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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包宝宝》的神话叙事传统

2019-11-15刘晓琳

电影文学 2019年21期
关键词:翠花幻化女娲

刘晓琳

(江西科技师范大学 理工学院,江西 南昌 330100)

一、引 言

2019年2月25日,年仅29岁的华裔加拿大籍女导演石之予执导的《包宝宝》(Bao)斩获第91届奥斯卡最佳动画短片奖。短片由现实生活与梦境两部分构成,梦境巧妙地嵌入现实生活中,观众难分彼此。

(一)短片剧情

短片以多伦多市的唐人街为故事背景。女主人公翠花虽相貌平平,却勤劳聪慧,温婉坚韧。多年来,她相夫教子,不知疲倦,堪称贤妻良母的典范。然而,儿子离家,丈夫不苟言笑,翠花成了典型的空巢母亲,终日郁郁寡欢。短片中间穿插了一个神话色彩浓厚的梦,叙述翠花与包子精灵的母子情缘。笼屉里一只包子幻化为包宝宝,孤独寂寞的翠花将之视若珍宝。然而,渐渐长大的小包子渴望自由,急欲摆脱母亲的控制。当小包子收拾行李、准备出去与金发女友独立生活的时候,情绪失控的翠花一口吞下了小包子。事后,翠花悔恨不已。影片结束时,儿子儿媳回家了,与翠花围着饭桌包饺子,欢笑不断。

(二)短片结构

短片主线剧情描述翠花的空巢生活,梦境部分回忆儿子的成长历程。梦境有效地补充了故事情节。短片成功地运用淡入淡出技巧将现实与梦境无痕拼贴在一起。梦境朦胧、神秘、难以理喻。小包子幻化成包宝宝、淡入画面那一刻可以视作梦境的开始。梦境主体部分画面清晰,细述了翠花与小包子的共处与冲突,即儿子成长历程在梦中的复现。吞下包子后(翠花抵触儿子离家的扭曲再现),翠花哭倒在地,她淡出画面的那一刻标志着梦境的结束。翠花被吞包噩梦惊醒,归来的儿子轮廓清晰化的那一瞬间,梦境切换回现实。

梦境与现实的完美契合,模糊了两者的界限,短片呈现出浓重的奇幻色彩。加之,无论是发型、脸型、体型还是服饰,小包子与翠花儿子的形象高度重合,以至于观众分不清翠花吞的是包子还是儿子。因此,吞包一幕(父母对儿女极强的控制欲)极其震撼,引发了一番关于中国式亲子关系的热议。

翠花做的包子幻化为人形,这一情节指向中国文学中的精灵形象与女娲神话。《包宝宝》集神话色彩与幻化精灵本色于一体,作品散发出浓郁的中国文化气息。这种内化于导演血液之中的神话叙事传统具有母性(1)傅修延教授在其《论叙事传统》一文中提出:传统具有母性。原文为:因为个人与传统之间并非简单的主客体关系,我们可以继承或不继承传统的某一方面,但从总体上说我们无法拒绝传统,因为我们本身就是传统的产物。。在《包宝宝》中,石之予继承了女娲神话与幻化精灵叙事传统,并赋予其全新的色彩。

二、女娲神话叙事传统

(一)女娲神话的文学演绎

中国神话是原始先民对自然、社会现象的解释。中国远古时期曾有过不胜枚举的神话传说、林林总总的英雄人物,但经过口耳相传,大部分没能够保存下来,仅是零散汇入一些古代文献。千百年来,这些零零星星的神话传说却激发了文人墨客无尽的想象,为后世创作提供了不朽源泉。

其中,关于创世女神女娲的神话孕育了灿烂的神话叙事传统。例如,《淮南子》等古籍均记载了女娲补天、造人等事迹,塑造了一位神通广大、勤劳聪慧、勇于牺牲的女性形象。壮志难酬的南宋豪放派诗人辛弃疾善化用典故入词,其有词云 :“袖里珍奇光五彩,他年可补天西北。”此处,诗人以“补天”寄托他平息民族危难的愿望。明清神魔小说对神话的采用和重塑,达到了此类文学的最高点。在《封神演义》第一回中,纣王驾临女娲宫进香,并题诗亵渎女娲,此举激怒了女娲,加速了商朝的灭亡。《红楼梦》第一回中“补天”的典故暗含挽救家族衰亡的意思。具体而言之,对男性社会极度失望的曹雪芹颂扬了一群身处末世却极力改变家族命运的脂粉英雄,赵云芳称之为“女娲情结”。女娲式的人物(王熙凤、秦可卿与探春等)均揭示了曹雪芹在盛世之中的忧患意识。鲁迅在《补天》中重塑的女娲象征苦闷的创造者:人类被权势与欲望严重异化,女娲无法与自己的造物沟通。鲁迅揭示的是远古中国文化精神的辉煌和周秦之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狭促,这一文化断裂造成了中国文化精神的日渐萎靡。

女娲神话亦是华裔作家钟爱的母题。例如,赵健秀在《甘加丁之路》扉页上叙述了两个中国古代神话(盘古开天辟地与女娲补天),并以这两个神话为依托,构建小说的叙事结构(《创世》《世间》《地府》与《家园》)。该小说是美籍华裔作家渴求中国文化归属感、捍卫美国华裔文化的真实写照。在《咸鱼女孩》中,加拿大华裔作家拉利沙·赖改写了女娲形象,通过女神跨时空的流散经历,指出“工业革命对个体的压迫是华裔边缘地位的根本原因”。石之予的《包宝宝》亦不例外。

(二)《包宝宝》与抟土造人神话

《包宝宝》中的翠花无疑是女娲再世。首先,短片剧情与抟土造人神话的情节高度一致。出于孤独,女娲照着自己的模样用黄泥和水揉捏了一些小泥人,并对他们吹了口气,小泥人就有了生命。这些可爱的小人儿在女娲周围欢呼跳跃,叫她妈妈。从此,她再也不孤独、寂寞了。《包宝宝》中无比寂寞的翠花移情中国美食制作,似乎她对包子倾注了太多的感情,其中一个竟然幻化为有生命的包宝宝,让她再次体验身为人母的甜蜜感觉。其次,翠花和女娲性格相似,勤劳质朴。女娲不分昼夜造人,想让这些具有灵性的生物布满大地,直至疲惫不堪。翠花每日清晨起就在厨房忙碌:调馅、发面、揉面、揪面剂子、擀面皮、包馅、制形,上屉蒸熟期间才得空在窗边透口气。再次,翠花与女娲创造生命的原料性质很接近。女娲用来制造泥人的黄土土质松软,含有丰富的矿物质养分,利于耕作。如果说黄土高原是中华民族的父亲,那么黄河就是中华民族的母亲,女娲以水和泥(黄土)来造人,这一神话与黄土高原是中国古代文化的摇篮这一论断不谋而合。翠花用来做包子的面粉恰恰是生长于黄土之上的小麦磨制而成,体质松散,营养价值极高。面粉可塑性极强,可以捏造任何寄托人们心愿的象征体。源远流长的面食滋养着中华儿女、蕴含着人们追求幸福生活的深厚文化内涵。最后,二者的主旨一致。抟土造人神话与《包宝宝》均歌颂女性勤劳质朴的品质、无与伦比的创造智慧,并肯定了她们生生不息、不屈不挠的黄土精神。可以说,在《包宝宝》中,石之予重拾女娲神话,再续中国文学与华裔文学的女娲神话之维。

三、幻化精灵叙事传统

(一)幻化精灵的文学演绎

精灵是北欧神话中的生物。他们身材高大、金发碧眼、双耳尖长、手持弓箭,居住在森林的最深处。精灵形象频频出现在奇幻小说、电影及网络游戏之中。代表性奇幻作品包括《黑暗精灵三部曲》(美国)与《魔戒》(英国)等。代表性网络游戏有《龙枪》与《魔兽世界》等。

日本学者井村君江将精灵定义为“想象中的生灵。外貌与人相似,能够依靠一种超自然之力随心所欲地改变外形,栖息地下或水中,出没荒野及森林,与人为敌或为友”。与此类似,中国文化中的精灵能幻化为人形,既具人性,也拥有神奇的力量。原始初民认为万物有灵,任何生命都具有能量,生命形式之间可以互相幻化。张智华指出 :“中国文学中的精灵形象可谓源远流长。就其种类来说,可分为动物精灵、植物精灵、工具精灵、艺术品精灵等。”中国上古神话传说中不乏幻化精灵。炎帝神农氏的女儿女娃溺亡于东海,死后幻化为精卫神鸟,每天从山上衔来石头和草木,试图填平东海。精卫填海象征百折不回的毅力和意志。随着人类认知能力的提高,这一叙事传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在后世文学中得以完美演绎。《西游记》(2)从严格意义上讲,《西游记》中的孙悟空、《聊斋志异》中的花妖狐魅,以及本文提及的各种幻化精灵,均不能算是神话人物。美国民族学家弗朗兹·博厄斯在其《钦西安(Tsimshian)神话学》一书中写道:民间故事和神话的内容绝大部分是相同的,田野材料表明,神话中题材持续不断地进入民间故事,反之亦然,而且两者中任何一方都无优先性。博厄斯拒绝在神话和民间故事之间做绝对的区分(此为学者刘宗迪非正式发表的译文)。中国神话中的精灵陆续进入了民间传说之中,而某些民间传说中的精灵也抹上了神话色彩。《红楼梦》与《聊斋志异》便是其中的佼佼者。《西游记》中的妖怪大多都是异类幻化而来,主角孙悟空则是由石头幻化而成,“其饱满的精神状态和富于变化的生命形式代表自然生生不息的力量,是一种顽强而旺盛的生命力”。就异类幻化这一主题而言,《聊斋志异》可谓集大成者。其塑造的集“物性、人性、神性”于一体的女性形象连接着神秘的自然世界与世俗的人类社会。正如杨棣指出:在“花妖狐魅”物类意象的奇幻构思中,作者明显持续了将“动植物人化和神灵化”的原始神话思维及生命意识。《红楼梦》重拾女娲炼石补天这一神话,顽石幻化成衔玉而生的贾宝玉,仙草幻化成黛玉,两者均源于古人的自然崇拜。林黛玉的泪水承担着洗涤贾宝玉灵魂的使命,女性拯救人类(男性)是对女娲补天神话的一种呼应。女娲神话思维深植于中国文化土壤之中,石之予的《包宝宝》正是绽放于这一沃土上的一朵雏菊。

(二)《包宝宝》与幻化精灵

《包宝宝》中的小包子在翠花夹入口中那一刻幻化为孩子:翠花咬包子,惊扰了犹如在睡梦中的包子,它睁大双眼,发出婴儿般的啼哭声。翠花大惊失色,小包子跌回蒸笼,继续啼哭不已。像刚出生的婴儿一般,小包子似乎对子宫外面的世界不太适应,打了个喷嚏;继而长出双手、身体与双腿。睡意蒙眬之间,小包子笑出了声。

同样是由物幻化而成的娃娃,小包子既不像人参娃娃那样具有神异之能,帮助长工惩治贪婪的财主,也不似葫芦娃一般充满神力。和西方圣诞故事里的姜饼人及中国童话故事里的雪孩子一样,小包子只是个普通的孩子,没有任何超能力。然而,小包子魔幻般的诞生,彰显的是翠花(女娲)的勤劳与智慧。小包子神奇的成长历程,凸显了翠花(女娲)的善良与坚韧。幻化精灵形象再次演绎了中华民族传统女性诸多美好品质。导演石之予选择中华美食标签(包子)作为推动短片情节的道具,继承幻化精灵这一古老传统,也再次证明了这位华裔导演对中华传统文化的痴迷与向往。

四、结 语

在短片《包宝宝》中,女娲造人神话叙事传统折射出中华民族强烈的土地情结,进而演化为故乡情结与传统文化情结;异类幻化这一叙事传统既渗透着浓厚的原始生命意识,也承担着构建故事情节的功能,与短片中的女娲神话叙事相互映衬,相得益彰。该短片重拾女娲神话与幻化精灵传统,赞誉中华传统女性美德,肯定中华民族文化,并试图重新建构华裔加拿大人的文化身份。《包宝宝》细腻地讲述了一个加拿大版的中国故事,传递着中国古老文化传统的价值。短片中国神话叙事传统的开掘值得称赞与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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