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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里的那些“药”

2019-11-15

长江丛刊 2019年16期
关键词:乌梅桃花开井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三月桃花美如画,娇艳花朵齐绽放。花儿似的姑娘要出嫁,愿有幸福美满好人家。

看到这儿就想起了自己出嫁时的样子。那是冬天,刚下过雪,天空是寂静而透明的白。而我是红色,从内到外,从头到脚全是鲜艳的桃红色。亲朋好友簇拥着,摄像机镜头跟着。第一次那么郑重,那么盛大,那么风光。假睫毛长长的,脂粉白,唇膏红,长头发盘成髻,髻上也缀满花朵。镜子里那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好像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不敢张嘴说话,手脚也不知道往哪儿放,身体和表情都像在一个套子里,僵硬着。幸好小哥哥走了过来,盯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新娘子其实不用化妆,也是最美最漂亮的,特别是我妹妹。”我扑哧一下就笑了,对着镜子把口红抿掉了一层。嗯,这样就舒服多了。还是小哥哥最懂我。

撒糖果,撒烟,放鞭炮,嗵嗵地,贴着大红双囍的车子要启动了。我用目光穿过热闹的人群寻找母亲,我想和她告别。可是搜寻了好久也没看到。在踏进车门的一刹那,我瞅见母亲躲在厨房的木格子窗户后面,两个胳膊一抬一抬的。我明白了,母亲在用袖子擦眼泪。

说好了不让我“哭嫁”的,可母亲自己却没忍住。

我仰起头,看了看洁白的天空,看到了云朵,还看到了许多细细密密的树枝光秃秃地站在半空中。我把眼睛里翻涌的泪水顶了下去。

冬天在寒风中裸露着肢体的树一定是痛的,包括大地深处隐藏着的根。

那些细密的树枝,有几枝是斜的,是凌空从北山墙那儿翻过来的。尽管也是光秃秃的,但还是比别的枝桠生动。我知道,那是屋后我最喜欢的那株毛桃,也赶来给我送行。

树是已经去世三年的奶奶种的。鄂西北的大地上有村庄的地方就有桃树。乡下人常说一句话:桃饱杏伤人,梅子树下抬僵人。桃树性情最好,温暖纯良,果实可以当主食。所以,桃是乡下孩子最好的水果,不论是碧桃、白桃、毛桃还是冬桃,我都吃不够。母亲说,我从小到大吃的桃子可以装一车皮。我说,那我就当桃树的女儿。人说中国是桃树的故乡,而桃树呢,就是我的故乡。

二月风光起,小桃枝上春风早,初试薄罗衣。天蒙蒙亮,父亲就起床,披上棉衣,呵着凉气,拿起皮鞭,争分夺秒地去抢春耕。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春风料峭,风还是凉的,天空和大地也是凉的。鞭子带着风声落在老水牛的屁股上,又冷又硬,牛还不习惯,很委屈地闷着头“哞”了一声。这哞声却唤醒了父亲,他把皮鞭抡得更灵活更上手了,哞声也越来越大,粗粗的,夹杂着疼痛、鼻息、喘息,还有叹息,岁月一样沉重。犁铧上的铁锈哗哗地落下,风和大地把刀片磨得锃亮。一大片冻土很快被犁铧翻转,露出了深处的骨肉,泥土腥膻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拖着小小的影子,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撒种子。细小的风和种子在手中滑落。它们将在这骨肉的夹缝中脱壳生长。

所有的生长都是疼痛的。乡村的幕布下飘荡的绝不仅仅是田园牧歌。

黄昏的阳光下,从山岗上依次走下来的是父亲、耕牛、犁铧和我。辛苦和劳累让我们都低着头,像一幅剪影,精疲力竭的剪影。走到村口,我的眼神却突然亮了,疲惫一扫而光。桃花开了!屋后的那几株桃树,开出了满天粉色的花朵,单纯明媚的女儿红。一大团粉色的光,照在屋顶上,照着一屋子的温暖和喜悦。晚饭早已备好,母亲迎上来,父亲说:“桃花开了。”母亲说:“是啊,桃花开了。”

原来他们也发现了呵。桃花在半空中笑盈盈的,黄昏的空气多么温柔。

“桃花开了!我也要看。”瘫痪在床上的奶奶也听见了,她拖着八十多岁的皮囊一骨碌爬起来。

“三月三,桃花开,桃花娘娘嚷病来,桃花的爹桃花的妈,桃花的爹爹叫桃疙瘩,桃花妈妈叫桃莲花,桃花的哥哥叫桃条条,桃花的姐姐叫桃叶叶,桃花的妹妹叫桃朵朵……”奶奶坐在床上张开嘴巴就嚷起来。

“莫嚷了,莫嚷了,明天管你看个饱。”父亲说。

“你说不嚷就不嚷,你是桃疙瘩还是桃莲花?”奶奶不依不饶。父亲笑笑,不吭声了。

奶奶的“嚷病”任谁也止不住的。鸡不下蛋、狗不叫、猪长不大,孩子们不听话,儿子出门不打招呼,媳妇饭做得太硬,田地里收成不好……需要嚷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一个二十六岁就守寡的女人心中憋着一座火山,随时都在准备着爆发。

五年前,近八十岁的奶奶还嚷着让小哥哥骑自行车带她去十几里外的罗湾村看戏。戏是河南豫剧《朝阳沟》,回来的路上却不小心一个趔趄掉进了稻田沟。髋骨骨折,从此瘫痪在床。偌大的世界变成了一扇窗口,一个轮椅,一张床,一个逗号。寡居五十年,孤单五十年,抗争五十年,疼痛五十年。终于熬到儿孙满堂,颐养天年的好时光,却连小脚走路的权利也被剥夺。抱怨、挣扎、吵骂、不甘……生活的残忍从来没有停止过。

一日三餐躺在床上,几乎没有运动量,很长一段时间,便秘成了奶奶最大的问题。父亲指挥我们给奶奶做蜜丸。

什么蜜丸呢?就是把前一年积攒下来的桃核和杏核砸碎,取出核心的桃仁、杏仁,再配上松子仁、柏子仁、郁李仁研末,加上陈皮末和蜂蜜,最后呢,再加上几瓣新鲜的桃花。调匀,搓至光滑明亮。还好,旧年的核砸开,仁还是那样的新鲜,洁白,带着晨曦一样的光泽,像神谕,也像箴言。有新鲜的桃花,还有新鲜的桃仁、杏仁,这样的丸子就叫桃花丸吧。

桃花丸做好了,母亲拿给奶奶,奶奶却不喝。她和母亲叫嚷:“不用南井水不喝!”。我们村子大,有两口井。村南头的叫南井,村北头的叫北井。我们家住在村北,离北井近,就一直用北井水。北井的水浅,渴了,掐片荷叶弯个瓢,爬在井沿就能舀水喝。南井的水深,要用十几米长的绳子把吊桶放下去才能有水。奶奶一口咬定南井水比北井水清凉干净,好喝。母亲没办法,让我和小哥哥去打水。我俩偷懒,悠悠地出去溜达一圈儿,打一壶北井水冒充。奶奶喝完,“哇”地一声吐在地上,骂我俩不仁不孝,拿起拐杖就要开打。我和小哥哥吓得撒腿就跑,乖乖去打南井水。

南井水也是药。南井水配桃花丸,奶奶的火气终于慢慢消了下去。

这是八十岁的奶奶在“撒娇”呢。一朵干枯的花朵,也要做最后的绽放。学医后,我才知道为奶奶做的“桃花丸”其实是五仁丸,它来自元代医学名著《世医得效方》。桃仁、杏仁、郁李仁……这些仁字家族的小东西都是宝贝,是精华。用这些富含油脂的果仁来濡养肠道,可专治老年人津枯肠燥或者孕妇产后血虚便秘之症。五仁丸,多好的名字啊。仁、义、礼、智、信,一个都不能少。

人说桃花只宜种在屋后,不宜种在屋前和南山墙,因与“潜逃、难逃”谐音。奶奶却不信这个邪,有空的地方都不放过。她有她的道理。

五黄六月是忙月,割麦插秧是力气活。干裂的日头,针尖一样锐利的麦芒,焦渴的大地,都要汗水要泪水要气血去收割、去赛跑、去挣命。这气血从哪儿来?放倒两趟小麦,在田埂上坐下来,啃口锅盔,喝壶凉茶,吃两个大白桃,这就是最好的力气。桃是五木之精,是仙木,仙桃肥美补气。农历的四月五月,能在大地上结出果实的果木并不多。只有桃树在赶着这个时候成熟,充满甜蜜的汁液。

奶奶说,桃树是大地为那些挥镰割麦的人,特意生长的一种补品。

谁说不是呢?“桃树治病五件宝,仁花叶胶与碧桃。”桃木辟邪,桃仁活血,桃花养颜,桃叶清热,桃胶通津,仙桃补气,延年益寿。奶奶不知道,我用桃木雕成小神兽挂在汽车的座驾上,我用桃花酿酒、美容、煮桃花粥,我还用桃红四物汤治愈许许多多气血失调、月事不顺的女子……

瘫痪八年后,奶奶选择在一个冬天,寿终正寝。走的时候安静如水,如两片粉色的花瓣,温柔凋谢。

“三月三,桃花开,周公先生的好算法,桃花娘娘的好嚷法,走了的嚷回来,死了的嚷活来,请一个真桃花还是假桃花……”奶奶走的那天,母亲哭着哭着突然嚷出了奶奶的调子,那音色,那气息竟惟妙惟肖,如出一辙。

至今也不知道这小调的曲名,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嚷桃花”。婚后,诸多不顺,心烦意乱的时候,拿出来轻轻地嚷几句,就好了。

原来,这桃花已然是我的嫁妆。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梅子纷纷落地,还有七分在树。有心求我的小伙子,好日子休要耽误!

这是一幅春怨图。春风吹来,花草繁妍。树下的女孩独自仰着头,一、二、三……梅子悉数落下,女孩儿的神情也越来越落寞。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心爱的人儿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不知道安徽亳州在三国时代有没有梅林,我想现在一定是有的,也应该有。亳州是曹操的故里。望梅止渴、青梅煮酒,曹阿瞒给他们留了这么好的两张名片,不用就太可惜了。

且不论曹操的功过是非,只看他的诗词歌赋和青梅煮酒论英雄,就知道他骨子里是雅的,是个有学问的大才子。这一点编草鞋的刘备和爱喝酒狩猎的孙权都没法和他比。

大约是因为气味相投,江南才子多,梅树也多。我们这儿的文人不太多,梅树也不太多。村里只有两株,一株在我家,另一株在田秀才家。我家种梅是当赤脚医生的父亲为了药用。田秀才原名田秀生,是小学校长,喜欢古诗词,出口之乎者也,人称“田秀才”。他家在学校附近,屋前种了几丛毛竹和一株梅树。乱蓬蓬的毛竹是鸟的天堂,冬天的晚上,我们常常偷偷地拿着手电筒去捉麻雀。有时不巧被田秀才撞见,就赶紧留几只给他下酒。田秀才的老婆一连串生了四个女孩儿,一个比一个漂亮。可是田秀才不乐意,他想要个孙仲谋一样的儿子。不高兴的时候,他就坐在梅子树下喝梅子酒。喝多了他会突然昂起头来大吼一声:“试问闲愁都几许?”然后自问自答,摇头晃脑地重复:“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一般情况下,重复不到五遍,他就像面条一样瘫在地上,再也叫不醒了。

到了五月,梅子快要黄的时候,他经常把我父亲也拉去喝酒。有一年,喝得兴奋时,他指着梅树酸溜溜地说:“摽有梅,其实三兮”。父亲当然知道他的意思,这树上的梅子已经成熟掉落了不少,只剩下三成,田秀才有三个女儿都大了,该成家了。

“吃杏遭病,吃梅接命。这梅子长得好,用处大,不急。”父亲吃一颗花生米,喝一小口酒,不慌不忙地说。

梅子黄了确实不要紧。青梅可以变成乌梅,还可以变成白梅,历久弥新。它不同于水分大的桃杏,几天的功夫就会腐烂变质。趁着梅雨前夕,从树上摘下半青半黄的梅子,一半入灶上蒸笼,先用大火烤干,等青涩饱满的梅子渐渐失去水分,表皮褶皱,再用百草烟的微火熏上三天三夜,青黄变成乌黑,枚枚发亮,就成了乌梅。另一半用盐水泡上,夜浸日晒,如此反复,十宿十浸十曝后,梅子如裹上一层淡淡的霜,就成了白梅。

青梅、乌梅、白梅都是酸的。时珍说:“梅花开于冬而实熟于夏,得木之全气,故其味最酸。”青梅的酸是羞涩的,带着甜甜的香,生津止渴,唯一不足之处是吃多了牙齿酸痛,要找核桃仁来解救。白梅的酸是漂亮的,做起事情来也漂亮。取白梅烧成粉末,加少许轻粉,小磨香油调合,涂上脓疮火疖,千山万水都如履平地。有次,遇到左脚大拇指患鸡眼的病人,贴了很长时间鸡眼膏都没什么效果,我让他在鸡眼膏上放些白梅粉试试,竟然一试而愈。

乌梅呢,大约是因为被百草炙烤过,酸甜温和,入肺则收,入肠则涩,入筋骨则软,入虫则伏。所以就用它来收咳嗽、收痢疾,治肚子里有蛔虫疼得翻来覆去打滚的孩子。《医说》有记载:“曾鲁公痢血,百余日,国医不能疗,陈应之用盐水梅肉一枚,研烂,合腊茶,入醋服,一啜而安。”又云:“大丞梁庄肃公亦痢血,应之用乌梅、胡黄连、灶心土等份为末,茶调服亦效。”

小时候肚子痛,父亲也给我吃乌梅丸,但是我不喜欢,我喜欢的是酸梅汤。一入伏,母亲就会把乌梅、山楂、甘草、冰糖放进砂锅,小火慢慢地煨,当酸酸甜甜的香味装得满屋满院时,酸梅汤就差不多啦,再洒上几粒桂花,那香就到了极致。这个时候还不能喝。要等它凉透,装进罐头瓶子里密封好,系上绳子,放进村头的井水中,半小时后就有了正宗的冰镇酸梅汤。咪上一口,真是琼浆玉液啊。酸梅汤应当是中国饮料的鼻祖,相当于中国的可口可乐。商周时就有,比可口可乐的历史悠久,也比可口可乐美味。酸梅汤中那些丰富的有机酸,更是可口可乐中的碳酸望尘莫及。盛产乌梅的上杭人最懂得,炎夏的一壶酸梅汤,那才是真正小时候的味道。

回过头来再说说田秀才,他的四个女儿后来都嫁得不错,而且一个比一个孝顺。特别是小女儿,会读书,考到国外当上大学教授,几年难得回来一次。田秀才有一次大约是想女儿想得心痛,又来找父亲喝酒。父亲宽慰他说:“三个乌梅两个枣,七个杏仁一起捣,加上一杯黄酒饮,不害心痛直到老。”田秀才高兴了,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去把柜子打开,抱出了两瓶写满外文字母的洋酒,要和父亲对饮。父亲哪敢让他多喝,转眼之间,都是耄耋之年的老人。此时的田秀才已经中风三次,不知道分别会在哪一分哪一秒。那一次,两位老友在青梅树下,用回忆下酒,也是醉了一场。

“这文化人啊,都是青梅,一个字,酸。”父亲那天摇摇晃晃地走回来后突然嘣出了一句。我猜,一定是田秀才的梅子黄时雨又下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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