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男》：消费主义视域下的金钱童话

宋海鹤(南京航空航天大学金城学院，江苏 南京 211156)

《亿男》上映于2018年10月，和《华尔街之狼》《大空头》等相对严肃的讨论滥用财富造成现实问题的欧美影片相比，《亿男》的叙事焦点更多地集中在财富的本质问题以及财富对人的现实的扰动。也正是因为这种对不必要叙事的枝节的修剪，导致影片在部分叙事上更加纯粹和抽象，譬如一男在彩券中奖三亿元后，首先选择的不是立刻还上哥哥欠下的巨额债务，而是向好友九十九询问钱的本质、人真正应该如何使用金钱等接近于哲学讨论的问题。应该注意的是，影片并非只是将人们对钱的刻板印象与固有概念拿出来讨论和批评，从某种程度上，影片内展现的人们对钱的认知也被动反映出消费主义在当代资本社会的流行与破坏。在影片开场不久，就以一名通过自己美貌四处交友的女性小晶为引子，展示了财富与人类之间关系里赤裸裸的一面，这种对人类在金钱和物质中逐渐失去自我的异化描写，也是《亿男》中值得讨论的部分。本文也针对日本高度发达的消费主义与《亿男》中呈现的消费神话做出讨论，尝试分析《亿男》内的叙事要素与艺术特点。

一、金钱观念的三段式隐喻与纾解

影片《亿男》的故事线索相对比较简单，主角图书馆员一男因为哥哥做担保人而欠下巨额债务，巨大的债务压力导致一男妻离子散。一日，一男中了三亿元彩券大奖，狂喜之下，一男决定找大学同窗，如今已经成为千亿富翁的九十九询问金钱的意义。然而在与九十九见面的第二日，九十九却携款消失了，留下一男一人开始寻找九十九的下落。从九十九带走三亿奖金开始，影片的叙事也就走向了更为抽象与复杂的领域。一男在找寻九十九的过程其实就是九十九向其许诺的“我一定会告诉你金钱是什么”的过程。

一男首先遇到的是百濑，他原先是九十九公司的工程师，在获得巨额金钱后，他的人生显然也发生了巨变，他认为“金钱是一场幻梦，毫无意义”。他通过帮一男买马券的方式让一男体会短短十分钟内暴富与赤贫。百濑甚至直言：“钱只是挑动你情绪的某种刺激，在刚刚的10分钟内你没有任何变化，却已经从天堂到地狱。”百濑对金钱的描述显然与消费主义刚刚兴起阶段卢梭所提出的某些观点不谋而合，钱毫无意义，只会让人产生莫名的感受。卢梭与一些清教主义观点接近一致——“节制乃幸福本源”，而消费主义则是“虚荣与堕落”。不过值得玩味的是，影片对百濑的描写却不仅仅止步于此，在随后的情节中，安田十和子回想起了四人在暴富前讨论是否应该卖掉buycome公司，此时百濑尚未暴富，他在彼时对金钱的嗤之以鼻与此刻对金钱的狂热，形成了两种鲜明对比。情节之间相互佐证，因此可以看到百濑的“金钱虚无论”或许是伪善和不真诚的，他在玩弄金钱与人心的同时，同样也成为被金钱寄居的空壳。

在百濑之后出现的千住清人似乎另一个极端。千住认为钱是权利与掠夺，想要拥有钱就需要向他人掠夺和欺诈。为了获得更多的钱，千住也戴上了人格面具，扮演了许多角色。在白天的财务宣讲会上，他是拥有亿万资产的富豪，不论向他人介绍什么理财产品都被人以热烈的掌声赞同，而在晚上，他是打破“心灵枷锁”的财富魔法师，他口口声声地向听众解释钱不重要，钱只是个人的负担，然而在宣讲会结尾却只是煽动起他人情绪，而将他人的金钱一网打尽。千住对应着现代消费主义兴起的初期过程，他认为消费创造了无穷的价值，而这些价值又早就了“成功”“满足”“自信”等富含人生意义的概念。在18世纪以后，这种金钱万能论逐渐代替了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标准，形成了一种全新的价值观。千住同样也反映了这种金钱至上的道德价值，他将自我意识与朴素的道德良知压缩得无限小，而将欲望和野心放置得无限大，他显然已经迷失在金钱所创造的价值体系中无法自拔。一男曾经询问千住赚钱的目的，千住回复道：“我可有好几个孩子要养，孩子简直是碎钞机。”影片虽然没直接揭露，但紧接着，千住又要去赶第三个财富宣讲会了，孩子只是借口，千住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打算去陪孩子成长。这种为了某种目的赚钱，又为了赚钱丧失了实现某种目的的行为显然构成了当今资本世界运行的某种悖论。千住的行为虽然已经逐渐丧失了意义，但千住的行为却获得了其同伴的认可，因此千住可以被看成是某种资本社会中所共同接纳的道德准则，只是电影显然并不支持这种构筑于想象与侵略的道德，于是千住向一男指路：“你应该找九十九的前女友安田。”

安田这一角色在身份设置上颇具有某种象征主义的神髓。前半段叙事中，可以看到安田的美貌与金钱的诉求是等价的，即美貌可以换来金钱。在几人向安田纷纷出价，邀请她做“女朋友”时，美色与商品的价值产生某种结合，以至于钱则直接成为权力的一环，女性的价值全部被掩映于身体价值之下。在获得数十亿的财富后，安田的生活显然也发生了巨变，她和千住、百濑不同，她的探索是从自身出发的，是一种“去商品化”的过程。她不但拒绝再被当作商品看待，连消费主义吹出的炫目泡沫也被她抛弃了，财富反而成为负担。安田将所有的钱换成纸钞，嵌在墙里绝不使用，而自己也寻找到一位“眼睛里看不到钱”的伴侣。这种选择与其说是已经实现了对钱的去魅，不如说是对被资本主义再度“商品化”人类的拒绝与反抗，安田的经历似乎从心理层面上进一步地突破了普通人看待金钱的界限，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金钱的意义只在于购买，而购买这一行为本身就是无意义的。这种观念与日本社会近十年来甚嚣尘上的“低欲望社会”“反消费主义”紧密相关，很难判断电影对安田的评价，特别是作为一种金钱观念展开讨论时，观众可以清晰的看到电影创作者在这种观念取舍上的游移——金钱既是重要的、不可或缺的，同样过度的消费又是无意义的，然而其中的尺度与边界却难以被消费社会中的人厘清。

这三个主要人物的出现既可以看成是一男在寻找九十九的过程中必须经历的考验，更可以看成是九十九以某种特定的形式向一男展示金钱在消费社会中所具有的魔力，在消费与金钱衡量人的价值的世界里，人本质的需要面对如何认识金钱、如何对待金钱的问题。这三个主要角色一定程度上也承载了一种迅疾的、浓缩后的对资本主义消费社会观念的具象展示。

二、对落语“芝滨”寓言叙事的展开与戏拟

在影片后半程的叙事里，似乎逐渐理解了金钱意义的一男开始回想起与九十九相处的片段。二人相识于落语研究胡，并且共同演绎过“芝滨”。落语“芝滨”在这一段回忆里几乎提纲挈领的向观众展示了电影的主旨。“芝滨”是日本家喻户晓的传说，讲述的是贪酒懒惰的渔民芝滨一日拾到数根金条，一夜暴富后大肆宴请狐朋狗友，酒醉醒来后却被妻子告知自己捡到金条只是梦中的景象，于是芝滨幡然悔悟、努力工作还债，在一年后偿清了债务并成为一个勤劳的人，此时妻子才对芝滨坦言，一年前，她怕惹上麻烦，因此将芝滨捡来的金条上交给了官府，一年后官府也没找到失主，按律将金条还给当初捡到金条的芝滨，芝滨与妻子皆大欢喜。

从“芝滨”的寓言故事里，可以看到几条叙事线索在《亿男》中的回归。同样是对金钱一无所知的人，同样也痛失巨额财富，一男的遭遇是芝滨的当代演绎。因此，可以将一男的故事看成是某种传统价值原型观念在当代社会的复归与重现。这种叙事也给整个影片带来了某种寓言性。反观落语“芝滨”中对金钱的看法，可以看到在对金钱的力量毫无所知时，金钱显然是“危险的”，而滥用则会导致更深层的堕落，而在辛勤工作之后，钱所带来的价值就变得有限，当享受变成了某种条件、某种必须经历苦难后的奖赏时，享乐本身也失去了意义。“芝滨”的故事既是一种对当代甚嚣尘上的消费主义的一次解离，同样又是对当代人的价值的一重反思。它所反对的不仅仅是消费对个人身份的标定，更多的是在反对金钱力量对人的规训。《亿男》作为一部以日本社会为背景的影片，叙事基调已经将讨论的范围从个人与消费主义的关系、金钱对人的自由的支配延展到了整个社会，批评也不再局限于个人，而是从个人的境遇中反观消费主义对个人生活的破坏与摧毁。

三、消费主义文化视域下《亿男》的解脱与思考

仔细分析《亿男》中提到的种种金钱观，可以看到在这些金钱观的背后所隐匿的日本近40年社会经济变迁带来的客观影响。百濑对金钱的“虚幻”感受，反馈的正是泡沫经济后，对未来感到绝望、感到无力的一代人；而千住对“金钱就是掠夺”的认可则与日本高度发达的消费社会、对拜金主义的流行不无关联，活着的意义就是要穿名牌、买豪宅，这种享乐主义背后所掩藏的则是对人性价值的忽视与轻蔑。《亿男》在展示这些典型人物的同时，似乎也尝试借助于这些特征的展示向观众还原一个日本金钱社会的原貌，在消费社会里，人人都可以购买商品、无止境的消费，人人也都会被当作商品，被他人利用与抛弃。

在布尔迪尔的《消费社会》中曾经提到过这样一种社会景观，即消费的即时性与消费的便利性将彻底摧毁人类原有的价值体系，消费带来的实际效果则是让一切都变成虚无。《亿男》在影片结尾，对这一结论用一种具象化的方式重现。在找寻九十九无果后，一男逐渐了解了金钱的本质，每个人看待金钱的方式都不同，金钱同样以不同的样貌影响着他人，而对一男来说，钱既不能如他所愿地唤回妻子女儿，也不能使他摆脱对自我价值存在的困惑。影片结尾处，九十九自动现身，将一男失窃的三亿元归还，并对他说：“当你决定出卖某样东西时，那样东西对你就失去了价值，而价值就变成了账户上的数字。”同时，九十九也以自己为例：“当我卖掉buycome的时候，我就放弃了自己的价值，而我换来了一堆钱的数字，而钱本身是没有价值的。”这一番接近于玄谈的话事实上正反映出日本进入后现代资本社会中最为核心的钱的道德。财富本身或许是无价值的，人类社会强行赋予了钱的价值，而对于人来说，人最大的价值不在于拥有多少钱，在于自己能够创造什么。这一表述观似乎也在与影片中不断出现的“芝滨”的寓言一样，尝试通过价值与价格的分别，向人们劝诫资本社会中最朴素的价值观，尝试用“创造”与“奋斗”，来瓦解金钱社会对人的价值观念的捆绑。从某种程度来看，这种叙事逻辑是有效的，然而，影片的结尾似乎也包含了某种资本消费社会的无力感——一男在重得三亿奖金后，用奖金的一部分给女儿买了心爱的自行车，妻子和女儿由此对一男的态度变得认可。看似皆大欢喜的结局背后，实际上还是隐藏着资本社会冷冰冰的交易规则，使得观众不得不思考，倘若一男没有中奖券，没有获得足够偿还巨额债务的奖金，那么这种其乐融融的家庭场景是否还会存在？一男仍然将生活在巨额债务带来的重压的生活之下，对金钱本源价值的探索也将是否成为一场清谈？因此，电影某种程度上也可被看作是高度发达的日本资本社会的一种成人童话，它向人们揭示了金钱在当代社会存在的某种荒谬，也极度理想化地展示了一个彻底认清了金钱价值的人最终复归的朴素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