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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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过一只猫，它有锋利的爪子和黑亮的眼睛。瞄准、起身、跳跃，夏天上树寻求阴凉，冬天晒杀菌的太阳。它见过我，是一只有礼貌的猫。我刚来这所医院不久，它就以主人的姿态向我行来注目礼，告诫我沉默寡言也许是生存之道。来这儿工作三四年，我隔三差五就能碰见它，它正当壮年。

肿瘤科这几年的病人越来越多，年纪大的年纪小的，有大人物，也有小人物。8楼新来了个女孩儿，二十来岁，正是人生最好的年纪，得了瘤，说是刚参加工作没两年，体检时查出来的。护士长告诉我，这姑娘姓周，在时尚杂志社工作，那天是一个人来办的住院手续，但她很精神，戴着假发，典型的单眼皮，说话含糊，看起来还挺酷，跟没病似的。

住下不久，小周她母亲就赶来照顾她。小周的床位靠窗，对每个住院的病人来说，靠窗的床位比其他床位、尤其是靠门口的床位要舒适得多。同病房里都是年纪五六十岁的病人，她来之后难得病房里生气了许多。这是个爽朗的姑娘，同房的几个老人家都待见她，也喜欢这个小姑娘的年轻直爽。她在她的病友刘奶奶跟前更是有些顽皮，削个苹果也能讲一大段故事，逗得老人家笑个不停，仿佛她是来医院看望病人的一样，连她母亲也拿她没办法。治疗方案没出来之前，我跟同事去查房，同事跟我不一样，他是个幽默的医生。每次碰见小周他总不忘打趣一番：“要是化疗的话，别说你自己这点短头发，就是你戴这假发都得掉光咯！”小周总是笑着说，治疗期间要是头发掉没了，就在网上再买个假发，还得买那种颜色最显眼的，每天戴着在走廊里晃悠，多好看。

等待手术的时间是有点难过的，我所知的小周一贯是爽朗自由的。她来的时候，这座城市刚入冬。8楼窗户正对医院大门，外面人来人往，有时她盯着窗外能看上好一会儿。我猜想是医院束缚了她，喊了她一声，回过头她却又是平常活泼的神情，只是我似乎感觉她未必如之前开心。

“在看什么？这么认真。”

“车子、人、树，还有那猫。车和人来来往往，树上的叶子十分钟掉了四片，猫换了两次地方睡觉。”

“这倒是新鲜，不过，等你做完手术出院了就不觉得新鲜了！”

“不一样的，住院跟不住院不一样，医院和家也不一样，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其实都在变化。就像我身体里的肿瘤，我看不见它，但我感觉到它在变化，也许是在变坏，变好也是说不定的！”

仔细想想她说的没错，我无言以对。长久的沉默后，我终于重新认识她，她是有生机的人，我承认，她也是敏感而睿智的人，我明白。

隔天趁着日头好，她下楼散步，我碰见了她。我刚巧把车停好，就看见一个短发姑娘穿着红色裙子蹲在地上喂猫，那猫我认识，没错就是它。这猫平时跳上跳下炸毛的样子倒是跟小周的性格和头发都有点像，一样有用不完的力气，使不完的劲儿。现在小周给它顺毛，难得这猫一点不凶。查房时我提起这事儿，她说上次在窗户边隔着老远看见那猫晒太阳，一会儿趴着，又在草里跳，觉得可爱，当下就在网上买了好几大袋子猫粮。她算了一下，可以喂到出院。又因为快递只能送到医院前台，不能送上楼，她自己下楼取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周仿佛跟那猫约好了，每天到点儿了就去喂它。治疗方案出来后等待手术那几天，小周特意带了她母亲去喂猫，还说这猫不错，能到她跟前去要吃的，跟她脾性相投，活泼又懒散，是个绝顶聪明的猫。值得一提的是，临进手术室前天，她还叮嘱她母亲别忘了去喂猫，她跟猫都交代好了要去做手术，有段时间不去喂它。她母亲中年丧偶，在女儿生病后迅速老去，含泪应允了自己女儿这个荒唐的要求。这件事最后还成为我们科室里常谈起的话题。

做化疗期间，小周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每晚都心绞痛，连带着嘴巴、喉咙都在痛。她倒是真买了顶假发。中国人最不缺少苦中作乐的精神，从黄土地里走出来的中国人在疾病面前惯常是苦中作乐的姿态。我见过许多病人在住下一段时间后，脸上的神色开始变得跟我们医护人员一样，无表情就是最好的表情，微笑就是最大的宽慰。他们互相鼓励劝慰，每天打针吊水吃药治疗，重复却不单调，小周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她顶着亮黄色的假发在走廊里呼唤护士，成为了8楼肿瘤科的一道亮色。

所幸后期治疗恢复一切顺利，小周出院那天，摘掉了假发，漏出了参差不齐的头发。临走之前，小周还去喂了一次猫。再后来，她把那只野猫抱回家里养着，耐心带着它去打了疫苗，做了驱虫，还时不时在朋友圈里分享那只猫的各类搞怪的照片，瞧着真实美好。

闲下来无事，发现她有阵子未分享照片了，我就去看了看她的朋友圈。小姑娘大方洒脱，没有设置“三天内可见”或“半年内可见”，看到一半，突然发现她在上次生病前半个月的照片里，自己还留着长发。我有理由相信她在来医院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提前去剪了短发。即便嘴上说着洒脱随意，她还是珍惜生命的，她十分享受活着的每一天，并用心记录下来。朋友圈的最后一条，是她拿着牵引绳像遛狗似的遛那野猫的照片，照片里猫回过头龇牙咧嘴，配文是：“嘿，小野猫，别跑太远了！”

再见到小周，还是在医院。她又提前剪了短发，戴上了假发。只是这次，她是戴着假发出院的，还被人换上了齐整的衣服。之前一天，她躺在床上，咧开嘴对她母亲说：“妈，照顾好我那野猫啊！怪想它的，记得跟它说我出远门了，可能不回来了。还有我这头发咋就留不长呢？是挺奇怪的。”我们都瞒着她，但原来她知道。

只是小周不知道的是，某天，我看到电影《七月与安生》，看见周冬雨这妮子自由散漫的样子，像极了她。一样的单眼皮，一样的说话含糊不清，甚至连那角色的性格都跟小周相像。周冬雨演的那个角色叫做安生，电影里的安生过上了幸福安稳的生活，现实里的小周也应该过上了逗猫做饭旅行的安生生活。小周——我微渺地见证过，你剪短发、你戴假发，你喂猫、给它顺毛，你留长发，认真又懒散，像那野猫一样，懒散生活，认真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