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生存困境的寓言与乌托邦的审美救赎
——解读戈尔丁的电影《蝇王》
2019-11-15陈春莉
陈春莉
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以其“寓言式”作品“阐明了当今世界人类的状况”,被评论界赞誉为“寓言编撰家”,并于198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毫无疑问,发表于1954年的《蝇王》是其最具影响力和代表性的作品,并被改编成电影。《蝇王》虚构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中,英国一架满载儿童的飞机在撤离本土的过程中,被击落在与世隔绝的一座珊瑚礁岛上。初到小岛时,为了生存,孩子们齐心协力、精诚合作,一起搭帐篷、看护作为求救信号的烟火不灭。然而,由于人性中潜伏的“恶”的本性渐渐滋生,孩子们之间也产生了冲突,并形成以杰克为代表的“野蛮派”和以拉尔夫为代表的“文明派”的斗争。在这个富有寓言性的影片故事中,戈尔丁通过具体生动的人物形象,借用隐喻和象征的艺术手法,深刻地表达了他对于人类社会的哲理思考,揭示了“恶”的本性给人类带来的生存困境。
一、错位的时空:人类生存困境的隐喻
作为富有社会担当和批判精神的公共知识分子,戈尔丁热切地关注着全人类的共同命运和生存境遇。他属于在原子弹阴影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目睹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并亲自参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见到了集中营和灭绝营、大屠杀和毁灭式轰炸,而战争的残酷与血腥在他内心深处刻下了永不磨灭的伤痛。生活的经历和切身感受激发了他对人性弱点的深入思考。戈尔丁总结道:“恶”出于人犹如“蜜”产于蜂。
在影片《蝇王》中,戈尔丁将故事的时间安排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地点安置在一个孤岛上,通过明暗交织的两条线索,讲述了关于“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故事。明线是:由于战争,被遗弃在孤岛上的孩子们“野性”大发,为了争夺利益自相残杀。这是戈尔丁直接呈现在观众面前的孩子们的战争场景,让人在震惊中看到了孩子们由纯真、善良走向堕落、邪恶的渐变过程。暗线是:大人们之间发动的核战争。大人之间的战争在小说中没有直接的场景展示,而是通过讲述孩子们撤退、逃生、求救等故事时暗示出来的。
直接展示的场面和暗示的故事叙事看似是各自独立的两个空间,内在地又是相互关联的。正是大人们的毁灭性战争导致了孩子们被困于小岛的悲惨命运;正是成人世界的互相杀戮直接导致了孩子们自相残杀。“战争”成为连接两个独立空间的关键词,同时演绎了不同空间的同一的悲剧。这使得戈尔丁的小说具有多重的哲学意味和丰富的审美魅力,也足以引起人类对现代文明的理性审视和对未来的深切忧虑。
古希腊著名的历史学家修昔底德认为由于人性使然,曾经发生的事件将会重演。经历了几乎毁灭性的两次世界大战后,如果人类任其恶欲放纵自流,将来某一天,会不会真的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戈尔丁将《蝇王》的故事安排在异域空间的未来的时间,这种时空观是一种诗意的、想象的和主观性的审美表达,蕴含着多重意味,表达了物理时空所难以表达的意义,具有多重的审美意蕴和丰富的思想内涵。
二、“火”的象征寓意:人类文明与野蛮的二律背反
火的发明与使用成为人类文明史上的里程碑,从此,人类永远地告别了茹毛饮血的野蛮时代,从根本上与动物区别开来,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恩格斯指出,“毫无疑问,就世界性的解放作用而言,摩擦生火还是超过了蒸汽机,因为摩擦生火第一次使人支配了一种自然力,从而最终把人同动物界分开。”1有了火,人类就可以吃到熟食,饮食习惯的变革促进了人类身体结构的发展和大脑的改善。同时,人类复杂多样的生产活动也必须以火作为重要工具。“没有火,许多事业很难进行,甚至无从着手。金工,陶工,烹饪,在这几方面,火是必不可少的。它又帮助石工去开燧石矿,最早受人类驯养的动物也许是受它的吸引。在大规模的围猎时,要把成群的野牛或野马赶进一个池塘或赶下一个悬崖,最容易的办法便是放火,自然能逼那些牛马上死路。火真是个宝贝,无怪乎好些部族不敢赌运气,永远不敢让火灭了。许多神话与教仪都缘或而生,以火为中心,这也就不足为奇了。”2由此看来,火在人类的发展史中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在电影《蝇王》故事情节发展中,“火”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成为文明和救赎的象征。它不仅指自然界中的火,而且具有丰富的隐喻意义,包含着多重指涉内容。被弃于孤岛的孩子们与世隔绝,渴望来自大人世界的帮助和拯救,火则成为孩子获得拯救的唯一媒介。拉尔夫一直在期待这一天的到来。结果,有一天,拉尔夫真的发现了一只轮船经过海岛,但是,令人遗憾的是,恰恰在这个时候,杰克带着人去打野猪了,没有人给火堆添加新的柴火,火熄灭了。由于岛上没有了烟火,船上的人根本无法发现他们。在此,“火”成了孤岛上孩子们希望的象征。不仅离开大人独立生活的孩子们心存希望,渴望未来,而且处于现代困境中的人类也在等待,等待着“戈多”的到来。所以,“火”的象征意义具有普适性、寓言性和独特而新颖的审美魅力。
宙斯为了惩罚普罗米修斯盗天火造福人类,他也随之将潘多拉匣子带到人间。自此,幸福与痛苦同在、希望与绝望共生。火在造福人类的同时,也带来了不可尽数的灾难。当火被人类的非理性欲望所掌控,被无节制地滥用时,则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由此,火具有文明与野蛮、拯救与毁灭二律背反的特质。在拉尔夫极力主张点起火的时候,猪崽子说了一段富有深意的话,“后来你们又到这儿来搞了个根本没用的大篝火。这下可已经把整个岛都点着了。要是整个岛都烧个精光,才真是可笑哩。咱们不得不吃煮水果,还有烤猪肉。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一语成谶,他的预言后来果真变成了现实。火成为杰克追杀拉尔夫的利器。为了追捕躲藏在密林中的拉尔夫,杰克采用了火攻的方式,结果,火势迅速蔓延甚至熊熊的大火包裹了整个小岛。
“火”的寓言给现代人敲响了长鸣警钟,时时警惕人们思考:人类如何正确地认识、合理地使用所创造的一切文明成果。罗伯特·路威认为,人类胜过黑猩猩之处在于,人可以延续前代的经验,渐渐积累起许多谋生的方法,而且不独谋生,还谋所以善生,由此,人类可以生活得更好。但是,在这些宝贵的文化财富中,也掺杂了许多“渣滓”。“后世子孙学会截石为刀,也学会用刀截指以服丧致祭。火器射禽兽也射人类。君主立法以治国,也制刑以残民。”3隐藏于文明成果的习俗、制度中的“渣滓”对人类的未来构成了潜在的威胁。现代科技文明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为人类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和享受生活的机会,另一方面也使人类时时生活在先进技术强大破坏力量的威胁之下。“目前世界存有的核弹头估计超过六万只,许多核弹头的威力比炸毁广岛的原子弹大一千倍。在我们这一生的时间里,使用这些武器的可能性正在日渐增长。”4虽然和平与发展已成为当今世界的主题,但是战争的潜在危险并没有消失。吕叔湘认为,“最严重的还是战争问题,核武器问题。各国的政治家没有一个不知道核战争可以毁灭世界,可是都认为人家有了我就不能没有。可悲就在于没有人要发动核战争,可是没有人能保证不会发生核战争。”5
电影《蝇王》采用寓言的方式,正是对这一政治问题的回应和思考。人类的非理性一旦溢出了理性的限制和约束,《蝇王》中孩子对“火”的滥用,还会发生在一切处于同样境况的孩子身上,会发生在人类身上。以火引发的毁灭使电影具有认识人类社会的功能和深刻的哲学内蕴。伊格尔顿认为,“只有真正堕入地狱,见识到人性中的野蛮、非理性、猥亵,才能真正理解什么是拯救。”6
戈尔丁正是如此,他先挖掘出了人性中潜在的“恶魔”,然后进行拯救。
三、异域时空的书写:乌托邦的审美救赎
自18世纪60年代工业革命以来,人类社会的生产力飞速发展,同时,资本主义唯利是图的嗜血本质进一步激发,贪欲像魔鬼一般引诱着人们纷纷投入权利和金钱的札格纳特车轮下7。各种社会问题层出不穷,世界范围内的贫困饥饿、种族歧视、核武器威胁、恐怖主义的袭击、枪杀暴力事件和局部冲突等持续不断。以至于“在未来的世界,拥有核武器的国家之间会因为争夺稀少的资源而频繁交战……占人类社会主导地位的生活方式不仅会滋生种族主义,散播愚民文化,迫使人们相互争战,驱赶人们进入劳动营,还具有将人类从这个星球上彻底抹去的能力。”8
因此,如何解决这些棘手而重要的全球性问题,拯救处于重重危机中的人类,成为当代文艺美学和社会学集中关注的主题。从德国古典美学到法兰克福学派,思想家们设计了五花八门的审美救赎方案:把文学艺术作为改善社会、增进人类福祉的有效工具。戈尔丁借用独特的叙述方式对救赎问题作了回应。拉尔夫是戈尔丁的理想化身,是处于危难中孩子们英明果断的领袖。他坚守人类的道德,力主借用文明、秩序和理性治理孤岛上的儿童世界。他要求孩子们用椰子壳取水喝;睡在搭建的窝棚里;划出固定地方作为厕所;手持海螺的人才可以发言,坚持使火一直烧下去以作为求救信号。作为一名海军军官的儿子,戈尔丁接受了理性教育的熏陶,他也倾向于借用成人世界带来的文明拯救处于困境的孩子们。随着离开大人的时间越来越久,恶的欲望膨胀,文明的秩序渐渐地在他们头脑中淡化,理性的约束已经逐渐被野蛮的弱肉强食所取代,而且理性与非理性发生了疯狂的冲突。最后,拉尔夫被追杀,小岛被笼罩在大火中。
戈尔丁无法从孩子们那里找到解决问题的手段,拉尔夫的惨败事实证明了戈尔丁设计的“自我”救赎的失败。于是,戈尔丁只好借用“他者”救赎解决不可解决的难题。还没有彻底绝望的戈尔丁把拯救的希望寄托于外来的异己力量—成人世界。他带着一丝乐观主义的乌托邦向往:在背后是熊熊烈火和杰克等追兵,前面是茫茫大海,拉尔夫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正好从此经过的军官受到岛上火的吸引来到拉尔夫面前。这种突如其来而又刻意设计的结局是戈尔丁无路可走的绝望式抗争,还是一种寻求乌托邦救赎的方式?
如果说拯救孩子们的力量来自于他们所生活的小岛以外的异域空间—大人的世界,那么拯救人类的力量来自哪里呢?这引发了人类对于救赎问题的深入思考,现实被从神话和寓言的崇高空间中再现出来,人类的命运悬而未决。因为缺乏有效的社会实践和物质基础,戈尔丁审美救赎理想包含了太多的乌托邦成分。但是他对于未来可能出现的核战争的描写却意义重大。其所揭示的反战真理比“禁止核武器”的标语口号更具有震撼力。
【注释】
1恩格斯.反杜林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112.
2[美]罗伯特·路威著,吕叔湘译.文明与野蛮[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1987:51.
3同2,292.
4[英]特里·伊格尔顿著,刘锋译.文学原理引论[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228.
5同2,299.
6[英]特里·伊格尔顿著,林雅华译.论邪恶[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4:104.
7札格纳特是印度教的主神之一毗湿奴的化身。崇拜札格纳特的教派的特点是宗教仪式上十分豪华和极端的宗教狂热,这种狂热表现为教徒的自我折磨和自我残害。在举行大祭的日子里,某些教徒往往投身于载着毗湿奴神像的车轮下让它轧死。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922.
8[英]特里·伊格尔顿著,李杨、任文科、郑义译.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