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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美好遇见美好

2019-11-15顾晓蕊

海燕 2019年3期

□顾晓蕊

沉静之美

阳光透过树隙筛落下来,洒下片片浓荫,同时淌落下来的,还有一地鸟鸣。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鸟鸣,伴随着黏稠的蝉鸣声,交织出一曲曲动听的林间交响曲。穿行在城西郊的这片湿地公园,走走停停,轻嗅着青青草木的芬芳,我感受到沉静悠然之美。

我家位于城东的闹市区,附近有马路、菜市与休闲广场,每日车鸣声,喇叭声,交谈声,叫卖声,还有夜夜笙歌的广场舞,令人时常生出莫名的烦忧和无端的焦躁。因而,每逢周末,我习惯一个人背起相机,从城东乘车一个多小时,来到新城区的白龟山湿地公园,寻一方静谧安然之所。

湖边垂柳依依,花木葳蕤,水中生长着清逸秀拔的芦苇与一塘又一塘挤挤挨挨的荷花,湖对岸远山如黛,隐隐可见,恍惚间,好似漫步西子湖畔,只是这里比西湖寂阔,万余亩湿地园区内游人稀少,抬眼即景,秀美如画。

我手端相机,边走边拍,一转就是大半天。我熟悉这里的花草树木,清晰地记得哪个角落牡丹品种最多,何处有大片的蔷薇花瀑,月季几月花开最盛,哪条小径旁边是海棠林等等,仿若它们是我的故交旧友。

这些年,朋友来来去去,相伴走过一段心路,也许再见,或是再也不见,留下一段回忆,一份怀思,或是几许惆怅,几声叹息。好在花不负人,它们年年地开。你来,或不来,它们都在那里,默然无语,又胜却千言万语。一树一树的花开,如瀑如潮,我沿湖而行,如赴一场花的邀约。

我偏爱海棠,年少时读《红楼梦》,记住了海棠诗社,想那一群妙人儿,每日在大观园中赏花,饮酒,酌诗,何等的热闹快活,终是红消香残,人散去。这也让我在那般年纪,便懂得伤感怀愁,有了怜时惜物之心。年年海棠花开,我会来这里赏花拍照,花瓣薄而轻,素雅清美,盈盈欲飞。一大片海棠花林盛放时,我站在花树下,迎望一树粉白,光华灼灼,觉得一切语言都显得那么无力,唯有感恩,唯有欢喜。

有一种花,亭立碧波之上,不媚不俗,清劲奇崛。世人爱它的盛放,亦爱它的凋零,无论哪一种姿态,都是最美的水墨大写意。只有荷花,唯有荷花,它盛开时,够美,够艳,够雅,极尽生命之绚灿。而凋败的残荷,坚忍而冷静,有一种寥落之美。我见过吴冠中画中的残荷,残叶与莲蓬卷缩着,枯枝横斜,敛尽风华。你看它凋了,败了,失去往日的光泽,却多了清朗之气,更显风骨与气象。

木槿是从《诗经》中逸出的花,“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舜即木槿,伊人之美,如花似朵。木槿花仅开一日,此落彼开,又名朝开暮落花,这多像短暂易逝的流光韶华。木槿花能食用,还有药物效用,我曾采摘过一些,洗净放入羹汤中,还可加入蜂蜜熬水喝,清热且养胃。木槿花是很寻常的花,却有温柔的坚持,它美得无私,美得坦荡。随处可见的紫薇,听名字像极了邻家女孩,低眉含羞,偏又生得泼实。随便寻一小片地,种上紫薇,来年它便许你一树花开。还有月季花海,仅品种就有近百种,神姿各异,摇曳生香,看得人满眼欢喜。

想必是,每个女子的心中都有一朵花,它是你努力想成为的另一个自己,暗合了你的禀性与气质。世上没有不美的花,各有各的美与好。美好的人与美好的花是一样的,都有带香气的灵魂,不仅懂得修养自身,也让身边的人觉得安心、舒心和宽心。让他人因你的存在,感到生命充盈丰美,有安稳妥贴的好。

正走着,抬头见前方有一只蝉被粘到蛛网上,挣脱不开。想这小小的蝉,在地下蛰伏多年,才破土而出,飞上枝头高歌,只有短短一个月生命。当下心中不忍,我捡来根树枝,将它轻轻从蛛网上挑下,放回树桠上。它振翅跃上枝头,鼓鸣高歌。

小路上聚集一群蚂蚁,我抬脚迈过去,又倒回来。深恐路人倘若没看见,一脚踩下去,上千个小生命休矣。我蹲到路旁草丛处,洒下面包屑,二十来分钟后,成群的蚂蚁迁移过去,这才起身朝前走去。一棵小树被风吹歪,我看了感到别扭,心里难以平静,跑上前去,两手用力抱紧树干将其扶正。有时是某株花被顽劣的孩子连根拔起,生命的尊严被摧折,被戏弄,真令人惋惜,我用手扒开泥土,将它又种回原处。一想到,它们或将因遇见我而改变命运的轨迹,心里便有几分得意与些许欣悦。

林中的鸟飞起来很迅敏,刚瞅见它的身影,嗖的一下便不见踪迹,我为自己不经意间惊扰到它感到不安,有意让脚步轻些,再轻些。若是走着走着,遇见雨,倒也不怕。微雨纷飞中,撑一柄花伞,行走在江南风情的木桥上,别有一番情趣。雨歇天晴,会有蘑菇冒出来,我总疑心它们是从童话故事里跑出来的,是林中的精灵。倒伏的朽木上,还会长出木耳,像极了大地的耳朵,它们能听到花开的声音,叶落的声音,通晓大地上的一切秘密。

久居闹市,那颗心被生活打磨得日渐粗砺,让脚步慢下来,方能听见万物的召唤。世间每一场相遇,都是深深浅浅的缘,从与花草生灵的对视中,照见生命的繁茂与坚韧。我愿意把时间浪费在看似无用却有趣的事物上,沉静在柔软的时光里,就这样慢慢老去,有多么好!

简素如莲

我居住的地方属老城区,与小区一墙之隔的背巷是菜市场,天刚乍亮,市场内已是熙攘嚣腾。街两边摆满沾有露水的新鲜蔬菜和红红绿绿的水果,早起的人们穿梭其间,谈笑喧呼,到处透着市井里弄的热闹气息。

我留意到了他,一位60多岁的老人,个不高,很瘦,沉静安详的样子。他在巷口摆个小摊,修表、修锁、刻章、配钥匙。他做起活耐心,细微,有板有眼,价格公允。摊位前常围着人,有人付过钱,临走夸一句:“还是你这最放心,手艺好咯。”他笑笑,算是作答,低头接着干活。

自我搬来这里就认识他,守着个小摊,风雨无碍,算来已有二十余年光景。在老巷子里,多的是流动摊位,来来去去,净是些新面孔。只有他摊位不变,一辆木制小推车,倒像是一棵树,长在了巷子里。

那是刚搬来不久的一天晌午,收拾柜子,翻到爱人送的一块老怀表,坏了很久。我想拿去修修,来到巷子口,见小推车后面空荡荡的。

我正纳闷,卖菜的大嫂热情地说,他家在后院,离得近,许是回去吃午饭了。我绕行到后面,果然见到他,正向院子里走去,哦不,是缓慢艰难地爬行。他双腿残疾,弓着腰,手脚交替挪动,一步一步前移。我先前知道他腿脚不便,没想到双腿严重变形。

他终于挪进小院,在矮凳上坐下,抬袖抹一把汗,轻喊道:我回来了。有个女人迈出屋外,端上饭菜,她行走缓迟,我这才留意到是位盲人。一个孩子跑进院,喘着粗气,小脸上盈满汗珠,也坐到桌前。我以为是他们儿子,后来才知是收养来的孩子。

巷子里是藏不住秘密的。在乡下时,邻居两口去城里卖菜,车翻进沟里,都去世了。撇下年幼的稚子,他们收养了那个孩子。后来进了城,男人凭手艺挣钱,女人守着个家。

饭菜倒简单,稀粥,配上一汤一菜。三人坐下吃饭,孩子筷子翻动,碗底卧一个荷包蛋,脆笑着夹起来,放到男人碗里,男人没舍得吃,又夹到女人碗中。女人咬一口,觉得不对,又摸索着拨回孩子碗里。

房子虽说破旧了些,篱笆围起的小院里,女人侍弄许多花花草草,有大丽花、鸡冠花、风仙花、一串红,还有几株高高的木槿花,明媚、鲜亮,好似他们的生活,花开繁复。盲人种花,种的是希望,希望常在,生生不息。

我成了他的常客,每次路过巷口,习惯用眼睛搜寻熟悉的身影。多年以后,那个孩子长大了,在小巷南头开了家店——阿福修车铺,阿福是他的名字。

阿福给父亲买了台新收音机,闲时,老人喜欢听戏,咿咿呀呀的声音,听得他陶醉地眯起眼,仿若那一段段清扬婉转的唱腔里,有红尘中最深的懂得。

有好几回我看到,收了工的阿福,来到修表摊前,要背养父回家。老人推托不让,阿福弯下腰身,一手推车,一手搀着父亲。老人走几步,停下,抬手擦汗,旁边有人夸道:您老有福啊!老人笑了,白雪般的笑容,干净通透。

那明朗纯澈的笑,攀着花香漫进我心底,让我想起一个人,现年63岁的周润发,永远唇角微扬,悬着一抹清笑。

那年,我读高中,迷上发哥主演的影片。只要是他演的电影,省下饭钱买了票去看,还嫌不过瘾,周末跑去录像厅,又黑又呛,一屋子烟味,哪顾得上这些,心思全在观片上。黑暗中,睁大眼睛紧追着他,一遍遍地回味他的每个微笑,孤高的笑,清冷的笑,温柔的笑,寂落的笑。他是《上海滩》中义薄云天的许文强,是《英雄本色》中帅气洒脱的小马哥,是冷峻霸气的赌神高进……他扮演的角色千人千面,棱角分明,走到哪里都是最亮的星星,闪闪发光,也因此获奖无数,成为一代影帝。

出生于贫苦农家的发哥,凭着一身硬气和硬骨,打破命运的魔咒。他从最底层做起,苦苦挣扎,从不被认可,受尽冷落与嘲讽,到一步步攀上山巅,创下属于自己的时代。我那时真是迷他,醒着是他,梦里是他,心里装的全是他的影子。那样沉醉心动,注定是一个人的欢喜与忧伤,与他人无关。

而今,演艺事业达到巅峰的发哥,早已不是当年的穷小子。他有钱,很多很多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却活得清醒,活得明白。在美女如云的娱乐圈,陈荟莲算不上漂亮,但她成了发嫂。发哥爱发嫂,一爱就是一辈子,没有绯闻,无儿无女。他说,“这些钱不是我的,我只是暂时保管而已。”他捐出全部身家56亿做慈善。他还说,“人生中真正难的不是赚多少钱,而是如何保持住一颗安宁的心,过着平凡而快乐的生活。”

生活中,他是极节俭的人,经常逛菜市场,为一捆青菜,跟摊贩讨价还价,买十几块一双的拖鞋,趿着它穿街过市。身为大明星,他简单,低调,没有架子,淡泊平和,有的衣服穿几十年,出门坐公交,挤地铁。他平凡,又独特,一生只愿做自己,做个普通人,越简单越好,越素净越好。

他还喜欢摄影,自己冲洗,黑白照片居多,举办过摄影展。那些大画幅黑白胶片作品,拍得实在是好,安谧,简静。有淡淡的光影斜照下来,照片中的静物、风景、人物,充满怀旧的味道。将一切删繁从简,世界简单到只余下黑与白,真实而本色,让心灵回归质朴沉静。

这就是发哥,他懂得放下和舍弃,从闪耀的舞台中心,退回到生活的深处。想起来,觉得光阴真残酷,会带走许多东西。我见到有媒体拍到他的近照,老了呀,有了白发,连胡子也染上霜,不再是当年的清逸小生。但那又怎样,他活得有意思有滋味,纵千帆过尽,依旧心怀坦荡与真纯,愈加柔软慈悲,祥和宁静。

我因而相信,在这纷繁尘世中,总有那么一些人,不管经历了多少苦楚伤痛,始终对生活抱以温柔的善意。他们简素如莲,是低温的,素色的,不争不辩,不浮不躁,怀着一颗素静心,活在一片清凉世界里。

日常光阴

作家玄武在《种花记》一书中写道:千军万马,不抵一颗种花的心。玄武种花,惜花,懂花。择一园而居,沉迷花前事,任时光缓慢淌过,以一室纵观天下。

他还说:种花代表了生命观,写作观,花根在土,花朵在空,同时具有了朴素与妖娆,藏与展示,向上与向下,蓄与爆发。这是人至中年的透澈了悟,率性,坦然,有勘破世事的畅快,有我行我素的恣意。

夏夜,一树茉莉开了,香气盛满院子。他坐到桌前想要写作,身心被香气浸透,一时有些恍惚,反正写不进去,不如去园中看花。腊月,窗外大雪飘飞,室内玫瑰反季盛开,书房成了花房,如置身春天。

花有些萎了,摘些来,给小儿洗鲜花浴。有一种嫁接的树玫,花朵凋败后由深粉变深紫,剪下用它做包子,香气在舌尖舞蹈。夜雨中观花,草木的叶子随风摇动,似在大笑,叶上水珠闪动,犹如珍珠,颗颗莹润。

这是玄武生活的细小片断,带着文人的风雅意气,日子过得不慌不忙,清淡有味。人活到一定年纪,是往回收的,敛起锋芒,逐渐回归本真。遍尝人生百味后,学会倾听内心的声音,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明白自己真正的需要。

年轻的心,怎会懂得这些,眸光流盼间,喜爱的全是浓烈的东西。街上看到艳丽的衣服,内心暗喜不已,谁不向往绮年玉貌,期待热烈地绽放。记不得从何时起,我开始偏好棉麻,拉开家中的衣柜,全是素静的棉布衣裙,贴身而温情。

我还迷上旗袍,丝绸质地,凉凉的,滑滑的,盈满一份静好。购回四季的旗袍,换着穿,以前不喜欢旗袍,是受不了那束缚。想来,旗袍更适合有阅历的女子,温润如水,方能悲喜不惊,端得起岁月安稳。

就连舌尖上的嗜好,也有变化。居住在海岛上时,海风湿潮,久居海边的日子,偏好食辣,无辣不欢。每道菜汪一层辣椒,红灿灿的,吃起来才爽快,透着股凛冽劲儿。而今不再偏好大咸大辣,觉得清淡才好,淡中能嚼出甜味来。

有那么几年间,我陷入忙碌的怪圈。偶尔,午夜梦回中惊醒,在黑暗中兀自追问生命的意义,活着的意义。到底累病了,住了十几天院,出院那天是春分,走在大街上,见枝头爆出无数花朵,灿烂炫目。天地有大美,而我只顾低头赶路,脚步匆匆,错过了多少人间盛景。

我努力让自己慢下来,享受清欢的小时光。喜欢上读书,写作,背着相机去旅游,感知四时之美。不纠缠,不计较,放下该舍弃的,将心灵腾空,只用于安放美好的事物,一团喜气地活着。

丰子恺说:既然无处可逃,不如喜悦。既然没有净土,不如静心。唯有在嘈杂纷繁中,默守一份沉静的人,才能沉着安然,从容坚定,体会到细小的欢愉和生活的充盈。

小院里摆一桌,呼朋三面坐,另有一面闲着,留与一树梅花。泡上一杯好茶,与友品茗、闲聊,花香与茶香缠绵,实乃人间雅事。这是丰子恺漫画中的一个场景,日常却美好,有淡淡的喜悦。

另一幅画中,春来了,柳枝青青,杏花正浓。有游人前来踏青,风过处,瓣瓣杏花落在发间,落在石缝,落在阶前,像极了纷扬的花雨。他的画总令人于平常处,品出生活的真味。

两位普通农妇,前者挽篮,后者挑担,走在乡野小路上。青草悠悠,花香袭袭,偶有燕子飞过,一派恬静安详。画旁题字:不宠无惊过一生。疏朗几笔,勾勒出寻常生活的滋味。无怪乎朱光潜评价丰子恺的漫画:“他的画极家常,造境着笔都不求奇特古怪,却于平实中寓深永之致。”

有一回,正翻看《子恺漫画全集》,适逢好友小雅来访。聊起丰子恺其文其画,我且喜且叹:“平凡人家,日常光阴,在他的笔下,越看越有味。”她笑着回道:“心里存着美好,所见所遇,便皆是美好。”

小雅经营着一家玉器店,平时很忙,但她喜欢写诗,善弹古琴。每周小雅会关店两天,开车去往山里,她在那有个带院的房子,取名“花见”,借山而居。每月会有几天,琴友们相约到此雅集,换上素雅的汉服,插花,品茶,抚琴对月。

小雅将对诗意生活的向往,化作行动,徜徉于水云间,静享一份安然。她是个素心若水的女子,怀着美好的心,只为遇见世间一切美好。生活中充满各种相遇,当美好遇见美好,如同花朵遇见雨露,草原遇见星空,是彼此的成全与映亮。

一辈子那么长,不用急,慢慢地来,悠然地走。月夜听竹,雨中观荷,梅下饮茶,湖心看雪,这么多妙不可言的事情,皆有让人内心沉静的力量。心静下去,智慧的微光才会浮上来,日常的光阴里,有了动人的喜悦。

静看一花一木,一山一水,在与每一株植物的对视中,聆听自然的清音,去感知从容之美,静默之美。那些清素的日子里蕴藏的,其实是对这世间最浓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