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类视野下的《阿丽塔：战斗天使》

李 燕

(华北水利水电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11)

在科幻电影《阿凡达》(2009)之后，詹姆斯·卡梅隆联手罗伯特·罗德里格兹打造了《阿丽塔：战斗天使》(2019)。和《阿凡达》一样，卡梅隆又一次在电影中思考了在科技突飞猛进的情况下，人类的“人为进化”取代了“自然进化”，人在身体上获得更多可能性的场景，使电影有着浓郁的后人类主义色彩。

一、从人类主义到后人类主义

后人类一词最早出自19世纪俄国神秘学家布伦瓦斯基夫人的《秘密教义》，在其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没有为人注意。直到1988年，由美国学者斯蒂夫·尼克尔斯撰写的《后人类宣言》发表之后，这一概念才又得到人们的重视。人们普遍认为，随着控制理论和人工智能等的不断发展，我们必须见证后人类时代的到来。

而后人类主义一词也被视为对人类主义的反驳而提出。如康德所提出的“人是目的”，就是一种人类主义观点。拥有意识的人是价值关系中的主体，“对人的意义”是人类衡量价值关系的尺度。简而言之，人类的利益就是一切活动的出发点与归宿，如果活动不能满足人类的生存和发展，那么这一活动就没有任何意义。但在科技的发展下，人类注意到人类和机器、动物之间的差异正在缩小，如果人类和这些物质存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那么关于人类利益、人类价值、人类权力乃至于人类尊严等问题，都需要重新思考。后人类主义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诞生的。正如佩普勒尔在《后人类状况：超越大脑的意识》中指出的那样：“人文主义者强调人类自身的独特性，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视供养他们生存的周边环境为敌并与之对抗；与之完全不同的是，后人类主义者认为自身的存在仅仅是延展的技术世界的一种形态。”可以说，后人类主义是人对技术与自身、自然界与自身关系，乃至人类理性与人文信仰反思的产物。

科幻艺术作品与现实中的科技成果有着相互影响和补充的关系，就探索后人类世界而言，科幻电影无疑走在了前列。如美国已投入应用的外骨骼动力装甲技术，很大程度上来自《第九区》(2009)和《明日边缘》(2014)等电影给予的灵感。科幻电影能够让观众看到目前人们的水平无法实现的科技盛景，也能预示出某些技术危机甚至是社会悲剧，为现实科研在可控范围内的实践和改造提供方向，如《银翼杀手》(1982)、《攻壳机动队》(2017)等电影及其原著等，在这些作品中，人们接触到了各种各样利弊共生的后人类社会。在《攻壳机动队》中，机器人、生化人与仿生人无处不在，人和“非人”的界限无从分辨，米拉·基里安少佐就是一个全身义体化了的人，除了大脑以外，她身体的其他部分都是人工造物。这也就指向了当代人对后人类社会的一种隐忧，即自然和人造之间，实境与仿像之间，此在与彼在之间的界限究竟在何处，意识和肉体对于人类世界来说又有着怎样的意义。木城雪户正是怀着这样的思考创作了《铳梦》，而《阿丽塔》尽管在篇幅的限制下，无法将整个《铳梦》故事搬上大银幕，但是电影在展现后人类时代身体美学，以及激发观众对后人类社会的思考上，却依然是丰富深邃、可圈可点的。

二、《阿丽塔》的后人类身体

在后人类视野中，人的身体有着无穷的可能性，身体可以被科技改造、重组、再生等，同时，生命形态将会显示出多元化的趋势，如智能机器人、生化人等，都将不再是少数的异类。由科技主导的“人为进化”将在支配人类发展上占有越来越大的比重。整个《阿丽塔》在情节的构思、人物的塑造上，也是围绕后人类身体展开的。

首先是身体形态的高度科技化。在《阿丽塔》中，处于二十六世纪的人们早已能够用科学来最大限度地解放身体，人类的身体功能被放大了，而诸多身体缺憾则能得到弥补。如外科医生依德的女儿原本双腿残疾，依德便打算为她制造可以替换原生双腿的机械义肢，实现她能跑能跳的愿望，可惜女儿的被杀导致这副机械身体被暂时搁置了。同样，在依德诊所工作的女医生缺少了一条胳膊，但金属做成的机械臂完全弥补了这一缺憾，甚至在手术的精细、准确度上，机械手臂比人的血肉之躯要更好。当阿丽塔走在废铁城的大街上时，她便发现来来往往的人们基本上都由原本的肉身与机器系统组成。这使得医疗、美容等行业与今时今日大有不同，如依德医生对人物的医治，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对金属部件的“修补”，而热衷于改变自己外形，让自己特立独行的青少年们，如扎潘之流的美容，实际上也是对金属部件的更换。

人类正是通过对工具的运用和制造让自己成为比动物更高级的生物，而在后人类社会中，人类已经能运用更为复杂的工具，在自我改造上取得了重大突破。在人类身体可以拥有新的形态的情况下，人类也不代表适应新的身体规范。如正因为人身体的功能可以被放大和替换，格鲁依什卡等人便作为几乎不可战胜的打手应运而生，在被装上了满是利刃的爪镰后，格鲁依什卡可以随意击碎石块等，也一度让阿丽塔受伤。废铁城中无论是赏金猎人对坏人的追杀这样的治安问题，抑或是机动球比赛这样的竞技娱乐项目，都因为“人为进化”而变成资本问题。雨果等少年为了筹钱而劫取他人身上的机械器官进行贩卖也就屡禁不止。

其次是身体观念的多元化。正如之前所提到的，人因为科技的干预而能让自己面目全非，尤其是参加机动球比赛者，看起来已和机器人无异。而阿丽塔则与这些人又都有不同，依德医生在垃圾场中捡到的阿丽塔的头部原本就不属于人类，如奇大的水汪汪的眼睛，就是人类没有的。而在被装上义体后，阿丽塔更是迸发出了超人的运动天赋和杀戮力量。这也导致了阿丽塔一直在自我追问自己究竟是谁。原来阿丽塔属于三百年前的火星，是一名火联狂战士，可以说，她是一个被科技焊接在一起的“异类”。但无论是作为一名小女孩的喜怒哀乐、自由意志，还是作为一名热血英雄的成长，都是和人类一样的。对于依德医生她十分依恋，将他视为自己的父亲，要跟随他一起做赏金猎人，原本厌恶阿丽塔的绮莲博士最终也接受了阿丽塔；而对在街头认识的少年雨果，两人则在相处中萌生了恋情，在得知雨果辛辛苦苦地攒钱希望能早日踏上撒冷时，阿丽塔毫不犹豫地打开自己的心脏让雨果拿自己的身体组件去卖钱。依德和雨果的身边人也都将阿丽塔视为同类。和《阿凡达》中人类杰克·萨利里甘愿留在潘多拉星球上与纳美人女性妮特丽结合，主张两种人的和平共处一样，何为人、何为生命的答案已不再是固态僵化的，人类在用科学不断拓展世界边界，让金属材料、计算机代码参与构建生命时，在心灵上也更为开阔包容，异类的身体不仅能得到人类的侦知与窥测，还应该得到人类的欣赏与善举。纳美人、火联狂战士等异类，并不能简单地被视为进化水平相较于人类更低或更高者，电影艺术有意放大了人类与异类之间的冲突，让观众沉浸于角色的痛苦和热血之中，从而理解异类与人之间产生友好真挚的感情是不无可能性，甚至是必然的。

三、《阿丽塔》与后人类社会隐忧

自《弗兰肯斯坦》开始，科幻故事的作者在展望未来时从未停止担忧，从未停止过对人类信仰崩塌，制造危机的检讨。如人工智能反过来与人类智能为敌的《复仇者联盟2:奥创纪元》(2015)，人类与复制人互相杀害的《银翼杀手2049》(2017)等，都是后人类科幻中的具有反思警醒意味的作品。

在人和人工造物的互动与融合不断取得进展的情况下，后人类社会被寄予了颇为乐观和理想的想象，曾有人认为：“社会发展最快的时期就是后人类时期。……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必然使政治也有很大的改变，将会变得更加智能，更完美地将公正民主自由法律结合在一起。在生产力方面，将会解放很大一部分劳动力，物质上的财富会有很大的积累。经济实力大幅度提升，我们生活的环境，身边的一切都将变得更加智能化，不会存在资源浪费、分配不合理等现象。”又如人类的思维也不会随着死亡而消散，能够得到保存和转移，思想、知识与技能将得到更好的共享，人的学习、生产方式都将有质的飞跃等。然而这些都在《阿丽塔》中受到了质疑。

在《阿丽塔》中，财富的分配、人和人的平等问题并未得到解决，相反还有恶化的趋势，在这种恶化中，人类也被异化了。电影中的废铁城就是一个宇宙垃圾场，而飘浮在天空的撒冷则被视为一个理想之地，连通两个世界的是一条条抛弃垃圾的管道。雨果等人愿意为了登上撒冷而不惜一切，然而这注定只是一个虚幻的梦，被遗弃在穷困脏乱、贫民窟式的废铁城的人毫无通过奋斗改变命运的机会，雨果最终死在管道上就是电影对这种骗局的揭露。正如《阿丽塔》的制作方所理解的那样，废铁城代表了一场世界大战之后人类混乱的社会形态的大熔炉。人类对自己身体向机械人的方向进行改造，其实是在弱肉强食环境中不得已而为之的强化，他们可以牺牲掉部分功能换取另一功能的升级。这种社会形态再继续下去，人们就不仅是直观地被机械化了，而是“非人”化了，也就是说看不见的人性将被逐渐丢失。这也正是阿丽塔的可贵之处。当曾经吃过阿丽塔给的食物的小狗喜巴被杀死时，阿丽塔彻底地愤怒了，她用手蘸了喜巴的血涂在自己的眼睛下方，决定要为喜巴复仇。无论是对依德医生、对雨果乃至对一只小狗，阿丽塔的感情都是与当代人无异的，她代表的正是机械人群体对人性的寻找和保持。从表面上看，是人类在教会阿丽塔如何学习成为人类，而实际上，纯真善良、坚持正义的阿丽塔才是人类的老师。

除此之外，电影也暗示了在主人公遥不可及的撒冷之上并无光明可言。废铁城的人是“人脑机身”，而撒冷的人却是“人身机脑”，即大脑被更换为芯片，统治者以此防止人们产生“危险”的想法。人们生活在繁荣富足的世界中，手脚健全，但却没有自己的思想。相对于废铁城的居民而言，撒冷人受人摆布，更不能算是真正的人。也正是因为思维可以移植，反派诺瓦才一直附身在维克多的身上，阿丽塔能杀死维克多，却不能杀死诺瓦。在芯片的介入下，人的思想、知识和技能确实被有效地转移了，但是它们并没有得到共享。废铁城固然是文明崩塌、秩序待建的，而撒冷也绝非一个人类前进理想的终点。

正如海勒斯所指出的，后人类时代不再是地平线上的云彩，而是已经迫近人们的现实生活了。而具有前瞻性的科幻电影，就为人们观望这一时代提供了窗口甚至指南。《阿丽塔》正是如此。可以说，《阿丽塔》是反对人类中心的身体观的，人类能全方位地对身体进行干预，让原生肉体与机械实体相结合，而作为异类的阿丽塔的真善美，也能为人类所识别和欣赏，但后人类社会并不被描绘为一个美好的乌托邦。人类完成对美好人性的守护，乃至建设一个平等、共赢的跨族类命运共同体，依然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