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叙事编织的时空奇景
2019-11-15薛濛远
薛濛远
人类对于叙事的需要,随着年龄、教育程度、阅片量、时代的前进而呈现复杂化的趋势。在一心多用成为社会日常规范的网络时代,增加叙事复杂性的平行叙事或许更接近现代人愈发多线的注意力分配方式。本文将比较不同的平行叙事电影,讨论它们的艺术特色与叙事功能。需要注意区分的是,本文讨论的不是广义概念上的平行蒙太奇,而是将囊括数个不同主角的叙事作为全片最刻意、最引人注意的多层结构的电影。
一、弱化戏剧性并突出主题的松散平行叙事
采取松散平行叙事结构的片子往往是为了强调某个其他的要素而弱化故事,这个类别的影片包括但不限于《云图》《无问西东》《相爱相亲》等。《无问西东》《云图》中不同故事的关联相对比较弱——前者是角色就读的学校,后者是角色身上共同的胎记。看似被弱化的故事之间的联系,却反而将导演想要呈现的时代之大和宇宙之浩瀚、角色个体之渺小,以及个体与个体间无形传承的时间沉淀衬托了出来。
《无问西东》中包括三个主要故事,总时长两小时十八分钟,平均每个故事是个四十多分钟的短片,并没有余地发挥到一般长片的戏剧性。尤其果果的故事单独来看可以说是平淡无奇:一个上班族由于上司的斗争离职,领悟自己迷失在以金钱衡量一切的价值观中,转而投身慈善事业。戏剧性的减弱迫使观众在电影中寻找戏剧以外的东西——因果关联。单独看果果的故事,观众感受不到他心态转变的契机。然而观众纵观了1943年以来不同人物的命运,意识到李想当年不承认写匿名信祸害了女伴,出于赎罪心态牺牲自己拯救同事,果果的父母才得以于雪山幸存,生下果果。作为观众,我们跳出了上班族只顾眼前工作问题的视角,纵向对比战时的艰辛困苦,意识到果果的烦恼(我们当代观众的烦恼)相比较于他能够出生的奇迹,已是再小不过。由此,导演想要传递的信息传达给了观众,不是通过单个故事的戏剧性,而是通过不同时代故事的对比。
《云图》和《无问西东》类似,讲述了数段看似彼此无关的故事,只是故事间的时代、地域、人种跨度都比《无问西东》更大。尤其,影片从古装跨越到科幻,观众观影后对巨大世界漫长时间里微弱的人与事的丝线连接产生感叹。《云图》和《无问西东》两部电影的主题惊人相似,乃是结构决定的。观众看到个人的命运哪怕是以自我牺牲作为分支故事的结局,在整体的电影、更广阔的时代的角度来看,则是为了时代的进步作出了必要的贡献。除了主题之外,平行叙事还给《云图》带来一些单线叙述无法制造的观影体验。例如,当看似关于原始文明的故事分支中出现科幻元素时、原始文明供奉科幻故事里的星美作为神时,观众修正了原本对时间线的认知,这种思维娱乐性类似于单线故事中的戏剧转折带给观众的体验,又更加微妙。又例如,电影中段一度从1849年的殖民时代的故事中非常突然地切到音乐家的故事,转折过于突然,仿佛故事没有讲完;而切到音乐家故事中的第一个镜头,就是读到一半发现日记书页缺失后半段;接着,发现书页缺失而不满的这件事,又被音乐家写入信中传达给了情人——如此,影片形成了一种令观众产生智力上的愉悦的俄罗斯套娃效果。
相比《无问西东》与《云图》,《相亲相爱》中三个主角间的故事则因她们的亲属关系、将关系揪到一起的激励事件而显得相对更紧密。故事围绕法律认可的二房外婆、法律不认的正房姥姥、母亲、女儿三代女人的矛盾与扶持展开。将叙述力度分散在三人身上而相对略微弱化戏剧性的目的,是为了衬托出弱势女性互相帮助的图景。电影开篇外婆过世,是引发事件的导火索。外婆在生前并未对亡夫的“前任正室”事宜作出任何嘱托,但母亲有自己的意思,希望通过迁坟守护家庭的完整性。从幻想式的外婆看向窗外已逝外公的镜头开始,一镜之内摇到焦虑通电话的女儿、静静守候的母亲、打呼噜的父亲身上,带出了三代人以及他们的不同家庭。第一场戏中,女儿问贞节牌坊上的文字什么意思,母亲答“这意思就是女人难做”,引出全片主题。
影片一方面依照事件发展顺序剪辑,另一方面依照不同年代、不同世界观的女性面对相同问题时的境况进行关联剪辑。例如连续的三场戏中,影片从正房岳曾氏试图让法律专家通过家谱证明她与岳子福的婚姻关系,切到母亲在街道办询问如何补办父母结婚证,又切到女儿对男友说“我们去领证吧”,展现出性格迥异三人的相似困境,情节上她们对立,但导演的剪辑手法已经从视听的角度暗示了她们是同一阵营中的同病相怜之人。随着故事推进,一个热水澡让女儿从跟着妈妈去迁坟变成帮助姥姥竖旧坟篱笆。在高潮戏中,主要角色们处在同一空间里,一个摄影棚里,一个被旁观者们窥视的空间里,电视节目里展现的是女人之间的斗争。而紧接着的下一场戏里,所有角色首次团聚在家的私密空间中,呈现的却是和解姿态,正房要求母亲带她看看二房遗像,并感慨照片里的男人根本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丈夫。对立女人们之间的相爱相亲,顺水推舟地呈现在了银幕上,而强行用Photoshop框在一起的正室与前夫,则被雨水模糊。名分之争、法律之争、孝道妇道之争,终究一一化解。正房与女儿纷纷告别生命里的男人,母亲放弃迁坟的同时,正房放弃守坟。
从《云图》《无问西东》《相爱相亲》中我们可以看到,平行叙事是时空的对比,对比带出相同点与不同点,成为论证导演观点的有利论据。
二、为故事服务而淡化其他要素的平行叙事
目前为止的案例中,我们看到导演通过平行叙事削弱了观众对故事的关注。另一些导演反其道而行之,将平行叙事变成技巧展示、剪辑游戏,形成华丽的戏剧性,此类影片包括《两杆大烟枪》《疯狂的石头》《心迷宫》《低俗小说》等。
《两杆大烟枪》《疯狂的石头》《心迷宫》都是通过超越常理的黑色幽默式巧合,使不同的角色从不同侧面在同一个事件中产生撞击,给观众以拼图式的畅快感。在此,挑选最新的《心迷宫》代表这一类型进行分析。《心迷宫》在社会意义层面,营造出村庄的集体密室恐惧感,侧面刻画出山村人口难以摆脱出生环境的困境。一系列的巧合将村民交织在网中,从村长到离村打工之人,无人能从网中逃出:白虎的哥哥向村长借无名尸体假扮白虎,唯有村长知道尸体其实真是白虎;宗耀误杀人时落下父亲村长的徽章,担心变成误导性“证据”让人误以为是父亲杀人,结果父亲真的悄悄替他放火处理尸体成为共犯;村长为了证明陈自力活着给他打电话,反而导致陈自力捡手机摔死……最终,村长引以为傲的徽章被压在了无人问津的石头之下。导演并没有试图让这一切巧合显得现实、合理,而是故意往因果福报的方向去推,形成华丽的戏剧性。《相爱相亲》与《心迷宫》中皆有棺材从一家人家漂流到另一家人家的重要情节,但呈现的风格截然不同。前者的迁坟之争虽有闹剧的色彩,但情节上没有多线叙事通过巧合拧在一个节点上,因此给观众的总体是严肃平静的和解光景;后者由于刻意将荒诞感通过重复手段加以提升,成功营造出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
《低俗小说》中没有字面意义上的棺材,却也有引申意义上的棺具——汽车的后备箱。文森特由于手枪走火打死同伙而收拾后事的处理,和《心迷宫》一样属于超越常理的黑色幽默式巧合。《低俗小说》中的事件关联没有《两杆大烟枪》《疯狂的石头》《心迷宫》的强,《低俗小说》的夸张戏剧张力不是通过不同角色的撞击产生,而是每个分支单独来看都足够具有冲击力。《低俗小说》中,文森特在属于他自己的章节里游刃有余、优雅自若,顺利化解令观众屏息的嗑药过度的危机;然而一旦电影进入拳击手的章节,文森特便成为路人角色,一出场便以令人捧腹的方式从洗手间出来被扫射而死。如果观众没有看过前面的章节,他的死亡就和所有死于主角炮火之下的跑龙套角色一样,无法引发观众任何同情。而下一章节里,我们又回到文森特死前的故事里,他和同伙朱尔斯没被子弹射中,同伙认为他们死里逃生是遇到了神迹,决定金盆洗手,而文森特则不屑一顾。两人遇到餐馆打劫时,洗手间的场景与同一本小说的道具再度上演,其相似之处提醒了观众这个章节结局的天壤之别。虽然《心迷宫》与《低俗小说》同样通过黑色幽默强化了故事的戏剧性,但不同点在于,《心迷宫》最后揭露真相依靠的是上帝视角,《低俗小说》则始终停留在部分角色的各个支线中讲故事,由此才得以提出导演对主配角、故事结构的挑战式发问。
三、为拓宽电影语言而做的平行叙事结构探索
《低俗小说》中平行叙述的运用透露出导演探索视听语言意义的野心,但电影的主要目的还是讲述具有丰富夸张戏剧性的故事。而《千年女优》《听说桐岛要退部》则将全部精力用在了拓宽现有电影语言的边界上。
在《千年女优》中,不同女性角色跨越千年时代,从古装一路走到登月科幻,但《千年女优》中的所有不同女性又同时是一个人——千代子。这个极其巧妙的设定使今敏得以获得在任何其他故事里都无法实现的剪辑技巧上的万花筒效果。图像匹配剪辑、动作连贯剪辑、画面遮挡剪辑……这些动画比真人拍摄更容易实现的技巧,使《千年女优》用纯视听语言的手段将完全无关的不同女性的命运连成了一根连贯的故事线,不可谓不是奇观。
有趣的是,和《千年女优》中女主角以无数不同姿态出现成极端对比,《听说桐岛要退部》中的“桐岛”则一次都未曾露面。导演抹杀主角的存在,力图表现不同视点看见的不同的世界。在《听说桐岛要退部》中,角色被分成不同的视点组。风光人物男生组、风光人物女生组、无存在感电影社小组、普通女生乐队组。在电影的起初,我们看到的是清晰的组别划分。就摄影而言,拍摄一组人的对话时,便采用每个组员都入画的中景,视点平均分散在每个组员上,不会切到单独人物的特写,也不会让别组的人入画。就剪辑而言,《金曜日》章节的内容重复了三遍,每遍从不同组别角度来呈现。第一遍从风光男女组,第二遍从泽岛的角度(普通女生乐队组),第三遍从电影组的角度。比如,风光女走去和自己的男友说话的场景,第一遍是把这两位平均放在画面内;到了第二次,两人没对上焦并放到了画面的角落,观众这才留意到,原来两人说话的时候后面还有个存在感薄弱的“配角”。导演给予“配角”人文关怀,没有存在感的泽岛在这一遍剪辑里当上了主角。导演给了她一个绝美的镜头:当她暗恋的风光男二走神望向窗外时,她就也跟着望向窗外,一个平视的正面镜头里,是两个望着窗外的安静背影,呈现出泽岛的暗恋的小心翼翼、细腻、平和。这个镜头的颜色比整个片子偏冷的蓝色基调更淡更绿更清新,给人眼前一亮的效果,或许这份“同框”便是导演送给平凡的泽岛的一份礼物吧。
影片前半段,组别的划分是清晰的,风光的人在风光世界,没存在感的人在没存在感的世界。但随着电影推进,组别划分逐渐模糊起来。原本风光组里四个女生总是在同一个画面,但是渐渐地,我们发现排球队的那两位女生其实并不和另外两位肤浅女生处于同一战线。四人同坐在长凳上,肤浅的两位女生互相安慰时,在排球队里努力练习的女生偷偷笑了一下,被肤浅女发现引发不快。不同之前,导演让四人不再面朝同一方向坐,并且不再是同一镜头把四人同时拍摄入画,而是一个镜头拍两人,另一个镜头拍另外两人——视觉上,小组内部分裂。
《听说桐岛要退部》表现手法简洁冷静,不判断不渲染,主要采用观察性质的中景,不随便剪辑到其他角度,往往是一个端正的镜头就把一整段对话拍完。这就使偶尔使用其他拍摄方式的时候变得有力。并且,最华丽的镜头手法往往用在好似不重要的角色上。一个排球怎么练也练不好的路人角色,他在比赛时却得到好莱坞动作片式的镜头,让观众摸不着头脑,以为有什么重要的场面即将发生。导演是故意要“浪费”豪华镜头在“小事”上,来证明主角不是电影该随便决定的,每个人都是主角的论点,这一点与《低俗小说》类似,而又做得比《低俗小说》更为极致。
结语
本文从导演意图出发为平行叙事电影分类,这并不是唯一的分类的方式。文章中举例的影片也可以根据多线主角们的异同之处来分类。多视角属于同一个类别的视角的电影包括:《相爱相亲》中的女性视角;《心迷宫》中人类欲望的视角;《云图》中革命者们的视角;《千年女优》中追随爱人的女性们的视角。多视角更倾向客观的电影包括:《低俗小说》《听说桐岛要退部》《两杆大烟枪》《疯狂的石头》。无论如何分类,无论平行叙事的结构是增加还是减少了故事的戏剧性,它作为一种独特的叙事方式都增加了电影的层次感,丰富了视听语言的词汇。在多线程处理成为人们日常思维方式的当今,复杂多变的平行叙事的发展令人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