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书”而异 为“书”服务
——关于弹词流派唱腔的思考和运用
2019-11-15
苏州弹词是形成于苏州地区,流行于江、浙、沪的说唱艺术,它与同源共流的苏州评话合称“苏州评弹”,江南人习惯统称其为“说书”。评话只说不唱,主要开讲金戈铁马的历史演义和叱咤风云的侠义公案,又叫“大书”。弹词有说有唱,大多演绎儿女情长、悲欢离合的宫闱秘史和民间传奇,谓之“小书”。清代弹词家马春帆曾以“一情节、二言词、三歌唱、四弦子”总结弹词表演技艺,后人也将之归纳为“说、噱、弹、唱”四字。弹唱在弹词演出中的重要地位,由此可见。
本人1986年从苏州评弹学校毕业后进入吴中区评弹团工作,先后拜弹词名家邵小华、刘敏、周映红为师。从艺三十多年来,说过长篇弹词《大破九江府》《公主楼》《文武香球》等传统书,参演过《香山侍郎》《九品巡检》《吴宫遗恨》《孙武与胜玉》等中篇弹词以及《山村客来》《一诺千金》等现代题材的短篇弹词。在长期的演出实践中,我不断学习和反思弹词说唱技巧,对弹词流派唱腔的功能和运用有一些粗浅的认识。我觉得,弹词流派唱腔的运用首先要认识到因“书”而异,然后努力做到为“书”服务。
一、因“书”而异:一曲百唱和流派纷呈
弹词区别于评话的根本特点是弹唱。弹词音乐的弦索铮琮和委婉悠扬,就如江南的小桥流水那样动人心弦、令人陶醉,使人仿佛置身于苏州,徜徉在江南。如今,苏州评弹闻名全国乃至世界,主要归功于弹词音乐的魅力。
对于欣赏者来说,弦索叮咚、吴侬软语就是苏州的声音,就是江南的代表。对于我们从业者而言,其内涵当然远不止这些。某种意义上,对弹词唱腔的认识程度,决定了我们把握弹唱技巧的能力和弹词表演水平的高低。因为,弹词的唱是从属于说书的,唱形成于说书过程之中,唱是因“书”而异的。
弹词的唱主要源于说长篇书目,早期的唱词以第三人称表述的居多,这样的唱是属于说书人角度的表述性的唱,是说的辅助,说的延续。为了让听客知道表述的内容,唱腔首先要求字音是四声准确,腔随字转,字领腔律,唱段能长能短,曲调可紧可散,这种带有明显说书特性的曲调就是弹词的基本唱调“书调”。弹词的“书调”是说书人使用最普遍、流传时间最长的唱调,其旋律较为朴实,以吟哦为主,唱法因人而异,因此有一曲百唱或各家各唱之说。从现有的录音资料中,我们还可以听到陈瑞麟、刘天韵、杨斌奎、秦纪文、范雪君、黄静芬等名家的别具一格的“书调”。
清朝中叶至今,苏州弹词艺人在基本唱调“书调”的基础上,吸收其它戏曲、曲艺的音乐元素,创造形成了二十多种弹词流派。在早期形成的弹词流派中,“陈调”“俞调”的运用与“书调”不同,它们很少用于表述性的唱,大多用于人物的代言体的唱,而且形成了相对固定的程式。“陈调”深沉遒劲,常用于书中老生、老旦等人物,“俞调”婉转抑扬,真假嗓并用,多用于小生和旦角这类人物。除此之外的弹词流派,都是在特定的长篇说唱中对前人“书调”加以变化丰富而逐渐形成的。例如,以弹唱为主要特色的《珍珠塔》一脉,先后出现了“马调”“魏调”“沈调”“薛调”“琴调”“小飞调”等唱调流派以及沈绣章、周云瑞、陈希安、赵开生等风格鲜明的唱腔。其他如《描金凤》之“夏调”,《三笑》之“徐调”,《文武香球》之“周调”,《啼笑因缘》之“祥调”“姚调”,《白蛇传》之“小阳调”,《杨乃武》之“严调”,《玉蜻蜓》之“蒋调”,《十美图》《顾鼎臣》之“张调”,《长生殿》之“杨调”等。这些弹词唱调因书而成,因人而异,一书一调,一调百唱。
如今,不管是从艺人的弹唱角度,还是从听众的欣赏角度,都已无法适应“一书一调”,弹唱多种流派唱腔是大势所趋。所以,我们目前面对的课题是怎样从唱调的产生历程中寻找规律,根据自己说书的内容和特点,合理运用不同流派的唱调,使弹唱与说书和谐交融。
二、为“书”服务:翻流派和唱人物
过去学艺是跟师制,老师台上说书,学生台下听书,在记住书情书路的同时学习弹唱。唱腔先以“俞调”打基础,再学唱老师的“书调”,兼学“陈调”以及曲牌。上世纪30年代无线电兴起后,催生了专唱弹词开篇的节目,许多别具风格的唱调经空中书场传播后大为流行。由此,艺人学唱的曲调不再局限于师传的“书调”。尽管弹唱节目在电台上能独立存在,但是也仅限于电台。说长篇仍是弹词的主要形式,弹唱形成于说书,为说书服务的本质特性没有改变。
我们这代人和过去的老艺人相比,学艺和演出经历完全不同。我是苏州评弹学校的毕业生,在校期间已学习“俞调”“陈调”“蒋调”“薛调”等各种流派唱调的代表性唱段。从艺后,长篇演出15天,每天一个开篇,各种流派都要唱。为了满足听众的欣赏要求,书中的唱篇也要唱各种流派。除了长篇演出之外,我们也常常参加各种类型的汇演、比赛。这种演出时间短,唱篇少,要在短时间内抓住听众和评委,势必要选一个拿手的流派。所以,现在好多弹词演员在流派唱腔方面是“一专多能”,除专唱一两个流派之外,也能唱其他大多数流派。
从演出实践和听众反馈中,我发现了一个问题。许多著名的弹词艺术家只唱自己的流派唱调,但能表现书中各种人物,抒发各种感情,而我们在书中唱各种流派,表现力却并没有因此而大大增强,有时候甚至是减弱的。这是为什么呢?我从著名弹词艺术家蒋月泉先生的谈艺中得到了答案,他说:我的习惯是拿到本子后,不先去考虑要唱什么调。我是首先分析书中的人物,考虑特定人物的思想感情如何表现好。你千万不能单从“外盘”考虑这回书里套用哪些流派,哪里可以翻翻曲调。这种做法只重形式不重内容,名为学流派,实际是“搬”流派,是“为腔而腔”,一直这样唱声不唱情,唱腔不唱情,听众还是会不耐烦的。翻流派,卖曲调,只追求表面效果的做法会导致艺术道路越来越窄,艺术手法越来越少。
有鉴于此,我重新审视自己在长篇和中短篇书目中的表现,研究不同流派唱调的表现力,结合自身条件,努力做到弹唱为书情服务,为人物服务。可能是性格所致,我比较喜欢唱“琴调”,因此在许多中篇书目里都安排了“琴调”唱腔。“琴调”是弹词艺术家朱雪琴创造的,她个性开朗活泼、嗓音宽厚,在“沈调”“薛调”的基础上,吸收“俞调”和“小阳调”上翻下落的旋律特点,保留了“马调”明快的节奏和落腔方法。“琴调”唱腔没有定谱,灵活但不随意,弹唱时跳跃性大,节奏感强,有泼墨写意之妙,兼具叙事性和抒情性。“琴调”既能演绎《妆台报喜》中欢快俏皮的采苹丫鬟,也能表现《伯喈哭坟》中悔恨悲凄的蔡伯喈,既能描绘《潇湘夜雨》中“风吹铁马、雨打寒窗”的孤凄景象,也能展露《南泥湾》中“困难压不倒解放军”的豪迈气势。在《游水出冲山》中更是将说、唱、弹、做融为一体,生动再现了顾春林面对困境沉着冷静,搭救战友突破日寇封锁线的英勇形象,堪称经典。
从对“琴调”作品的全方位学习中,我找到了弹唱技法与人物形象之间的关联,并积极地进行实践。先在长篇《公主楼》和《文武香球》中进行摸索尝试,不管是“琴调”还是其他流派的弹唱,都紧紧围绕耿直泼辣的蒋二奶奶和英姿飒爽的张桂英,从说书的角度去唱,从人物的角度去唱,在师长、同行和听众的帮助下,逐渐有了一些收获。在近年的江苏省曲艺节和中国苏州评弹艺术节等重大赛事中,吴中区评弹团新排了几部中篇,我在演出中尝试挑战用“琴调”来表现不同人物的唱。
例如,在中篇弹词《九品巡检·请命》中,我担任西山巡检暴式昭之妻易氏这个主要脚色,为了解决受灾百姓的温饱,她随同丈夫为民请命,要求上级开仓放粮。我设计了一段节奏感特别强的“琴调”,唱出了易氏不畏权势,敢作敢当的性格和据理力争的正气。又如,中篇弹词《孙武与胜玉·校场斩姬》这回书,孙武为了整肃军纪,要把侍宠违纪的二姬问斩,作为执法官的胜玉公主,从一开始为父王宠姬求情,到后来被孙武不顾个人安危,执法如山的勇气所折服,最终决心力挺孙武,校场斩姬。我在书中运用“琴调”唱腔,边说边唱,表现出胜玉的思想变化,使该人物更为饱满形象。在另一部中篇弹词《吴宫遗恨》的《追粮逼宫》这回书里,我的主要脚色是越国大夫范蠡。为了帮助越王实现复国大业,范蠡抛弃儿女情长,利用西施实施借粮计、还粮计,在和西施密会时,他非常愧疚地隐瞒真相,但言辞中又透露出对将来辞官泛舟,双双归隐的憧憬,这种难以言表但激烈澎湃的感情,恰恰也是“琴调”擅长表达的。因为恰当地运用了流派唱腔,我在这回书中所起的男脚色也同样获得了成功。
路漫漫其修远兮,我将上下而求索。对于一个专业的弹词演员来说,对说、噱、弹、唱这些基本技艺的学习、思考和实践是永无止境的。作为一个女演员,我在艺术上的追求不能只是弹唱,或者说不能只是为唱而唱,要牢记蒋月泉先生的教诲,只有懂得了从说书的角度去唱,只有懂得了为书情人物而唱,艺术道路才会越走越宽。