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空间:《末代皇帝》的认知美学研究
2019-12-24李天鹏
李天鹏
(成都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6)
一、引 言
《末代皇帝》由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1987年摄制,获得第60届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等9项金奖,讲述了中国最后一位皇帝溥仪跌宕起伏的人生。影片把宏大的历史与个人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对“人是历史的人质”的悲剧性命运进行了凄婉的控诉。在电影学界,对《末代皇帝》的解读经久不衰,主要集中于东方主义、新历史主义、视听语言的象征主义等解读模式,如秦江建华的《〈末代皇帝〉的象征主义解析》(《电影文学》2014年第5期)、白晶玉的《东方主义视角下的〈末代皇帝〉》(《电影文学》2011年第3期)、刘永宁的《在历史的底色中复现童年——影片〈末代皇帝〉解读》(《电影译介》2009年第3期)等。这些解读把影片看作是导演对末代皇帝的挽歌与同情。笔者看来,这些解读没有真正抓住电影主要特色,没有说明观众对溥仪的同情态度的认知机制。本文借助认知语言学的心理空间理论审视《末代皇帝》,作为一种电影认知美学理论的尝试。文章从三个方面进行建构:首先,对心理空间理论进行了简要介绍;其次,对《末代皇帝》的心理空间进行了分类统计,呈现心理空间在《末代皇帝》中的核心地位;最后,分析《末代皇帝》通过回忆心理空间的叙述,实现观众与主人公心理空间的同一认知,让观众自己进入主人公内心,呈现心理空间的审美认知功能,从而实现了导演本人所要求追求的“以非意识形态的方式在银幕上再现这个伟大的故事”[1]。
二、认知语言学的心理空间理论
认知语言学中的心理空间是由语言的特定空间构造语所提示生成的。如:在中国海南,冬天很温暖,适合度假。“中国海南”就是一个地理空间构造语。又如:1911年,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推翻了腐朽的清朝统治。“1911年”是时间空间构造语。读者在阅读语篇时,会根据语言的空间指示在内心构建相应的心理空间,以达到对语篇意义的在线理解与构建。福科尼亚对心理空间的定义是这样的 :“心理空间可以被认为是储存某特定域信息的临时性容器。”[2]“心理空间是人们在进行思考、交谈时为了达到局部理解与行动之目的而构建的小概念包。”[3]上述心理空间的定义,我们可以总结出两个特点:第一,心理空间是信息的存储空间;第二,心理空间是人们进行思考、交流、理解的中介。根据上述归纳,我们可以把心理空间看作是主体进行交流、理解等认知活动的信息空间。人们通过语篇中的信息提示通过在内心构建相应的信息空间而进行认知活动。心理空间是主体认知的基础空间。因为心理空间具备这样的认知功能,所以在认知语言学,心理空间被用来进行语篇分析。李福印指出,“语篇中意义的构建的过程就是不断建立心理空间的过程”[4]。读者根据语篇的连续阅读会建立不同的心理空间。心理空间的不断更新、建立,也就是一种信息不断变换、积累的过程,也是注意力不断转移的过程。可见,心理空间在语篇中的构建是动态性的。动态性使得心理空间理论能够较好地理解语篇中的在线意义的生产。心理空间的动态性是根据语篇本身的连续性构成的。因为语篇作为一个文本,不是单个能指,而是一个能指链。读者阅读的不是一个能指,而是一条连续的能指链构成的文本。
心理空间及其动态性完全适用于电影影像的观看过程。当然语篇所构建的心理空间与电影影像构建的心理空间在主体层面来说是同一的,不同的是空间构造语的不同。语篇中,空间构造语是具体的单词或词汇,而电影的空间构造语就是纯粹的单幅动态影像或一连串的蒙太奇影像组合段。对电影而言,一个有趣的现象在于,电影本身对观众而言就是一个未知的心理空间。观众在进入电影展现的具体心理空间之前,首先就把整部电影当作一个未知的有待填补的心理空间。观众通过充分的想象,对这个电影进行心理空间的预设或观看期待。观众进入电影世界,其实就是对早先预设的心理空间的逐步修正、展开的过程。观看的过程就是观众不断随着电影影像切换构建不同的“心理空间流”的过程,就是对未知的心理空间进行具体化的过程。经历这样一个心理空间具体化的过程,观众会对“心理空间流”进行识别、筛选,把电影的叙述空间整合成一个高度融合抽象的空间即观众对作品的主旨思想、情感的认知或判断。心理空间作为观众的信息存储空间,作为观众进行电影体验、审美判断的基础空间,在观影过程中具有重要的认知功能,它构成了观众对电影理解与美感来源的心理机制。
三、《末代皇帝》中的多重心理空间
《末代皇帝》第一个镜头,映入观众眼帘的是一列陈旧的黑色火车缓缓驶入车站,火车的蒸汽弥漫,解放军战士严肃整齐地站列成排,然后从火车上陆续下来一批衣着寒酸破败的战犯。电影开始通过具体的物象、人群、地点、交通工具的展示,为观众提供了具体基本时空信息,从而观众自觉地构建相应的时空心理空间,为下一步的观影打下了心理基础。但这个镜头是影片中的“现实空间”。《末代皇帝》的心理空间是多重的,不仅是电影中作为战犯审讯的“现实空间”,也有溥仪、庄士敦等人构成的回忆空间。笔者本文欲说明的是,《末代皇帝》最主要的特色就在于回忆空间。回忆空间占据了《末代皇帝》心理空间的一半以上。众所周知,《末代皇帝》主要是通过回忆与现实的交叉叙述构成的。但目前电影文章很少注意到溥仪等人的回忆构成的电影心理空间的重要性。传统影评文章都注意到《末代皇帝》时空转换的交叉叙事,他们都从叙事学的角度出发,认为溥仪的回忆与现实的交叉可以“形成叙述视角的多变、场景调度的丰富、视觉节奏的起伏,强化了影片的叙事形式感,也突破单一叙事视角构成‘全知视点’的单调”[5]。笔者赞同这种叙事学的解读。但是这种视野忽视了导演特意的美学安排。有鉴于此,笔者专门对《末代皇帝》中的回忆心理空间进行了分类与统计,通过具体的实证统计分析展现影片的心理空间存在的重要性,并为说明它并非仅仅是一种叙事美学,而是导演的认知美学与对溥仪本人悲剧性命运的同情表达打下基础。根据笔者统计,《末代皇帝》整部影片有34个心理空间组成,也就是34个影像组合段。34个心理空间主要分为两类,即电影中的现实心理空间(时间在1950—1967年)和电影中回忆心理空间。其中回忆心理空间17个。在回忆空间中,溥仪的回忆空间占据了主要部分,有14个,庄士敦的回忆有2个,溥仪的奶妈有1个。其余的17个心理空间都是电影展现的“现实”空间,这个空间需要读者与影像的互动生成,呈现的是溥仪从俄国押解回国,在抚顺监狱管理所接受改造及其最后晚年的岁月。回忆空间展现了溥仪对前半生跌宕起伏的帝王生涯的回忆。为了更好地直观影片的心理空间组成,笔者对《末代皇帝》的心理空间类别制作了一个表格:
《末代皇帝》心理空间分布表
上表大致展现了《末代皇帝》的心理空间类别、数量与心理空间的构造者。从回忆空间在整部影片中的数量,不难直观表达出溥仪本人的回忆空间在影片中的重要地位。笔者认为这种安排并非因为溥仪是电影的主人公,而是导演特意而为之的一种电影认知美学。
四、《末代皇帝》中心理空间的审美认知
我们对心理空间理论及其认知功能已初步介绍,对《末代皇帝》中的心理空间进行了统计与归类,指出心理空间在影片中的主导地位。现在,我们要对心理空间在影片中的审美认知功能进行分析。要说明为何导演选择让主人公自己的回忆来展开影片的叙述,这种主人公自我的回忆空间给观众又带来了什么样的审美认知与体验。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声称,他拍《末代皇帝》的美学基础就是以非意识形态的方式来拍摄末代皇帝伟大的故事。这种拍摄美学其实就要拒绝用各种历史价值立场对溥仪本人进行意识形态的肢解。因为任何一种历史价值立场可能都会导致对主人公本人的价值立场、内心世界、情感的歪曲与亵渎。不能尊重主人公本人内心世界的传记电影可能根本算不上真正的传记电影。在贝托鲁奇看来,要达到本真的传记美学就必须让死去的主人公自己来讲述自己的历史。因此,《末代皇帝》溥仪本人的心理回忆空间占据了重要的组成部分。而且电影中的“现实心理空间”也是以溥仪晚年的真实经历为主的。观众观看电影中现实空间时,也会不自觉地把现实空间构建成溥仪自身的现实心理空间。这样就使得影片成为溥仪本人的回忆与现实的自我陈述——让主人公自己来讲述自己的历史。这种自我的陈述不管是带有某种欺骗、隐瞒也好,也都是一个人自己的心理、情感。影片中,即使溥仪在接受改造,金局长让溥仪坦白自己的罪行时撒了谎,试图隐瞒自己在伪满洲国亲日叛国的罪行,也是一个人自己对自我生命保护的人性策略。而金局长代表的是无产阶级意识形态,他试图用这种观念去肢解溥仪本人的回忆之时,却遭到了溥仪的抗拒。电影中的这一现实空间,恰恰说明贝托鲁奇通过溥仪本人的回忆更好地还原、再现了末代皇帝真正的内心历史与情感。尊重溥仪本人的内心世界,还原一个人真实的心理史。也正因为如此,影片完美地实现了导演的美学基础,即以非意识形态的方式拍摄溥仪一生伟大的故事。
重要的是,笔者认为溥仪本人展现自我的回忆空间起到一个完满的认知美学效果,即让观众在观看溥仪的回忆空间时,无意识地在观众内心建构了一个相同的回忆空间,也即观众通过移情的认知机制,把自我想象成溥仪,达到主客、物我的统一。当溥仪割腕自尽,忧郁绝望的眼神直视镜中的自己时,画面也进入第一个溥仪的回忆心理空间。随着画面的切换,观众也跟着溥仪的回忆的展现而进入溥仪本人的内心世界。此时的影像空间不再是客观的,而是一个具体的回忆空间。因此,导演通过设置溥仪本人的回忆空间无形地把观众带入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想必每个观众在观看溥仪的回忆时,都已经进入了溥仪整个一生的跌宕起伏的内在同一的体验之中,从而实现的是观众与溥仪本人的同一对话。此时,观众即溥仪,观众经历着溥仪的一切悲欢离合,加之影片中古雅悲伤的音乐,观众的观看也完全撇开了任何意识形态的解读,从而让观众陷入对溥仪的同情、缅怀之中。可见,回忆空间与观众的移情认知的相互作用很好地抵达了观影体验。通过观众的认知,与溥仪的合一,观众也很好地抵达了导演本人对溥仪的同情态度。因此,《末代皇帝》中的回忆空间绝不仅仅是一种叙述技巧,更多的是导演本人的电影认知美学、情感态度的表达。也是观众所能收获的一种悲情的审美体验的审美认知过程。溥仪的回忆空间是贝托鲁奇抛给观众观影的认知工具,是整部影片的核心,沟通中西方共同普遍人性的认知机制。
五、结 语
认知语言学的心理空间理论完美地说明《末代皇帝》的美学宗旨:《末代皇帝》通过溥仪的回忆空间引导观众的移情认知机制,把观众带入溥仪本人的心理世界,从而达到了观众与主人公心理的合一,再现了溥仪真实的心理史,使观众脱离了意识形态的透视,对溥仪悲剧性命运产生更温情的人性缅怀与同情,最终也让观众产生“人不过是历史的人质”的认知。如戴建平所言 :“影片把溥仪当作一个普通人来看待……溥仪是为皇帝名声所累的历史牺牲品,你可以不同情他,但是你无法不被他的悲剧人生所打动。”[6]贝托鲁奇仅通过溥仪的回忆与观众的移情还原一个情感、艺术、人性与观众高度统一的真实的心灵史。它无关东方主义抑或西方主义,只涉及东西方人都具有普遍同一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