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家之人》：手绘动画的视觉效果运用及艺术表达

杨 凯(南通理工学院 计算机与信息工程学院,江苏 南通 226002)

纵观视觉文化历史演进，观者银幕视觉感受与现实世界感受之间的差距不断消弭。对视觉感受的追逐，也逐渐成为当代人的审美心理需求。在影视制作技术以及媒体传播技术不断发展的背景下，3D动画电影不仅重构了观者的审美体验，也瓦解着手绘动画电影在行业当中的存在意义，手绘动画电影面临着出局的危机。卡尔·马克思曾说，历史的质疑必将推动历史的发展。2017年首映的手绘动画电影《养家之人》，在第45届动画安妮奖评选中获得最佳动画长片奖以及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最佳艺术指导等八项提名；在第90届奥斯卡金像奖、第31届欧洲电影奖、第75届美国电影电视金球奖等众多评选中获得多项提名和高度认可；在洛杉矶影评人协会奖的评选中最终击败了《寻梦环游记》，斩获最佳动画奖。《养家之人》能够在3D动画电影风靡的视觉文化时代中脱颖而出，验证了手绘动画电影艺术价值与商业价值高度耦合的可能性。以视觉效果运用及艺术表达为视角对其进行探析，或可发现手绘动画走出发展困境的蹊径，为手绘动画电影的价值创新提供参考。

一、视觉中心主义下的艺术感知重构

视觉文化是一种脱离了以语言为中心的理性主义文化形态。美国著名文化形态研究学者W.J.T.Mitchell曾在《图像转向》一书中对视觉文化的典型特点进行阐述。他指出，视觉文化以影像形象为内容中心，拓展了观者对事物感知的空间，进而改变了观者的审美认知。同时，观者由于感知体验的升级，更加依赖于视觉感知信息获取方式。当这种信息传递及获取方式成为社会层面的普遍性需求时，便形成了以视觉感知为中心的文化形态，即视觉中心主义。互联网技术的发展放大了视觉中心主义在社会各层面中的影响力，尤其在动画影视行业当中更是如此。3D动画电影以其虚幻性、拟真性、娱乐性以及感官刺激性等特征，成为人们日渐青睐的文化消费品。相比之下，传统手绘动画电影的发展则受限于“视觉中心主义”的负面效应，因无法为观者带来震撼的感知体验，使其艺术表达效果骤降，最终导致手绘动画电影在市场中逐渐丧失竞争力。这也证明了1913年贝拉·巴拉兹在《电影美学》中表述的观点：视觉感知是艺术审美的重要过程，但仅是观者审美体验的一部分，通过视觉效果呈现出的艺术价值，将最终决定观者审美体验。故而，如何运用视觉效果对手绘动画电影的艺术价值进行表达，成为手绘动画电影创作的首要问题，而这一问题的答案也是《养家之人》获得成功的首要因素。

手绘动画电影市场价值创新的过程，就是对观者艺术感知重构的过程。卡通沙龙(Cartoon Saloon)动画工作室首先对《养家之人》的故事性进行多维拓展，在故事高度上，用主要人物形象来象征国家意义(阿富汗)，通过主要人物在故事情节发展中的遭遇，来映射阿富汗这个国家在特定历史阶段中所历经的磨难。在这样浑厚的故事背景下，《养家之人》这部手绘动画被赋予了强烈的情感能量，所以观者通过视觉感知获取的不仅仅是事物表面的理性概念，更多的是事物内嵌的情感力量，而正是这种复合的情感驱力最终推动观者审美体验得到升华。视觉效果是呈现电影意境的重要手段，《养家之人》为更好地把故事立意和情感底蕴呈现给观者，对视觉效果进行了精心设计，并对运用策略进行了大胆的创新。在影片开头处就用一组极具象征意义的画面为全片定下基调：在黑幕画面中，传来由远渐进的，众人讲话的嘈杂声，声音逐渐变大却难以听清内容。在黑幕及嘈杂声持续约十几秒后，一个蜷缩着的孩子剪影出现在屏幕中央位置，并开始顺时针方向旋转。伴随着画面中央位置色彩亮化，孩子的模样逐渐清晰……在随后的叙事中得知，此处画面中的男孩具有双层象征意义，一是为了叙事需要而象征着主人公帕尔瓦那，另外更重要的就是象征着国家意义。男孩蜷缩着的视觉形象以及不断旋转的动作语言，令人联想起蜷缩在母亲身体里未降生的婴儿，象征了一个正在成长的国家却因遭受内部混乱和外部入侵而陷入到未来的不确定性当中。这样的艺术表现形式在经典电影《辛德勒的名单》中曾精彩使用过，作为真人影片，《辛德勒的名单》能够利用视觉真实感，更深沉有力地呈现故事意境。而作为一部手绘动画电影，《养家之人》巧妙回避了手绘动画在表现事物外在真实性方面的技术弱势，运用“晕染”的视觉效果模糊了电影主题的沉痛感同时，使观者更清晰地感知到了电影主题的内在事理。这种由视觉效果带来的艺术感知差异，能够使观者更容易对电影深刻内涵产生理性认知，随着叙事情节的逐渐展开，观者会在这种理性认知基础上逐渐累积起情感能量，并最终在观影结束时上升为高阶的审美体验。

二、双重叙事中的视觉分离与整合

利用视觉效果的分离与整合对双重叙事结构进行对应与衔接，是《养家之人》获取成功的另一个重要手段。深刻的电影主题需要坚实而精妙的叙事结构来支撑，而这样的叙事结构则需艺术化的视觉效果来呈现。《养家之人》在创作构思时选择这样庄严、沉痛的电影主题是大胆的，这对其叙事策略的谋划以及视觉效果的运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事实证明，《养家之人》成功运用视觉效果实现了叙事策略，并进一步深化了电影主题。在构思影片叙事结构时，为了把主题思想清晰呈现，首先将复杂的主题内涵解构为多个象征元素，并将象征元素用两两对应的方式进行再次拆分，进而形成了多个简明易懂的、具有对应关系的独立象征元素。据此设计两条平行关系的故事线，将各象征元素分别布置于故事线节点当中。随着剧情的动态发展，各象征元素之间的对应关系及象征意义逐渐显现，并在影片结束时巧妙地重新融合，显现出整个影片的终极意义。这样先拆解再融合的双重叙事结构为《养家之人》的成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但究其成因，对视觉效果的运用，才是双重叙事蓝图以及艺术价值实现的根本成因。

在《养家之人》的双重叙事结构中，主线叙事以现实主义风格贯穿始终，架构起庄严、沉重的故事主题，而辅线叙事则以理想主义风格呈现影片主题中积极的一面。主辅两条故事线为观者提供两个对立视角，来审视影片主题所映射的现实问题，并通过最终的艺术化重合，来表达影片的价值主张。在视觉效果运用上，主线画面多采用饱和度不高的灰暗色，即便是在广角视野中也弱化色差对比；多运用显性线条描绘物体的形态、轮廓、质感，而刻意回避色彩的情感表现力，进而形成与主题的深层暗合。此外，在沉重的主线叙事中，基于制造反差感的需要而点缀了少量的浪漫画风，将具象化的视觉元素模糊化、抽象化，进而实现了对沉重现实的浪漫渲染与假象分离。在辅线叙事中，全部画面以“立体贴画”的形式呈现，这种类似于中国“剪纸”的艺术形式，是一种弱化线条而凸显轮廓形态及色彩差异的浪漫形式。辅线鲜艳的“立体贴画”视觉效果与主线的低沉形成强烈反差，使观者不仅能够区别两个故事线的时间及空间，同时在这种视觉效果对比中加深了观者对影片主题的认知与反思。

视觉效果在对故事时间与空间进行分离的同时，也需对具有对应关系的象征元素进行整合。主线故事中的主人公帕尔瓦娜同时也是影片的核心人物，当帕尔瓦娜因现实困境而陷入恐惧或无助时，便会用讲故事的方式安慰别人或自己，帕尔瓦娜所讲的故事便是影片的辅线故事。辅线故事基于帕尔瓦娜的讲述而展开，与主线故事中的情节相对应，辅线剧情演进的同时，也对主线剧情的发展进行暗示、对主线剧情背后的寓意进行揭示。视觉浅出淡入是重要双重叙事结构衔接方式，当画面中的线条轮廓不变，而轮廓中的视觉内容逐渐淡化，另一故事中的画面在轮廓中逐渐淡入的时候，便形成了两个故事的无缝衔接。影片中另一重要的象征元素便是辅线故事主人公苏莱曼所探寻的、最终战胜敌人的宝物——“讲述”。这一象征元素并非以视觉形式呈现在观者眼前，但是却通过视觉艺术表达最终让观者理解。每当帕尔瓦娜面临困境而无力反抗时，便用“讲述”故事的方式获得心灵慰藉。特写画面中，帕尔瓦娜受伤的身体、恐惧的神情，以及景深画面中暗色调的冷巷、破败的室内陈设、满是裂痕的玻璃窗等。这些出现帕尔瓦娜讲故事时的画面，准确地呈现出帕尔瓦娜当时的痛苦心境。而当画面转移到辅线故事中时，展现的是苏莱曼勇于抗争、积极进取的精神态度。这种视觉画面的切换，整合了“讲述”的象征意义，即勇敢面对、积极进取是挣脱困境的有效方法。在影片的结尾处，苏莱曼用“讲述”自身沉痛经历的方式感化了恶魔，帮助村民找回了失去的种子。这种理想主义的情节设计，虽然弱化了剧情本身的客观性，但是却凸显了“讲述”在情节中的效用，阐明了“勇敢面对”的重要意义，使得观者最终感知到《养家之人》的主题——在苦难中坚强。

三、在视觉对比中揭示人物成长轨迹

著名美学家朱光潜曾说：“人类是崇高精神的载体，崇高的精神通过人具体的言语、行为表现出来。在表现精神类的崇高时，对比是最有效的艺术手法之一。”在电影艺术领域同样如此，作品的价值主张需要通过故事人物的承载与传递才能最终呈现给观者。《养家之人》立意庄严而深刻，意在表述阿富汗人民在社会动荡中的生存困境，以及勇敢、积极的阿富汗民族精神。影片以帕尔瓦娜的形象来作为阿富汗的象征意义，而帕尔瓦娜面临的现实困境以及在困境中的挣扎，便是阿富汗历史及当今问题的缩影。为能够更加深入地对影片内涵进行诠释，影片将内涵表述分解为现实主义及理想主义表述，为两种表述构建了主辅两条叙事线，并分别设定主要人物来推动剧情发展。其中主线叙事设定帕尔瓦娜为主人公，辅线叙事设定苏莱曼为主人公，苏莱曼以帕尔瓦娜讲述的故事人物身份出现，并具有相对独立的剧情发展。在帕尔瓦娜形象初次映入画面时，她所出售“红裙”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影片用大量的画面叠加来对其进行呈现：首先映在画面中的是监狱的铁栅栏，随着画面逐渐由近渐远，铁栅栏的线条轮廓逐渐同步到用来遮掩面容的妇女服饰上来，最终通过视觉衔接效果的转化，画面中出现了帕尔瓦娜的“红裙”。铁栅栏的幽暗与帕尔瓦娜鲜艳的红裙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反差，通过这一组视觉效果的对比，揭示了帕尔瓦娜在朝气蓬勃的年龄却被社会环境束缚的不幸命运。帕尔瓦娜在屡遭困境的压迫后，建立了主动改变命运的决心，对帕尔瓦娜这一重要的人格升华时刻，影片设计了一个标志性画面：帕尔瓦娜走到镜前剪断了长发……镜子中清晰可见帕尔瓦娜坚定不移的表情，这与陈旧的、已经模糊的镜面形成了对比，映衬出帕尔瓦娜与“旧”自己决绝的决心。主线叙事中帕尔瓦娜以现实主义风格呈现出人物在现实困境下的孤独与无助，而在辅线叙事中，影片则用理想主义呈现出人物面对困境所表现出的勇敢与智慧，进而实现对主线叙事的呼应与反照。两个人物象征意义的对应与融合，以及帕尔瓦娜人格升华前后的纵向对比，共同呈现出了影片的价值主张——精神世界的崇高终将帮助人们挣脱现实世界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