玛作为一名天才少女,尽管拥有着超凡的心智,能够洞悉成人世界的种种虚伪和丑陋的本质,但因其儿童的身份,帕洛玛不得不时时刻刻遭受到来自成人的凝视,成为被压抑、被限制和被规训的对象。

帕洛玛“被凝视”的处境首先表现为她在家庭生活中的隐性的“失语”状态:她虽然可以表达,但成年人却从未曾认真审视过她话语的内容与价值。成年人只是凝视着她,意图将她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而不理会她的目光和声音。

电影中有一幕场景集中反映了帕洛玛被凝视的事实。帕洛玛的姐姐邀请她男友一家共进晚餐,在饭桌上成年人持续着他们那些看似热烈实则混乱无趣的对话。敏锐的帕洛玛发现了客人谈话中的一个错误,她当即发声纠正,但在场的成人却只感觉这有失待客之礼。她的父亲用凌厉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希望她停止不礼貌的发言。但帕洛玛却没有理会,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直到最后被打断和被关进房间反省。从这个场景我们可以很清楚地了解帕洛玛身为一个儿童在成人把持的社会中所遭到的压迫和禁锢。她只能被动地接受来自成人的压制,而无法拥有反抗的权力,一旦她尝试发出异议的声音或目光,结局只能是被漠视和被惩罚。

帕洛玛的幸运之处在于,尽管她无力抗拒日常被规训的事实,但超群的智慧让她没有因此形成自我监视的心理机制,成为被奴化的人。作为一名觉醒者,帕洛玛很清楚,唯有逃离成人的凝视,才可以维持本性,不被成人社会的宿命所裹挟。这正是帕洛玛“喜欢藏起来”,拒绝与人进行真正交流的原因。电影的片名也是对帕洛玛这种生存方式的隐喻:帕洛玛如同一只刺猬,“浑身竖满尖刺,像一座真正的堡垒”,用自己的冷漠和躲避拒绝他人的靠近。唯有通过这种方式,她才能保有自我的生命追求。用帕洛玛的话来说,这种追求就是“追逐繁星,不像金鱼一样在鱼缸中终其一生”。

二、反凝视下的成人世界与“鱼缸中的金鱼”

反凝视又称“对抗性凝视”,它被广泛地用于女性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的文化分析之中,强调“用对立的、抵抗的姿态对权威进行挑战”“消解凝视的权力性”[1]224。

影片开头,在帕洛玛一大段令人震惊的独白之后,导演用了一组长镜头来影射了帕洛玛反凝视的主题:帕洛玛拿起了她的摄像机,镜头似乎是对准了她周遭的世界,又好像是对准了屏幕外的观众。帕洛玛一边走一边拍一边自白:“我的珠穆朗玛峰是拍一部电影,一部揭示为什么别人的生活还有我的生活如此荒诞的电影。如果一切毫无意义,那么至少灵魂需要勇敢面对。”与其他的自杀者不同,帕洛玛是一个没有对生命失去热情的“正能量的”自杀者,对于她而言,自杀并不是消极的放弃,而是对于成人社会的荒诞宿命的一种反叛。“拍电影”正是这种反叛行为的一部分,它构成了对成人世界的一次“反凝视”,其目的是使她自己以及其他的成年人能看到他们宿命的“一切毫无意义”。

较之帕洛玛自身无力的凝视,摄像机是一个更有力量的目光载体。成人之所以能够忽略儿童的目光,是因为他们认为儿童不健全的精神和身体无法对他们造成威胁。但摄像机则不同,摄像机能够将所有的影像忠实地记录下来,而其潜在的观众却处于未知的状态——成人不能确定看到影像的人会是谁,可能是另一个小孩,也可能是另一个成年人,甚至可能没人会看到。这种观者未知的状态足以建构起某种消解成人凝视权力的目光,从而对成年人形成反向的凝视压力。由此,就不难解释那些日常在帕洛玛面前趾高气扬的成人,在面对帕洛玛举起的摄像机时所表现出来的种种不安、躲避和拒绝。

帕洛玛镜头下的画面里,一切显得黯淡,充满了失真的颗粒感——导演刻意用这种低劣的图像隐喻着反凝视下的成人世界的丑陋和虚伪。反凝视下的成人世界首先表现为无处不在的焦虑感以及无力抗拒命运的荒诞感。我们可以看到帕洛玛周遭的成人似乎都遭受到了命运的诅咒,他们要么拼命地追逐又恐求之不得,要么已经得到又恐突然失去。比如帕洛玛的父亲,这样的一个在外界看起来光鲜亮丽的“成功人士”,私底下却整日愁眉苦脸,既忧心于自己的工作又竭力维护自己在家庭中的权威形象。他每天进门前必定在家门口吸烟,然后将烟蒂藏在门毯下,不愿他人看到自己的懦弱与不安。与之相反,帕洛玛的母亲则是将焦虑明显地表现了出来,她敏感、神经质,经常情绪失控,她每天都在做那些看起来会让人减轻压力的事情,但结果却适得其反,终日陷入重重的不安之中,甚至会因为某些小事而陷入崩溃……

帕洛玛用鱼缸里的金鱼隐喻了成人世界的真实生存状态。在她看来,成人的生命和金鱼的生命在本质上都一样,都是一种宿命。金鱼被圈禁在鱼缸中的一生正如成人在自己的出身和环境中被限定一生。在电影的开头,帕洛玛明确地说:“我是不会到鱼缸里去的。”她的梦想,是超脱荒诞宿命的生活。

三、凝视下的自我消解与自我建构

除去反向凝视成人世界之外,帕洛玛也在对其自身进行凝视,这是她思考人生的基本方式。这种自我凝视的实现主要是通过帕洛玛面对摄像机的自白而达成的。利用摄像机,帕洛玛虚构出了某种“他者的目光”,这种他者的目光所携带着的“观者未知”的压力反向作用于帕洛玛,构筑起一种反思的力量。

与萨特不同,拉康通过凝视中主客体关系的分析,更加突出了他者目光对于揭示主体虚幻本质的重要性。在《论凝视作为小对形》一文之中,拉康从梅洛庞蒂的理论出发,提及了在人的观看中“眼睛”和“凝视”这两种目光的分裂:拉康将观者在主体的位置对客体施加的观看命名为“眼睛”;而将被观者对观看主体发出的折返性目光命名为“凝视”。拉康指出“凝视”能够向主体揭露自身的匮乏与不完美的本质,进而消解主体性。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通过摄像机的“凝视”,帕洛玛更加清醒地意识到了自我存在的虚幻和无意义,也笃定地认清自己跟她周围其他成年人一样,无法逃脱“鱼缸里的生活”的宿命。因而,帕洛玛自我凝视的结果是坚定了通过自杀逃离宿命的决心。

然而,在影片后半部分,帕洛玛却又对此产生了犹疑,她自白道:“如果我们还可能成为我们尚未成为的自己,我能不能无视命运的安排活出真正的自己呢?”显然,此时帕洛玛又对自己自杀的决定产生了动摇,而这种动摇则源于她对勒内的凝视。

帕洛玛与勒内这一对表面上看起来差别巨大的人物,实际则隐喻着同一种人生——她们都是“觉醒者”,她们觉察到这个世界的荒诞本质并拒绝接受社会权力的规训和异化。然而面对生命的残酷,她们却选择不同的生命方向。帕洛玛是革命者,她妄图通过死亡这种激进的方式来获得超脱;勒内则是遁世者,她深知既然无法改变现实,不如隐藏和坚守。帕洛玛对于勒内的凝视如同拉康论述“镜像阶段”时婴儿面对镜像的凝视,在本质上是一种认同性凝视,这种凝视帮助她完成了自我的重构。

透过勒内,帕洛玛看到了一种存在主义式的生命。勒内,一如加缪笔下的西西弗一样,面对注定的荒诞宿命,她没有绝望放弃,她注意到了生命的意义在于过程。正如加缪所说,西西弗“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4]。对于勒内,生命是否有意义是否注定已经不再重要,享受生命的过程足以让生命充满意义。帕洛玛曾借谈论巧克力来暗示她在勒内身上所领悟的生命意义。帕洛玛说:“我在想巧克力到底哪里好,是它本身,还是牙齿咀嚼巧克力的技巧?我更喜欢让它在舌头上慢慢融化。”勒内似乎是听懂了帕洛玛的言有所指,她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回答帕洛玛:“没错,改变咀嚼巧克力的方式就好比品尝新菜肴。”

尽管帕洛玛在勒内身上看到了一种新的生命的可能性,但她却仍旧犹豫是否要选择勒内一样的生命道路,电影末尾她仍数次面对安眠药陷入沉思的场景可以说明她内心的踌躇。真正让她顿悟人生、重构自我的,是勒内的死亡。

勒内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她一生都在努力地坚守自我的生活方式,将自己伪装成一只“刺猬”,以享受生命过程为人生的意义。但突然某一天,她被“唤醒”了,她找到了懂她欣赏她的知己,她的生命过程有了新的一层意义——爱的意义。因为爱,尽管生命的结局仍然荒诞,但生命的过程却变得更加美好。勒内的人生即将进入新的层次。然而,一切却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勒内的生命却因为一场车祸而突然结束,人世的荒诞莫过于是。

勒内的死深深地震撼了帕洛玛,她在勒内身上重新理解了死亡。死亡不再是“世间最平常的一件事”,也不再是一种幸福的解脱,而是“一切戛然而止”,“再也看不到您爱的人,再也看不到爱您的人”,“那真和人们说的一样是个悲剧”。帕洛玛由此看到了那被她一直忽视,却无比珍贵的生命元素——爱。在电影的最后,小津郑重地将勒内那本《安娜·卡列尼娜》交给了帕洛玛,这代表着小津希望帕洛玛像勒内一样,像安娜·卡列尼娜一样,去勇敢地追寻那生命之爱,去追寻生命的过程意义。

四、结 语

电影《刺猬的优雅》依靠帕洛玛和勒内明暗两条叙事线索的交融并行,在各种目光凝视的相互冲突与交织之中,完成了一次存在主义式的生命意义探寻。这种探寻的核心在于帕洛玛依靠摄影机所虚构出来的“他者的目光”。“他者的目光”所拥有的强大的检视的力量一方面直击成人社会种种虚伪和荒诞的本质,生动地展现出现代社会中微观权力支配下人类的人际关系和生存境遇;另一方面也成为主人公进行自我思考和自我重构的重要手段。尽管在末尾将生命的意义归于对爱的追求略显俗套,但电影对现代人的生存困境的展现仍引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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