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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实主义新武侠的探索和践行
——论徐浩峰的电影美学风格

2019-11-15

电影新作 2019年2期
关键词:武侠片武林武侠

常 品

徐浩峰认为,以徐克、程小东为代表的港式武打片,注重奇观化的叙事,是一种“晚会”叙事,“当今武打场面的瓶颈在于,我们把武打当做晚会舞蹈”1。这种追求,缺少了对动作形态的尊重,而真正的武侠片中的武术动作,“在观念上对动作有一种珍惜,做一个动作,便是与神与祖师同在”2。因此,徐浩峰提出,武侠片首先应该注重对于“真实”的追求和反映。探究他的论述,分析他的电影,我们发现,他追求的真实包括武术动作的真实、故事背景的真实和武者人性的真实。

徐浩峰的武侠片注重对于“真功夫”的展现。这一点,首先跟徐浩峰的本人经历有关,“关于民国的口述史《逝去的武林》,传主李仲轩乃形意拳大师李存义的徒孙,师承当时鼎鼎有名的唐维禄、尚云祥和薛颠三人,对武林旧事与武术技法自然是如数家珍,而他正是徐浩峰的二姥爷,这种亲戚关系,使徐浩峰早年耳濡目染地接受了武术,熟知武林的掌故和武术的技巧,这种常人难以经历的机遇,令徐浩峰有了将武侠小说还原到真实武林世界的基础。徐浩峰常常说自己写的不是武侠小说,而是‘武行’小说,正源自于他小说中对武林描写的真实质感”。3这种自幼习武和接触武者的经历,带给徐浩峰独特的武术“真实”观。徐浩峰认为,武侠片在武术方面应该反映“真东西”,而不能去花里胡哨,甚至弄虚作假。他在片中的武术动作,以及片中人物关于武术的对话,都是“真东西”。他在小说、武侠片中,都特别注重去还原、展现真实的民间功夫,尤其集中对太极拳、形意拳、八卦掌、长枪、大刀等拳术和器械的表现。徐浩峰电影中的角色,基本分为两类,一种是原本有武术功底的,比如于承惠本来就是擅长长枪。另一种是接受他特训的演员,一般训练一到两个月才能开拍。因为有这种基础,徐氏武侠的动作便呈现出与众不同的特点,一招一式,都有讲究。这种武术指导风格,让内行人看了都暗自点头。演员李光洁说:“你看他平时说话比较慢,温文尔雅,但是只要他一拿上兵器,站上架势要去打的时候,你注意观察他的眼神,立马就变了……我想把沈飞雪演成导演那种,就是平时说话很慢,然后你也看不出他会功夫,但是一到打仗的时候一出刀,他马上就是一个猛兽……徐导的武侠片,真的是会武术的人看也觉得是这么回事的,专业的武侠电影。”4这是对徐浩峰“真功夫”的评价。真功夫的展现,需要的是一个合适的故事背景作为舞台。在徐浩峰的电影里,民初“武行”成为最好的戏剧性背景。从江湖习俗、武术场馆、衣着用语,他都尽量去接近、还原当时的样貌。比如,高手比武,并非飞来飞去,而是“打划勒巴子”——北方武林的一种坐斗方式,没有躲闪空间,极其凶险,往往一招定胜负。此外,《倭寇的踪迹》中要连过四门才可以开宗立派,《箭士柳白猿》中要凭借过人的技巧和威望才能仲裁武林纠纷,《师父》中的“过小巷”的经典战斗,都是当时真实的民间武林再现。“30年代的天津武行,是民国武林的一个缩影。徐浩峰笔下的天津武林,展示礼崩乐坏时代的民国江湖百态,关注底层边缘化的弱势群体,体现出藏污纳垢的民间世界和多样化的文化形态。武行民间文化的生命力在于它的边缘性,边缘性成为其文化生存的土壤。徐浩峰电影中使早已经被遗忘的武林规矩和武学精神重现,是对逝去的民国武林时代的追忆。”5追忆并非是为了重返那个时代,而是让电影和小说作为一种文化标本流传下来,为读者和观众切入历史记忆提供契机。

对动作的尊重和对江湖的还原,其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凸显武者,展示他们的观点和人性。跟主流武侠将关注点放在武者的家国、民族方面不同,徐浩峰的武侠片关注的是武者内心、人性的真实。正因为如此,在徐浩峰的电影里,没有顶天立地的英雄,有的只是一个个或为了扬名立万,或为了立门立派的武者。“《师父》中陈识北上为咏春扬名,按说是严谨严肃的事,可他刚到天津竟然先娶得一位美娇娘,二来为求得一线生机好言哄骗武行众人要在临死前教拳,而后趁众人穿戴护具之际竟然撒腿就跑。而在《倭寇的踪迹》里梁痕录与左偏使同闯乌衣巷,可遇到弓箭手拦路,左偏使受伤被擒,梁痕录更是一言不发便溜之大吉。到了《箭士柳白猿》里,主人公更是十分轻易地拜倒在妓女月牙红的裙下。种种迹象表明,徐导电影中的人物,断然不是观众印象里的传统武侠角色,而是一类基于人性真实,完全摈弃固有道德传统和伦理观念的‘新武侠’形象。”6徐浩峰电影的武者并无多大家国、民族气节,很多时候只是为了个人生存,人生目标而不得不战。

当然,无论是功夫、江湖,还是人性,我们要知道的是,这种“真实”反映,已经不是原本意义上的绝对还原,而是经过作者艺术化处理之后的“真实”,是带有鲜明作者个人风格的“真实”,这也是作者电影的特征。对于徐浩峰来说,他在从事创作开始,就已经走上了艺术化的道路,“创作故事的技巧之一,便是尽量不写自己的真实生活。萨特说他不写自传,因为他的真实经历早编织进了他写的各类书中。原样写经历,每个细节对于个人都很重要,所以很容易丧失分寸,而给自己的经历换一个背景,往往可提纲挈领,有了浓淡缓急。”7他在小说、电影中所表现的江湖、武者,是隔着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以一种冷静的态度去审视。所以,这些“真实”已经不是原初意义上的真实,而是成为审美观照中的真实。

在徐浩峰看来,好的电影和真实的技击一样,往往是简洁的,但是简洁,并不是简单,而是一种充满戏剧张力的电影表现,如同中国山水画一样,淡淡几笔,就把山水勾勒,而留下了大片的空白和省略,恰恰是意味之所在。“事是不厌其烦的,而故事要有断裂感。你一定要省略许多,才能构成一个故事——比如中国山水画,远山淡淡地划一根线,就够了,把山腰山脚都画出来,便不成画面了。”8这种追求简洁的风格,徐浩峰电影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武打动作,一个是剧作结构。在武打动作上,徐浩峰并不喜欢那种繁复的武术动作,更反对飞来飞去的轻功和飞机、大炮一样的神奇武术。或许是因为习武的经历,徐浩峰对于武术动作的要求就是一招定胜负。他认为,“这个打斗形态跟别的打斗形态最大的区别是——它不具有拳脚相交时的姿态美,是你来我往中时间差的美,差一点就没命了,美是美在凶险。”徐浩峰的写实主义新武侠电影带有浓厚的个人风格,“高手之间的对决,不拉威亚,放弃特效,甚至于在电光火石之间就已经分出胜负,全然不拘泥于一招一式的表现,在一定程度上近似于古龙的小说,武林高手之间的比武,向来是一招定胜负,就像是小李探花手中的飞刀一样,不见手上有如何动作,对方便已倒下。”9这种风格反映在其电影中,就是高手过招间的迅捷场面,往往三招两式,胜负就已分出。

作为导演系毕业的学生,徐浩峰在写小说之时,往往呈现出电影剧本的特征。小说中的人物戏剧性需求突出,故事线索专一,如《倭寇的踪迹》中的主角目标就是为了开宗立派,以使戚继光的武功和精神能够传递下去;又如《师父》中的陈识,目的也很单一,南拳北上,攘咏春拳能够在天津扬名立万,最好能开宗立派;《箭士柳白猿》中的主角,把确立地位和受人认同当做主要目标。徐浩峰认为,人性和故事的复杂并不是电影要重点关注的,而价值观及价值观的冲突才是电影最有魅力的地方。所以,在他的电影里,见不到复杂的人性博弈和繁复的故事线索;更常见的,是在简洁的故事线中,展现出来的人物之间的价值观的差异,以及由这些差异带来的冲突。“在徐导的电影中,我们看不到中国传统武侠模式化的故事情节和人物角色,没有为了自恋情结而解救,没有为了自我展现而打斗,有的只是人物在实现目的过程中所必须经历的一系列试炼。”10这种电影观给徐浩峰带来鲜明的个人风格,使其成为导演界和编剧界的一匹黑马。他自己编导的《倭寇的踪迹》《师父》《箭士柳白猿》三部长片均被提名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而作为编剧的《一代宗师》则让他斩获了第33届香港金像奖最佳编剧。

在武术动作上,徐浩峰的武侠片追求“真实”“简洁”,落实到电影中,就是呈现出一种“分寸感”。他提出,“孔子学说有‘文、质’之辩,质是实感,文是美感。当实感和美感发生冲突时,孔子选择实感。当今的武打片失之于强调美感,许多武打设计都是追求一个舞蹈化的动作美,轻功不断,分外花哨。而有的时候,一个真实拔刀动作的力度,给人的震撼,可能强过一场群舞的效果。追求技术、追求美感的危机,就是丧失分寸感,而真正对观众形成心灵震撼的是分寸,而不是泛泛的视觉刺激。尊重实感——从真实的武术里开掘出的动态,是补救美感之法。”11他的武术动作不刻意追求美化的效果,而是注重一招一式的精致,在这方面,来自小说创作和导演系教师的功底给了他很大帮助,使他能够从细节上完成一整套动作的设计。如同演员黄觉所言,“导演(徐浩峰)是一个特别清楚自己要什么的人,他会给你一个非常具体的表达方式,每个细节,每个动作,每个眼神,可能细微到了一个嘴角的上扬,在导演的戏里头,你就单纯地去享受做一个演员就好了。”12这种导演功底,让他的电影呈现出一种精致的质感,大到情节走向和剧作结构,小到动作设计和人物表情,都精益求精。

徐浩峰尤其注重动作的内涵,且认为导演对动作的设计可以反映出导演的世界观。他提出,“对动作的理解,即一种世界观,他人替代不得。从电影导演的创作本质而言,对动作的理解,是导演艺术最重要的一环,此环给了别人,导演的艺术便崩溃了。内地导演,武侠片多将武打场面托付给香港武指,导演也就淹没在武指的行话中,个性不显。”13电影是通过动作和行为来推动故事的文本,要想塑造人物、展现主题,动作和行为是最主要的表现手段。尤其对于武侠片来讲,以何种动作方式去处理武打场面,是导演最为首要的问题。对于徐浩峰自己来讲,其本身的习武经历、作家身份和教师身份对他的影响很大。香港演员熊欣欣曾提到,“他(徐浩峰)是从这个现实中那种习武之人的心态和动态,来反映自己对武侠电影的看法,我觉得这种很新颖。”14习武人出身的导演的心态跟美工或摄影出身的导演的心态截然不同,习武的人不重视过程的复杂多变,重视的是“意到”,是“一击制敌”。所以,徐浩峰的电影,不管是其中的武术动作,还是里面的剧作结构,都带有武术的“真”,甚至具体可以说是形意拳的特点——讲究简洁朴实、严密紧凑,讲究勇往直前,以最省力、简单的方式达到目的。正是简单和专一,才给电影带来了与众不同的质感。

徐浩峰追求真实的动作,真实的江湖和真实的人性,用简洁的方式呈现了独具特色的徐氏武侠电影。他的写实主义新武侠打破了奇观化武侠片一统天下的局面,成为当代武侠片的一匹黑马,而独特美学追求和表现为当代所武侠的类型电影树立了一个新的方向标。

【注释】

1徐浩峰.武侠电影之前世今生[J].电影艺术,2014(3).

2同1

3王春.一个人的突围——徐浩峰的武侠小说及电影[J].天涯,2017(2).

4参考纪录片《心思刀理:〈刀背藏身〉武术纪实》。

5李圣.论徐浩峰电影《师父》中的民间武行世界[J].北方文学,2018(6).

6李超,邢桥.徐浩峰新武侠电影的创新元素[J].电影新作,2017(4).

7徐浩峰.强颜欢笑,君子赠言——评《三枪拍案惊奇》[J].电影艺术,2010(2).

8徐浩峰.《投名状》:认输的武打片[J].电影艺术,2008(3).

9同6

10同6

11徐浩峰.武打片的瓶颈[J].电影艺术,2010(3)

12同1

13同1

14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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